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沉淀的岁月是用来记忆的，河神就在我的记忆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是河神精力无限、风光自在的一段岁月，虽然山乡普遍贫困，但河神的日子却有滋有味，因为他身怀一门绝技，那就是逮鱼摸虾捉鳖。加之两年前，他在西河大桥下救起了因醉酒落水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打那以后，河神篓中的鱼，都有了去处，而且不属于投机倒把，甚至是公开叫卖，也无人会管，只是赚不了大钱。
河神，真名何炎，出生在49年的夏天，因当时酷署难耐，念过几天私塾的父亲，就给他取了这个带有纪念意味的名字。刚满百天，父亲在山中伐木时，被一棵倾倒的大树砸中，当场殒命。那是父亲对树的倒向严重误判带来的直接后果。母亲抱着河神哭了三天三夜，之后就失去了踪影。爷爷奶奶把他当命根子养着。谁知不到两岁，爷爷在一次山洪中被冲走，至今尸身难寻。他与奶奶相依为命。春夏秋季，只要水温不扎手，下河洗衣洗菜，涮桶子的奶奶，就会把河神放在浅水处，任由他玩耍。河神天生喜水，他在水中手舞足蹈，咿呀乱叫，用小手抚摸波纹，逮小浪花，把脸埋进水里，看摇晃的水草，看鹅卵石，看游动的小鱼虾，一憋气就是一二十秒钟。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69年底，河神已长成二十岁的小伙。他高大俊朗，身材修长，皮肤黝黑，肌肉饱满，头发中分，长长的发梢时常垂至眉眼之间，随风飘逸。除了冬天，河神很少穿鞋，穿长衣长裤，常年在山乡的河道游走。乡里乡亲感叹：多好的孩子啊，就是读书太少，整天与水里的鱼虾打交道，一身腥臭，都快成河神了。
河神深谙水性，熟知水里各种动物的习性。他懂鱼道，辨鳖路，他能在田缺处放一只筲萁，一天就能捞起十多斤的鲜虾。夏日的傍晚，他喜欢在水流平缓的河道，布下几付鱼网，到上半夜再把网收回家，坐在油灯下把各类河鱼从网眼摘下，清理干净。故此，他家中的河鲜不断，存货有余，奶奶也因此衣食无忧，身健体宽。但河神从不用药毒鱼，用大锤敲石震鱼，他以为那样做，就是害了鱼的子孙后代，断了渔人的后路。
70年三月的一天，下院队社员张明早找到河神的奶奶，央求给他坐月子的媳妇弄几条鲫鱼催奶，刚生娃不到三个月，奶水就断了，孩子饿得哇哇乱哭。河神领了奶奶的旨意，二话没说，来到后山坡的一口野塘边，脱去衣裤，跳入冰冷的水中，只见他扎猛换气，换气扎猛，几个回合的手脚并用，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就被甩到了岸上。
71年初夏，暴雨连下几天，河神在家憋的手痒，就冒雨来到三龙潭下游一处缓流处，只见他身背鱼篓，站在河中央一块大石上，手提两米来长的鱼竿，用麦面和曲酒揉兑的面团做诱饵，不停地往水里抛竿，收竿，摘鱼，安饵，再抛竿，真可谓是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竿竿有鱼，鱼投篓中，准确无误，不到半天功夫，已是鱼沉篓满，回家一打称，十八斤三两！
河神重人情，懂感恩，但又时常手头拮据，逢年过节，走亲访友，只能以鱼虾鳖蟹做礼物相送。那时这些东西虽不值钱，但也实惠，左邻右舍谁也不会见外，称谢笑纳。
73年腊月二十三，河神与奶奶正在家里吃小年饭，房门被生产队长刘大正敲开了，他表情为难地说：真不好开口呀，刚才大队汪营长通知我，说公社团委黄书记重病在合肥住院，想吃老鳖，医生也说这东西对他的病有好处，公社书记听说你是河神，指名要你帮忙，适当给点钱，只是这寒冬腊月的，咋办啊？
河神咽下一条小咸鱼，忙说：表叔啊，这事我应了。病人嘛，想吃啥就弄啥！你明早来取吧，钱不钱的别提了。要多少啊？
刘大正有些吃惊地说：娃呀，能行吧？这天寒地冻的。当然越多越好，弄一只也是稀罕的。
表叔，你回吧！河神推开饭碗，立马下桌，拿起手电筒，换上深筒胶靴，取下墙上的一支钢叉，又顺手拿起一只尼龙袋，开门出屋。
