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平，北京亦庄实验小学包班老师，安徽省特级教师
我二十多年前参加工作，成为一名乡村小学教师。我的概念里，一名小学教师所要做的全部，就是把书本上的知识都教给学生，让学生考出尽量好的成绩。之所以这么以为，一是自己的学生经历得出的经验是如此，二是当时小学升初中还是需要考试的，总有一部分学生上不了初中。除此之外，我没有想到小学教师还有什么是需要做的。
走上了工作岗位，所见所闻所历，无不在证实我的想法是对的。无论语文还是数学，教材是学生学习的全部，为了保证学生能考出好成绩，毕业班，甚至四年级（五年制小学）早上是要补课的。老师和学生一起披星戴月，五点多就起床，六点多就赶到学校了。冬天里，开始上课的时候，太阳还没有露头。早晨补完课，老师学生都要回家吃饭，再赶回学校上上午的课。通常早晨上课时间也就一个或一个半小时，七点半或八点赶回家吃了早饭，九点就开始了上午的课。一日之计在于晨，乡下这样的好时光，农民们从田地里采摘回带着露水的蔬菜，或者已经在农田里劳作了，而这些四五年级的小学生，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题目。回想起来，无论是自己曾为学生还是后来身为老师，这些题目都是很无聊的，无非是重复着已经重复了许多遍的机械练习。我们的目的，除了分数别无其他。至于考出了好成绩，教师不过企望的是一张奖状和十几元奖金，而学生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考出好成绩——仅仅是大人这么要求，所谓的光耀门楣或成为公家人都是十分不着调的理想。
我想，如果当时有人十分严肃地做一个调查采访，让小学教师回答小学教育的价值是什么，绝大多数是会蒙圈的。是的啊，不就是教学生读书考出好成绩吗？难道还有别的价值？不单单小学教师会这样回答，初中教师，高中教师的答案也一定是这样。虽然我们是经历了三年中师教育的，曾经是初中毕业生里的佼佼者，也没有想到小学教育还有除此之外的价值。当时正是全国轰轰烈烈忙“双基达标”的时候，扫除青壮年文盲是小学的一项重要任务。外出务工已经在农村渐渐形成气候，要扫除的文盲对象大多外出打工了。但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必须“达标”，村、校既要提供名单，还要提供开课和考试的资料，用以证明扫盲工作形势一片大好。小学教师的一项工作内容就是在上级验收之前将这些材料补充完整，数据上做到天衣无缝。至于考试，都是请初中学生或村子里非文盲的妇女顶替的。插叙这一段，是要告诉大家，作为小学教师，当时参与这样的造假，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认为理所应当，是在用积极行动支持国家扫盲事业。指望这样的小学教师群体思考小学教育的价值，无疑是自欺欺人。
那时候城里小学教师的水平如何，我并不清楚，农村小学教师的学历，最高是中师，其次是高中，还有很多初中毕业的。想想大家成长的时代和环境，就可以判断大家的专业水平和修养功夫，能照本宣科不把知识性的内容讲错了，就算得上有学问的好老师了。要让大家议论小学教育的价值，除了教学生读书考出好成绩，的确不可强求别的答案。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小学教师是否能够明白小学教育的价值是什么了呢？各类媒体将各种教育金言向我们不停地轰炸，告诉我们一个不争的事实：小学教师的工作是天底下最具创造性的、最神圣的事业。似乎每个教师得了这些金言，对小学教育的价值也就理解得透彻了，一切教育的行动也就无限接近或合于这正确而伟大的价值诉求了。
我看，未必。
1919年，叶圣陶先生在《今日中国的小学教育》一文中写道：“如今小学教师的缺点，就在欠修养功夫。无论什么事业，我们去做它，必须先把这项事业的价值理解明白。既经理解，我们确信这项事业是高尚的，神圣的，便一举一动都和它有精神的侔合，这便是成功的基础，便是修养。”他认为，“小学教育的价值，就在于打定小学生一辈子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根基”。但他不无失望地指出，“如今的小学教师对于人生的问题，我并不武断，竟可说十之八九还没有讨论过”。他这篇文中所言，还有这些我要照录下来——
