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去农村看望姑姑。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每次睡觉之前她都要去上厕所。
家里很冷，窗户也是四处漏风。要盖很厚的被子，脚头放一个装满热水的输液瓶，还要浑身打着哆嗦才能睡觉。
姑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怕冷，其实那时候我正好睡在窗户下面，窗户玻璃不严，进来的都是刺骨的寒风。
那时候姑姑家没有厕所，也没有花钱和别人家共用一个粪坑。只好找一个已经遗弃的古老厕所。
记得那时候冬天下很大的雪，月光下，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上没有路灯，只有雪和月光，像童话里的世界。
我们每晚要花很久的时间找到一处粪没有堆成尖的茅坑。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屁股不要碰到前面留下的便便尖儿。
这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像一团暗夜里的火焰，周围的一切开始融化。姑姑总是要蹲很久，我就在雪地里站着等待。打着手电筒，这里照照，那里晃晃。
这时姑姑总会给我讲那个亘古不变的笑话。小时候，她养了我一段时间，不想把我还回去了。全家人都对这件事抨击她，姑姑的婆婆说，你还是把孩子还给你哥哥吧。姑姑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奶奶，说，孩子是谁的就是谁的，不能乱占。
但是倔强的姑姑依然坚持不给。加上我的父母当时也不好意思要，还按月支付给姑姑抚养费，姑姑更不愿意给了。
有一天邻居家小孩掉进了粪坑，差点儿被淹死。她于是开始做噩梦，连续三天梦到我在粪坑里飘着。
于是在第三天梦到后，她买了当天的火车票，把我还给了我的父母。
每次讲到在粪坑飘的时候，她都笑个不停。笑声爽朗，响彻整个夜空。
姑姑说，她已经想好了，把我养大以后，不让我上大学。家里买辆中巴车。表哥开车，我当售票员。我相信姑姑说的话，她对我说的话总是很真。
讲这些的时候，柔和的月光洒在地上，周围矮矮的土黄色的房子淹没在雪地里。空气中只有寒冷的味道。
我问姑姑，为什么总是晚上上大号，白天解决了多好。
姑姑说，白天我没有时间。
夜晚的时候，姑姑总是起五六次夜，每次起来都会问我，你要不要上厕所。
而后，每一次起来她都会喝下很多水。
姑姑总是把饭菜做得很咸，可能觉得做咸了可以少吃点，比较省钱吧。所以，我在姑姑家的日子，必须喝大量的水。
我问姑姑，为什么晚上要喝这么多水，白天多喝点不就行了吗？
姑姑说，白天我没有时间喝水。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每次见到姑姑都说，姑姑，你去我家转转吧。或者出去旅游什么的，看看外面的世界。
姑姑说，我没有时间，我还要看小孩。我太忙了。
再后来，姑姑得了乳腺癌，还有很严重的痔疮。
我再次邀请她，去我家转转吧。
姑姑说，等孙子长大了再说吧。现在实在太忙了。
再后来，姑姑的病情恶化，没多久就去世了。
这个家并没有像姑姑以为的那样停止转动，而是肉眼可见的蒸蒸日上。
姑姑一辈子都不曾享受过的日子，在她去世没多久都实现了。
房子被推翻重建了，盖了比城里还高级的小洋房。家里也有厕所，暖和极了。但我没有去看过。
表哥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盖了一栋楼作为自己的办公楼。姑父又找了个和善可亲的阿姨。
姑姑去世以后，我经常花大量的时间想起她。不知道她是否有时间想起我。她确实太忙了，经常打一下午麻将，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我常常想起那间四处漏风的房子。可是，姑姑已经不在了。
我常常想起堆满粪的茅坑，还有姑姑的笑声。可是，姑姑已经不在了。
我常常想起那做得齁咸的饭菜。可是，姑姑已经不在了。
姑姑已经不在了，故乡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意义。姑姑很忙，她可能去另一个地方忙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