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 | 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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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

汪明

雁过留声机｜第073期｜ ✍作者汪明 ☊主播瀚冰

我们曾经住过的国会街五号的后窗外，是一个大杂院。我们习惯地管那儿叫“后院”，虽然我们的院子与“后院”并不相通。刚搬来时，邻居就告诫我们：别惹后院的人，尤其是那些“野孩子”。

搬来不久，发现后院的人真的跟我们大不一样。他们说起话来，从不轻声细气，一律横扯着嗓子，夹杂着各色脏字；酷暑时，那些已经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妇女大都光着上身，裸着一对丰满的或干瘪口袋奶，在院子里坦然地走来走去；从来没有听那帮孩子正儿八经地叫谁的名字，都是“三儿、四儿”的，或是亲昵的诨号。

妈妈不让我们往后院看，她说那些人“粗野”。于是我们尽量不看。

后来我发现爸爸对后院挺感兴趣。每当写剧本或看书累了的时候，爸喜欢站在后窗前，不动声色地朝外看，看好半天。后院有一棵很大的树，一到刮风时，总有一股怪怪的味道飘过来。爸爸说，这是一棵臭椿树，“一般人家都种香椿，有时树长大一些发现是臭椿，就把树毁了。这院儿的人竟然由着这棵树长到这么大，而且就在这棵臭椿下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真是有意思！”

后院靠墙根的小房里住着一个老头，他每天都在院子里摇煤球，他门前的一片空地上总是摊晒着煤球，晚上撮成一堆，第二天又摇新的。摇了那么多煤球，最后是自己烧了还是卖给了别人，不知道。爸说这个老头摇煤球的姿势好看，摇出来的煤球也很圆。我看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也不知爸是用心想的还是用眼睛看的。

后院的人在院子里做饭，用很大的蒸锅蒸很大的馒头和窝头，窝头里塞了很多的菜馅。主妇们抡圆了小臂用力在窝头上拍打出一圈规则的手指头印儿，远远看过去，挺像一件工艺品。爸说，这可是技术，这样拍出来的窝头蒸出来才不会散。出锅时，满院子都是菜窝窝的香味，爸很夸张地做深呼吸，说他想象窝头一定不难吃。妈说他，“好像自己家吃不饱饭似的！”

有一次后院的一家在大铁锅里熬一大锅灰色的浆水，爸把我叫到窗前看，一边纳闷：“熬什么呢？”不一会儿，浆水发凝了，是熬淀粉。熬好了，把铁锅放在一个很大的洗衣盆里冰着；凉了，扣在菜板子上，好大的一坨凉粉！这家的主妇把凉粉切了，送到各屋去。不一会儿，就见各屋的大人孩子各自捧着加了盐酱的一碗凉粉，蹲在院子里呼噜呼噜地吃。爸先说，他觉得凉粉里加了辣椒油会更好吃一些，后来又发现，熬凉粉的和一个吃凉粉的不久前刚刚互相揪着头发打了一架，祖宗八代都骂遍了。爸直乐：他们倒不记仇啊！

爸画了一对剪纸图案，我和汪朝用红纸刻了，爸说：“贴在后窗玻璃上吧！”我们贴的时候，后院的一个孩子仰起脑袋发现了，他大喊“来呀来呀！看他们家干吗呢？”一院儿的孩子都看，“嘿！是对大花猫嘿！”先看出来的跳着脚叫唤，别的孩子也跟着喊：“猫嘿！猫嘿！”我们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爸却高兴得不得了，像得了多高的奖赏似的！

一天爸下班回来，一进门就问：“猜猜我在路上看见谁啦？”我们都猜不出。爸爸得意地说：“我看见后院那个大女孩儿了！骑着自行车，送信呐！她当邮递员了。”嗐！我们都没有兴致回应他。妈无可奈何地笑着说爸：“越来越变得张家长李家短的！”

爸爸喜欢看后院里的一切，是因为住在那里的都是北京城里的下层劳动人民，爸对他们的生活感兴趣，他从不看不起他们。

我的小学原来是盖在一条臭水沟（后来改名为受水河）边上的破庙，我的同学有许多都是像后院那样人家的孩子。我的好朋友中，有的家里是烙火烧的，也有在砖厂做临时工拉灰渣的，她们常常跑到家里找我玩，甚至有一段时间每天在我们家做作业。爸爸妈妈对她们]挺热情，她们来了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毫不拘束。

6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上“蹲班”来了一个女同学，住在她家附近的同学说“他妈在解放以前当过妓女。”虽然当时搞不懂妓女是什么，但大家都说家长不让去她家玩。这位同学的学习特别差，老师让我帮助她。

我去过她家几次，日子过得挺邋遢。她妈精神不太正常，说话砂锅音儿，不停地抽烟，没事时总是揽个镜子，顾影自怜。她妈妈给我看当年的照片（她年轻时还算漂亮），说一些我不太懂的话。我把这家的事讲给爸，爸很感兴趣，听得很仔细。我给爸唱她妈妈教给的小曲：

堂庙庙，庙堂堂，

许多的人儿去烧香。

人家烧香求富贵，

小妹妹烧香求的哪一方？

叮咚当，叮咚当，

叮咚叮咚当.....

爸听了一遍就会唱了。我们俩正“叮咚当”得高兴，妈终于听懂了词，“哪儿学来的庸俗小调？别唱了！”

这位同学不会做作业，到家里来找我，她磨磨蹭蹭地站在门口，我悄声告诉爸：这就是那个孩子。爸像对其他同学一样地招呼她进来，并没有表现出好奇的样子。我们弄作业的时候，爸端来一盘切好的水萝卜，先送到她面前：“吃片萝卜，又甜又脆！”第二天上学，这位同学逢人就说她去了我们家，说：“人家汪明的父母（我们那时还不会用“父母”这个词，可是她会。）对我特好，她爸还专门给我切了一个大萝卜呢！”同学撇撇嘴：一个萝卜，臭显摆什么！我也讨厌这种廉价的炫耀，觉得这可能是从她妈那儿得来的坏毛病。一块萝卜，几分钱的事，倒成了她吹牛的资本啦？

现在，当我经历了许多世态炎凉以后，在我渐渐地懂得了爸爸以后，我也能够善意地理解当年的这个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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