“小学教师欠缺修养功夫，教育事业的根本就得了病，一切设施大概是错的；即使不错，也只是枝枝节节做去，决不能做到根本上。我这句话，随便找些事实都可以证明。小学教师没有切合人生的人生观，对于教育就没有确定的主义；但是身为教师，又不可不有一种主义做幌子，于是人家主张的主义，只要它是通行的，有势力的，便亦步亦趋的拿来主张。”
“小学教师没有确定的主义，大半由于他们不明白学生现在的性情和将来的希望。学生有怎样的可能性？学生要求学校的是什么？学生将来最好要做怎样的人？这等题目，他们都答不上来，他们只从自己的模糊的偏见来定一切设施，只拣那最容易的不用费心的做去。”
“小学教师对教育没有主义，对教授没有根本的出发点，那么教育事业就非常简单了，教师只需逢场作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不登场，不做和尚，和教育便没有丝毫关系；换一句话说，他们做教育事业是适逢其会，偶一为之，至于精神的侔合，是根本就没有的。他们抱着这等态度，对事业的成功和失败便不负责任，所以对于学校里的一切设施只求省事，只求‘无为而治’……”
“小学教师不明白教育的真价值，又容易流于偏重形式的弊端。他们不知道学生的性情怎样，便把学生当作一件机械。他们又不知道学生要求于学校的是什么，便叫学生迁就学校，给学校装场面，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如此透彻的言论，二十多年前若用心读来，一定会叫人汗颜而惊惧的。今日读来，同样会令十之八九的小学教师冷汗涔涔吧。上面照录的叶圣陶先生的每一段话，今日仍然“随便找些事实都可以证明”的。这些事实生长的根基，似乎不仅仅在于小学教师自身的修养和观念，还有社会和时代的“沃土”。然则，小学教师自身不求觉醒，不主动培植批判精神，不构筑自己的理想，这“冷汗涔涔”也就只是我的无端忧虑和自作多情罢了。
那些热衷于“走穴”和追捧“名师”的现象，你是知道的；那些拿到所谓的新教材没有接受培训便不知所措的情形，你是知道的；那些如雨后春笋般在小学里长出来的“国学课程”，你是知道的；那些多少年重复着教材固有文本的教学设计、实录、案例的教育教学杂志，你是知道的；那些见雷夫学雷夫，见翻转课堂学翻转课堂的脑热，你是知道的；那些为“60天看5000部电影”的壮举点赞且热泪盈眶，你是知道的……
我们何以成为叶圣陶先生理想中的小学教师呢？或许也不会是什么无解的难题，把叶圣陶先生指出的这些都一一思考明白，再一一求诸于己，付诸于行动，总会离真正的小学教师近一点，更近一点的。
还是叶圣陶先生的话说得透彻——
“我把现今小学教育的大部分情形，差不多都说到了。照我所说的情形看来，不能不想到非改弦更张不可。现在有很多人跟我一样，也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小学教育若再因循下去，必然对孩子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于是有许多报纸杂志在那里鼓吹‘教育者须修养’，‘立教育基础于人生观’‘人格教育’等等主张，这不是很可喜的现象吗？可惜做这些文字的不是教师，更不是小学教师。我想旁观者的言论纵然亲切详明，决无强人必从的力量；或者竟有人愿意听从，但是能不能觉悟到自己的不是，把不是根本抛弃，然后努力研求，自己寻到个是的趋向，还说不定。教育事业原是教师做的，教师不能只等旁人来‘觉我’，要靠自己觉悟。‘自觉’和‘外铄’，在旁人看来似乎没有区别，在实际上精神上却大异其趣。凡人生的一切，从‘外铄’得来的，虽言表明理，行合正谊，也不过是被动的；若是从‘自觉’得来的，便灵心澈悟，即知即行。我是个小学教师，所以我要‘自觉’！我希望小学教育收到真实的功效，所以要请许多小学教师一同‘自觉’。”
叶圣陶先生这写于百年前的文字，怎么看，都像是为今天的我辈们准备的。
有感而发，行文凌乱，但也不一定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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