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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中文】风中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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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30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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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每天这个时辰,当最后一缕夕阳照到门框上我就回来,赶着黄牛回来,背着柴禾回来。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在院子,黄狗芦花鸡还没回窝休息。全是一样的黄昏。一样简单的晚饭使劳累一天的家人聚在一起——面条、馍馍、白菜——永远我能赶上的一顿晚饭,总是吃到很晚。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土块和木头上,吃空的碗放在地上,没有收拾。一家人静静呆着,天渐渐黑了,谁也看不见谁了,还静静呆着。油灯在院子里,没人去点着,也没人说一句话。

另外一个黄昏,夕阳在很远处,被阴云拦住,没有照到门框上。天又低又沉。满院子的风,很大的树枝和叶子,飘过天空。院门一开一合,啪啪响着。顶门的木棍倒在地上。一家人一动不动坐在院子。天眼看要黑,天就要黑。我们等这个时辰,它到了我们还在等,黑黑地等。像在等家里的一个人。好像一家人都在。又好像有一个没回来。谁没有回来,风呜呜地刮。很大的树枝和叶子,接连不断地飘过头顶。

风给你开门,给你关门。

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

鬼在黄昏时躺在那些疲惫的人影里被带回家。人地里干活,鬼蹲地头看。也不看,冥冥地呆着,等人干完活。也不等,等和看这些事情,对鬼来说也早不存在。鬼只是冥冥到日头倒西,人的影子伸长过去,把鬼接上。

在能看见鬼的小孩眼睛里,鬼仰脸躺在人影子里,头脚对齐,很舒坦的样子。有时鬼坐起来,驾牛车一样吆喝人的影子前行。藏了鬼的影子拖累人,但人认为是自己本来累,干了半天活,能不累吗,再累也得走回家,鬼就舒舒坦坦躺影子里跟人回家。

也早不是那个家。原先墙上的照片都撤了,留有痕迹的旧家具也不在,房子的主人换了几代,但还是熟悉的相貌气味,熟悉的姓氏。

鬼是能记得自己的姓的。也隐约记得在世上有过一个家,亲人时不时地念想常常让鬼从冥冥里睁开眼,朝着人世间里望。望着就想回来一趟。跟着黄昏时母亲喊孩子的叫声回来,跟着吱呀的开门声回来,跟着炊烟和地上长长的影子回来。

路拐个弯,影子颠簸一番,就到家了。墙根玩耍的邻家小孩对着影子大叫,自家的狗也对影子叫。人烦了,喝住小孩,撵走狗,小孩和狗都惊愕地看着一个躺着的鬼笑冥冥进了院子。

程楼村能看见鬼的小孩都长大走了,到外面上学谋生活,逢年过节回来一下。也都再看不见鬼。

剩下半村子老人,都避讳言鬼。看见鬼也不说。装没看见。就真的好多年没人看见鬼了。好像这世上真的没有鬼了。

有些人知道自己影子里藏了不好东西,回家前想法把影子丢掉。丢的方法多。比如,把影子拖进树荫里,自己溜掉。还有,骑驴背马背上,人和牲口影子叠一起。再就是天黑前找个借口进谁家,太阳落山了出门,影子就丢给这家了。

村庄里承载着很多灵魂,这些灵魂大部分与我们已经离散,但是,还有极少数的灵魂一直跟着我们,无论生前还是生后,它们始终附在大地深处,以最朴素的姿态表达着自己。

我年轻的时候有人拜访我,说你那么早形成自己的文学写作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我说风格是我家乡的大风把我吹的。尽管我读过那么多作品,可能没有一部作品比我家乡的一场大风影响大。一场风把我的脑子吹成这样。但是现在我不能这么说,年轻的时候可以漫无边际的去表达去说话。但是你慢慢就知道你从哪里来了。从上学你读过的书,慢慢的影响,而不是你家乡的一场风,把多少人刮成勺子。他们怎么没成为作家。肯定是这场风之外内心还有一场人类文化古往今来刮到你这里的风,那场风是别人没有经历的。只有靠自己的读书和沉淀。我们接受的是那场风,不是自然界把你刮成勺子的那场风。

年轻人有未来,老年人有往事,这就是时间的两个方向,在时间的两个方向上我们获得了生命的双重意义。我们在往前走,匆匆忙忙,当到某个时间点停下来的时候,那些往事会重新回来,过往岁月被你重新经历,看不见的东西重新被看见。那些匆忙时间,你没有感受,没有仔细体会到的东西全回来,那时候的早晨、下午、阳光、星空、鸡鸣、狗吠、琐碎的声音全部回来。人生就是一个在某个点上重新回来,这种回来只有文学和艺术可以达到。所有我说文学艺术都是人类的往事。我们不要认为往事是朝后的,往事也是朝前的。他是没有纬度的。

我这么说吧,我从小到大,村里面牲口比人多,我跟牲口处的时间比跟人处的时间多,但是我的话语系统中半个脏字都没有,一点不儒雅的东西都没有。脏是这样,当全社会都讲脏字的时候,文人要洁!要创造干干净净的语言。当全社会都语言干净的时候,文人要把脏字捡回来!因为脏里有未修饰的东西。

当隔着一段城市的生活,我再度回到程楼村的家乡,村子变得空荡。满村寻不到一个老人在晒太阳。一个人的诗意,如池塘边的一枝芦苇,刮进风中。人们这个曾经在村中游荡的人的目光亲切而遥远。晒过程楼村的太阳,依旧冷冽。穿透村庄后废弃的土墙,一个黑色的孔洞,打靶般浮现出荒芜的时光面孔。

