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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也“北漂”

1922年8月,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到北京北河沿的一家小客店,他在旅客登记簿上写下:“沈从文,年20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没人知道,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已在湘西老家当过五年兵。不久前,他在部队所办的报馆里,看到了《改革》、《新潮》等新文化运动中诞生的一批刊物,下定决心到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北京来闯一闯。

回头来看,沈从文后来能成为作家,离开湘西前往北京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是他的老长官陈渠珍。

沈从文的老家,湘西凤凰,历史上曾经出过一支属于湘军系列的“筸军”。也正因此,当地出了不少将军,沈家和陈家都是这样的将门之家。沈从文的祖父沈宏福就因为军功做到贵州提督,陈渠珍的父亲也曾是湘军中的一员将领。

在陈渠珍13岁时,他的父亲便去世了。少年时的陈渠珍,面临晚清变法救亡的局面,他考上秀才后,便决意像自己的先辈一样,投笔从戎。后来他考取湖南武备学堂,加入湖南新军,并且成了同盟会的早期会员。不过,和当时的激进派不同,陈渠珍一向看不上革命党人那种狂放激烈的行为,在他看来,这些人虽然抱着救国之心,但最终必将误国。就这样,在辛亥革命爆发前的1909年,他加入了钦差大臣赵尔丰的入藏军队,抵御英国人对西藏的进犯,同时也有意避开国内的乱局。

在西藏,陈渠珍屡立战功。但是不久,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西藏,部队发生哗变。陈渠珍被迫带着115名同乡士兵,取道青海东归。回乡旅程异常艰难,同行的人最后只剩下7人。陈渠珍后来把这段经历写在一本叫《艽野尘梦》的书中。这段经历,为他打下了日后人生与事业的积淀。不久,他在湘西行政长官田应诏的任命下,组织湘西军官训练团,开始大力整顿部队,38岁时已经接管湘西军政大权。在他的治理下,湘西不论是军队,还是地方事务,都面貌一新。在1934年底被逼迫交出实权之前,陈渠珍治理湘西近二十年,是不折不扣的“湘西王”。

沈从文后来如何与陈渠珍发生关系呢?这要从他如何参军说起。由于历史的原因,凤凰这个地方,子弟都以从军为荣。1917年,沈从文15岁,这时的沈家已经有些败落,父亲沈宗嗣在刺杀袁世凯失败后一直逃亡在外,母亲怕他学坏,便很自然地让他加入了当地军队。

开始,沈从文对部队的印象很差。他最先加入的是靖国联军第二军,在几年时间里,从司令的卫兵,后来很快升至上士文书。那时的军中生活,就像他后来在传记中所说的,除了清乡杀人外,毫无其他成绩。第二军的声誉又差,1920年入川后与当地军队发生冲突,全军覆没。沈从文由于留守在驻扎地得以幸存,不久被遣散回家。

也是在这一年,陈渠珍接过湘西的军政大权。陈渠珍治理部队很有一套办法,他以儒家的“良心论”训练士兵,首先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沈从文后来在传记中写道,部队的面貌与两年前完全不同:“枪械,纪律,完全不同过去那么马虎,每个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个军官皆服装整齐凸着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时无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职员们办公休息各有定时;军队印象使我十分感动。”那时,沈从文的心愿就是在陈渠珍手下当一名差官,经过一段周折,终于如愿以偿。

作为陈渠珍的书记官,除了日常工作,沈从文还经常帮陈渠珍取书、抄录书中的某些段落,因此有机会读到大量书籍碑帖还有字画等古代文物,这些都为他日后的成长打下坚实的基础。更重要的是,陈渠珍这位旧文人气息很浓的儒将,向来以王阳明、曾国藩自许,他身上那种稀有的人格魅力深深打动了沈从文。多年以后,沈从文还回忆道:“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说来,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筸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如此说来,沈从文应该留在部队中,跟着这位自己敬佩的上司好好干,他为何还要远走北京呢?《沈从文传》的作者,美国学者金介甫曾对此有过分析:“沈从文第二次加入军队时的环境,并不是使他出走北京追求进步的原因。他内心的感情冲突来自于无所适从:是继续对那位半旧式半新式的军队统领奉献天真的忠诚呢?还是从这些军人身上看透他的理想早已完全破灭?最后还是直接接触《新潮》、《改造》这类宣传'五四运动’的新思想的刊物,和亲身经历各种事件,才使他打破了今后何去何从的局面。”