河神顶着刺骨的寒风，浑身的肌肉止不住颤抖。他一步一步下到河滩，空旷的夜色中，手电筒的光芒是那么的微弱，仿佛一阵风即可掐灭。河神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眼睛紧盯光束所及的每一寸地方。突然，他发现在一层薄如蝉翼的冰下，有几颗沙粒在微微跳动，河神心头一紧，这是老鳖在换气呀！他扬起钢叉，心中默念：西河神啊，原谅我吧！我在小年之夜杀生，都是为了救人啊！钢叉狠劲直插，薄冰碎，沙粒分，钢叉起，一只碗口大的老鳖，在叉尖上四肢乱抓，头一伸一缩……
第二天一早，刘队长叫门，河神披衣下床开门，一只沉甸甸的尼龙袋递了出去：表叔，只弄了六个，不够再说！
74年的梅雨季节，天就像一口破锅，漏得厉害。这天上午，方圆百里有名的神算马瞎子，拄着拐杖，敲敲打打亲自登门：贤侄啊，叔算了一辈子命，今儿个遇上大麻烦了。我也不瞒你，县里革委会高副主任的老婆，得了一种怪病，非要用一只酒盅大的幼小花鳖做药引子方可医治。一个瞎子半个医生，我是自己开药方给自己出难题。他给了一百块钱，这五十给你，就算你给叔救个急，圆个场吧！
望着一叠厚厚的小钞，河神怦然心动。五十块，能买多少东西呀！大米1毛3分9一斤，猪肉7毛3一斤，鸡蛋1毛钱五个，还有，该给奶奶买身新衣服了，最好是的确良的。河神暗自盘算，却面露难色：神算叔啊，这酒盅大的花鳖不好搞，你看这天通地漏的，河水又见涨，无处下手啊……河神话音未落，马瞎子已敲敲打打，转身走了。河神大喊一声：几时要啊？
马瞎子头也不回：三天！不见鳖，钱收回！记住，你小子可是河神！
第一天，河神从龙冲至三龙潭，再到大河坪，杨树河湾，一无所获。
第二天，河神拎着鱼网，扛着钢叉来到团山电站上游，围着库区转了一圈，仍是只见鱼，不见鳖。
第三天，天空放晴。河神对奶奶说：我还是要出去碰碰运气，这五十块你先拿着，说不定还要还给人家。我是看重钱，更看重人命！
奶奶说：好好，奶奶替你收着。你这孩子就是心善，去吧，顺便给奶奶带几条“红翅膀”回来，那鱼有红带绿的，可好吃！
河神再次来到西河边，这是生他养他，伴他成长的母亲河。整条河的水流正在缓慢回落。河神把钢叉当拐棍，深一脚浅一脚往下游趟去。走着走着，突然，他的眼前呈现出一幅令人心悸的场景——棺材匣到了！喧嚣的河水瞬间失去了声响，淹没在深潭之中。
棺材匣，下宽上窄，两岸峭壁如刀削一般直立，峭壁顶端，树木林立，枝冠相连，阴影投下，阴森恐怖。棺材匣，水深莫测，水色暗绿，水平如镜，活脱脱一副棺材样。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说，此处淹死人无数，谁敢涉足，无人能还！河神从小到大，每到此处，都是望而却步，不敢逞能。没想到，今天竟是鬼使神差般地来到它的面前。
河神“扑通”一声跪在水里，暗自祷告：西河神啊西河神，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想捉鳖救人，向你借道路过。可是，当河神睁开眼睛的时候，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只见潭水突然翻滚，一只簸箕大的老鳖浮出水面，紧接着一只筛子大的老鳖又浮出水面，再接着，一只连着一只，整整二十五只，由大到小的老鳖浮了出来，最小的那只，竟然只有酒盅大，而且带着好看的花纹。
河神看傻了，整个人都蒙了，他使劲摇头，使劲揉眼，他感觉不到一丝害怕，他大张着嘴，不顾一切扑向深潭。可是，那些成群结队的老鳖，却在瞬间消失。河神着魔似的大喊大叫，从棺材匣的一端游向另一端，再折返搜寻。
游着游着，河神突然不动了，他的一只脚好像踩在了一把钢叉上。其实，那是水里暗藏的，像钢叉一样分开的两块巨石，把他的脚死死卡住，动弹不得。一个时辰过去了，河神站在水里，两手伸展，仿佛想去拥抱什么。水刚好淹过他的头顶，他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漂浮，摆动，只是被这水草紧缠着的，就是那只好看的小花鳖。
打那之后，马瞎子心怀愧疚和自责，给人算命总会补上几句：千算万算，都是瞎算！是我把河神算进了棺材。他真年轻啊，才二十五岁，那二十五只现世的老鳖，就是接河神回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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