我每次开始进入写作的时候其实是进入一种往事通道。你回到了更有价值的事情面前,然后你把它从时间中打捞出来再呈现出来。

所有的艺术都在解决人类时间问题。只有时间停住,人类的心,这个灵魂是有意义的凝固灵魂,没有被时间凝固的灵魂跟瓢虫一样,所以我们所有灵魂都是在跟时间斗争,用各种方式把人类的灵魂凝固在25岁,让人类共享永恒。在这段漫长的生涯中,一个人的想法或许会渐渐地变得跟祖先一样古老。不管过去多少年,社会怎样变革,我们总会在一生的某个时期,跟远在时光那头的祖先们,想到一起。

我们会从父亲母亲那里,学会种田的所有技艺,我们是否再往下传,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那片田野还会一年一年地生长麦子,每家每户的一小畦麦地,还要用镰刀去收割。那些从铁匠铺里,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镰刀,就像一弯过时的月亮,暗淡、古老、陈旧,却永不会沉落。

风从不记得那年秋天顺风走远的那个人。也不会在意它刮到天上飘远的一块红头巾,最后落到哪里。风在哪停住哪就会落下一堆东西。我们丢掉找不见的东西,大都让风挪移了位置。有些多少年后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回来,面目全非躺在墙根,像做了一场梦。有些在昏天暗地的大风中飘过村子,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到村里。

树从不胡乱走动。几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树,还在老地方站着。我们走了又回来。担心墙会倒塌、房顶被风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房前屋后栽许多树让它快快长大。

多年前一个刮风的夜晚,我听见一件东西碰响大地,声音沉闷而有力,我的心猛地一震。外面狗没叫。那时风刚刚吹起来,很虚弱,听到风翻过西边田野的喘息,像一个软腿人面对长路。当它终于穿过土路的玉米地走进村子,微弱得推不动草屑树叶。后面更强劲的风已在远处形成,能听见天边云翻身的声音,草木朝这边躬腰点头的声音,尘土走向天空的声音。过了好一阵,那场大风到达村子。它呼呼啸啸地漫卷过西边那片无边大地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经过的荒野、树林和大小村落的形状。我在一阵一阵的风声里抵达我没到过的遥远天地。

那声沉闷巨响是地传过来的。它在空气中的声响被风刮跑,没有传进村子。

那时大风正吹刮我们家院门。哐当、哐当的几声之后,听见顶门木棍倒地的声音、脸盆摔下锅台的声音,有东西滚过房顶、棚顶干草被撕走的声音、树叶撞到墙上的声音、双扇院门一开一合翅膀一般猛烈扇动……我又一次感觉到这个院子要飞升。同时感到地下也在刮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

第二天早晨,听人说村口那棵大榆树被人偷砍了。我爬上院里的泡桐树顶,看见空荡荡的大路,再没有一棵树。

突然地,我长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年龄。他们一个个长大走了,我留在那里。跟我同龄的人就我一个。我都觉得童年早过去了。我早该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了。可我仍旧小小的,仿佛我在那个年龄永远地停住。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我不认识自己,常常忘掉村子,不知道家在哪里。有时跟着那群大孩子中的一个回到一间低矮房子。

多漫长的日子啊,我都觉得走不出去了。我在那里为谁过着他们不知道的童年。没有一个跟我一年出生的孩子。仿佛生我的那年在这个村子之外。

我单独地长到一个跟许多人没有关系的年岁。村子里的生活朝另一条路走了。我们被撇下,仿佛谁的青年、壮年,全被偷偷过掉,剩下童年和老年。

我八岁那年,母亲随手挂在树枝上的一个筐,已经随树长得够不着。我十岁那年夏天,母亲从地里捡回一捆麦子,放在地上怕鸡叼吃,就顺手夹在树杈上,这个树杈也已将那捆麦子举过房顶,举到了半空中。这期间我们似乎远离了生活,再没顾上拿下那个筐,取下那捆麦子。它一年一年缓缓升向天空的时候我们似乎从没看见。

如果树也忘了那些事,它早早地变成了一根干木头。

树根在地下喊那些枝和叶子。它们听见了,就往回走。先是叶子,一年一年地往回赶,叶子全走光了,枝杈便枯站在那里,像一截没人走的路。枝杈也站不了多久。人不会让一棵死树长时间站在那里。它早站累了,把它放倒,可它已经躺不平,身躯弯扭得只适合立在空气中。我们怕它滚动,一头垫半截土块,中间也用土块堰住。等过段时间,消闲了再把树根挖出来,和躯干放在一起,如果它们有话要说,日子长着呢。一根木头随便往哪一扔就是几十年光景。这期间我们会看见木头张开许多口子,离近了能听见木头开口的声音。木头开一次口,说一句话。等到全身开满口子,木头就没话可说了。我们过去踢一脚,敲两下,声音空空的。根也好,干也罢,里面都没啥东西了。即便无话可说,也得面对面呆着。一个榆木疙瘩,一截歪扭树干,除非修整院子时会动一动。也许还会绕过去。谁会管它呢。在它身下是厚厚的这个秋天、很多个秋天的叶子。在它旁边是我们一家人、牲畜。或许已经是另一户人。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就让一个村庄的秋收稍稍推迟。

那时候,许许多多的树木站在村里村外,许许多多的墙和门,许许多多的人和牲畜们,它们延迟了什么,让早该发生的哪些事情,迟迟没有发生。

每一场风后,看那些偎在墙根院角没有刮跑的土、草叶、布条、虫子和鸡,我就知道村庄留住的比这更多。

而我,只留住了一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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