▲金介甫(右)与沈从文(沈从文家属供图)

应该说,沈从文在闭塞落后的湘西能看到宣扬新文化运动的刊物,与陈渠珍密不可分。为了实现湘西自治的宏大抱负,陈渠珍推行一系列举措,办学校,兴实业,组织工厂,设立报馆。受赵尔丰影响,陈渠珍在湘西推出《教育案》和《慈善案》,在各县创办幼稚园、儿童游乐园、各类小学附平民补习学校。“将教化作为一切自治的基础和重中之重。同时,辅之以赈灾、救济、育婴、施药、贫民习艺所等慈善项目”,换句话说,“陈渠珍以敬爱的感情把湘西当成自己的家庭来经营。”

正是在陈渠珍开办的报馆里,沈从文读到了上述刊物,并坚定了外出闯荡的决心,也走出了自己成为作家的第一步。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意识到“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作,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应当如何去思索生活,且应当如何去为大多数人牺牲,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了。”幸运的是,陈渠珍对他的决定极为赞赏,不但同意他外出闯荡,还开给他三个月的薪水,告诉他如果以后不顺利,可以随时回部队上来。

只是,刚到北京的沈从文,想清楚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吗?事实上,那时的沈从文,唯一的想法就是先考大学读几年书再说。他先后报考过北京大学、燕京大学等国立大学,因为基础太差,均告失败。后来好不容易被中法大学录取,28元的膳宿费又筹措不到,只好作罢。尽管“半工半读”的计划遭遇搁浅,但沈从文仍得感谢在农业大学就读的表弟,把他带到沙滩附近的公寓中。沙滩这里不仅毗邻北京大学的红楼,而且与北海公园、故宫博物院、东安市场、中山公园等相距不远,代表的是北京新的文化空间。

当时在北大周围的沙滩、北河沿一带所分布大大小小的公寓中,虽有正式在册的学生,更多却是像沈从文那样的北漂青年。不久,沈从文就认识了不少和他一样住在附近的旁听生,这批朋友正是郁达夫笔下的文学青年。

虽然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但迫在眉睫的吃饭问题依然困扰着沈从文。为了谋生,他开始拿起笔,从标点符号开始学习写作。但要在有限的报纸版面上挣得一席之地,并不容易。在各种传记中经常提起的,关于沈从文勤奋写作却屡遭拒绝的一件事例是,当时的《晨报副刊》主编孙伏园曾当众把沈从文投来的一大摞作品连成一长条,开玩笑道: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然后将其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据沈从文后来估计,自己早期作品中的三分之一就是这样被扔掉的。

就这样捱到了1924年的冬天,沈从文生命中另外一位重要的人物:郁达夫出现了。

1924年11月12日,北京大学28岁的统计学讲师郁达夫,收到了一封陌生青年的来信。信的口气无助而悲哀,一位四处碰壁、无法找到出路的失业的浪人,在北京的风沙中向他发出求助:“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如何生活方式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每日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带着一种好心的好奇,接到来信的郁达夫,按信中所留地址,一路找到一个由贮煤间改造而成、仅可容膝的小客房。小屋里坐着瑟瑟发抖的青年,正是从湘西军中到北京来寻找理想已经两年多的沈从文。看到这幅景象,郁达夫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随手把自己的围巾摘下,给他围上。两人聊了会天,时间眼看中午,郁达夫拿出五块钱请他在附近吃了顿饭,临走前把剩下的三块多送给他,便回学校上课去了。

当天晚上,心绪难平的郁达夫,在桌上摊开信纸,开始给白天见到的这位青年写一封公开信,那就是几天后发表在《晨报副刊》上的《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在信里,郁达夫以激越的口气,指出在当时社会,像沈从文这样的青年完全没有出路,试图通过求学读书找出路只是一种迷梦。他写道:“象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的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郁达夫给他开列的出路,是革命、回老家、当兵或者做贼,而要做贼,不妨便从自己那里开始。

一直到晚年,在接受美国汉学家金介甫的采访时,沈从文都非常感念郁达夫的那次探访。事实上,他当时给许多著名作家都写过这种“撞大运的信”,而郁达夫是唯一收到信后看望他的人,也可以说,是最早发现他文学才气的人。

郁达夫为何会来看望沈从文,也与他当时的现实处境有关。学者许子东曾做过分析:“一方面,你可以说他心好,一个有名的作家看人家来的信,很不容易。另一方面,自1923年写完短篇小说《茑萝行》之后,郁达夫一段时间写的都是孤苦伶仃的零余者,对这种状况非常关心。《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实际上就是揭露社会,对于一个北漂青年的关心。”1924年,从日本回国不久的郁达夫,尽管已成为国内著名作家,但他同样面临着生活的窘迫。他曾感叹自己的处境:“在日本的大学里毕了业,回国后东奔西走,为饥寒所驱使,竟成了一个贩卖知识的商人。”前一年秋天,正是为生活所迫,郁达夫才不顾郭沫若的竭力挽留,到北京大学担任统计学讲师。喜欢文学,却不得不教统计学,让他心情颇为愤懑,有一次,和陈鹤翔聊天时,他便抱怨道:“谁高兴上课,马马胡胡的。你以为我教的是文学吗?不是的,'统计’。统什么计,真正无聊之极!”

▲年轻的沈从文在北京前门(沈从文家属供图)

同是天涯苦闷人。郁达夫的公开信发表后,在青年读者中产生强烈共鸣。一位叫彭基相的青年学生读后撰文说:“我读了郁先生这一段顺笔写来的公开状,叫我要发狂了。……啊!面包问题!啊!面包问题!最后我还相信只有多数无面包吃的人,来联合起来,解决这个面包问题。”

对沈从文来说,郁达夫的探望与公开信,不仅给了他极大的温暖与鼓舞。很快,郁达夫还为他提供了实质性的帮助,引荐他认识了诗人徐志摩。那时候,徐志摩刚刚从孙伏园那里接任《晨报副刊》的主编,他对沈从文早期那种清浅自然的文字风格颇为赏识。不久,沈从文的第一篇文字《一封未曾付邮的信》便在《晨报副刊》登出。在徐志摩的帮助下,沈从文第一次靠写稿得以维持自己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徐志摩带领沈从文进入了当时的北京文坛。沈从文常常跟着徐志摩参加诗歌朗诵会,并很快认识了胡适、梁实秋、林徽因等后来被称为“京派”的一批作家。

一旦有了更多的发表机会,沈从文手中的那支笔便停不下来了,当他困守在狭窄的公寓埋首写作时,有时脑海中竟浮现出老上司陈渠珍从早到晚勤于公务的影子。现在,他们做的事情虽然不同,但态度却一样严肃与坚韧。开始写作以后,早年军队生活与湘西记忆,还有起初在北京那种孤单心酸的生活体验,一股脑成为了他的素材。

沈从文为何能够成为作家?金介甫分析道,是他那些作品本身的价值,得到新文化运动一些心底开阔人士的青睐。只是,在后来的一些研究者那里,这种青睐,还有文学之外的因素。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夏志清和许子东都认为,京派文人对沈从文的接受,除了对他才华的欣赏,也含有壮大集团队伍的考虑。因为,这些京派作家中不乏成名的诗人与学者,却独缺可与左翼抗衡的小说家。而在当时,“沈从文写的小说材料很新鲜,就像乡下拿来的水果没有经过加工,跟左翼反映农村苦难、阶级斗争的小说、包括鲁迅等人的乡土小说都不一样。”

不管怎么说,作为小说家的沈从文开始在北方文坛冉冉升起。1927年4月,随着南京国民政府的成立,北洋军阀对北方日益严密的控制,全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发生南移,《现代评论》、北新书局都已迁入上海。1928年1月初,当沈从文抵达上海,与胡适、徐志摩、梁实秋等“新月派”作家汇合时,他已是国内著名的多产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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