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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诗歌的原则》——杨政诗歌的形式意识及其他

编者按本文精编与全文版(附杨政诗歌作品)分别发表于《作品》2015年第5期上半月(总第663期)及《读诗》2015年第三期。

《诗歌的原则》

——杨政诗歌的形式意识及其他

文/ 杨炼

读杨政诗选,我意识中,时时涌起一个词组:“诗歌的原则”。什么是诗歌的原则?一言以蔽之:形式。更具体些:基于汉字音乐感建立的汉语诗歌形式。杨政仿佛有此天性,他收入诗选的早期作品之一《小木偶》中,已见轻盈把玩语言和操控形式之端倪:你是我梦中的那个人 / 我是代替你受苦的那个人”,“谁曾经是我?一个狂想 / 一个伪装成舞蹈的幻影, 跨越二十余年,这操控一以贯之:风在一旁抽丝剥茧,喏,总要有个破音来暗示完美(《如果》,2012),而收在诗选中的近期的一首诗《国子夜》结尾于下面这段:

剥开夜的壳,一只熠熠的狐狸现身了

人,彻底玩完了,你们,演砸了自己

幽魂已脱下这腌臜的衣裳,流光之末

必藏着最暗的胜负手,寒颤搜刮百骸

清风,悖论般拂过年轻而垂死的头颅

一如杨政自立的“小传统”,此诗形式触目地严整。句子整齐得一丝不苟,真正的豆腐块,却又在划定边线的足球场内,如拉美最佳球员般,从头顶到脚尖上演无穷尽的帽子戏法。剥开夜的壳,一只熠熠的狐狸现身了”、“幽魂已脱下这腌臜的衣裳”、“藏着最暗的胜负手”、“寒颤搜刮百骸”、“清风,悖论般拂过”每个诡谲玄奥的意象,都几乎把球踢出界外,却又奇妙地“香蕉”回了场内,一次次妙传,不期而然地射入球门。形式的限定,不仅没有令诗歌拘泥造作,反而让语句在流淌中,仿佛自动发育出一套规则,“人,彻底玩完了,你们,演砸了自己”字数之恰合,诗意之顺畅,是刻意,更浑若天成。诗歌的原则,在此获得了最佳表现:形式,内在于诗作。它使诗,凸显出自身的美学性质,而非伤害或减弱。细加比较,当杨政诗歌球艺最佳之时,甚至胜过现代诗史上若干圣手如闻一多之辈。这里,有杨政的才华,更有历史的淘洗,让白话文挣脱早期的生涩,而重新找回汉语的成熟表现力。汉字的美学基因,经由表现当代人生经验,激发生成为当代诗学观念。因此,诗歌的原则——形式自觉之原则,绝非简单回顾古典,而是汉语在前瞻全球意义上创造的未来。

一个问题:自“朦胧诗”肇始,当代汉语诗历经三十余年创作,难道始终没有原则?很可惜,几乎没有。或者说,当代汉语诗经常自愿不自愿地误认他物为自己的“原则”。例如,因为粘连了太多意识形态的基因,我们的创作,虽曾力图挣脱官方宣传的控制,但仍经常以题材或主题,偷换书写本身;以冷战语境的群体口号,代替对当代生存困境的探索,以致从“诗”这个独特角度获取思想深度的努力,始终是一句空话。一代代诗人总不乏激情,可惜的是,非诗歌本体意义的激情,其结果恰在参与消解诗歌。文革的、地下的、寻根的、街头的、流亡的、市场的...... 诗不是做这边、就是做那边的工具。但是,其中有多少激情,是朝向诗歌本身的?其可悲的后果是时过境迁,主题变换,一代代诗人也就此风流云散。那些诗作几乎经不起重读。该记取的教训在于:所谓思想的深度,如果不能印证于语言的深度(从而创造出杰作),只等于没有深度。那些“诗”,压根就不值得写。那些激情,只是一种浪费——浪费诗人的生命。

这一抹阴影,恰恰反衬出杨政诗歌的魅力。沿用上文观念,我想说,杨政不多的诗作,却始终有“诗歌的原则”,那意味着:怎么写,在引导、甚至决定写什么。形式,不止是技巧,也是思想和诗意本身。形式之思,如一部乐曲中的主导动机,贯穿了他这部诗集,由是贯穿了诗集涵括的人生岁月。从十六岁的灵秀童子,到四十多岁的雅野中年,我看到杨政在苦心锤炼诗艺。第一首《给阿水的诗》里,翻飞着轻盈的意象,“如同两片披雪的羽毛”。从第二首《小木偶》起,诗作已放弃了(挣脱了)令人失重的“自由体”,开始寻找一种有机可控的形式感。此后,那探寻之途堪称漫漫修远。

我注意到,杨政对诗歌形式的探索,不流于空谈,而是诉诸意象、结构和观念,三个层次的形式思考,互生互补,构成了他的整个诗学理念。

杨政诗歌意象的创造力,基于他天资灵秀,随手翻阅诗作,佳句俯拾皆是,每发一语,令人绝倒:空气在咳嗽 / 灾难伸出焦急的小手 / 我来不及穿上皮肤,这是17岁时写下的《蝉》;西天的铁匠铺,还在锻打那把收割的弯镰,这是42岁时写下的《走马谣》;孔雀在树巅吞烟, 肉身,方是斑斓的胜负手!"/但是?这但是来得太陡,它在修辞里抽羊角风,这是2014年的作品《十三不靠》。杨政诗歌的意象,灵动跳脱着他祖籍扬州之雅,险峻奇诡又浸透青年领军川大诗坛之野,雅野相合,方敢称“艳”。意象一词,自从庞德发明,国人引进,至今已成汉语诗界蒙混天下的不二法门:原本无话可说,把两个不相关的形象凑在一起,经由望文生义式的过度阐释,就仿佛变成了有话不说。但真问题是,同一个造句法,旧物回收般使用了几十年,终难免被人认出“晦涩得太简单”①,“朦胧”也还罢了,一旦穿透意象的目障,却常常被认出令人遗憾的肤浅与空洞。如此弊病,在杨政的诗作中几乎不见,他的意象,形象奇崛,刚看到颇为突兀,细思又暗合情理,例如《十三不靠》中这两句明月照沟渠,我是住在你身上的无数个陌生人 / 瞧,借尸还魂的酒,还叼着前生啜饮它的红唇前一句,古典节奏的“明月照沟渠”,直接现代语感的“我是住在你身上的无数个陌生人”,不仅是衔接,更该说碰撞。下一句,“酒”叼着“红唇”,已经够怪,而“借尸还魂”和“前生啜饮”,更双双穿越生死,在一句诗里建构起一个多重时空的世界。于是,沟渠月色里,那“无数个陌生人”,在倒映哪个我?哪个你?哪些混淆的你和我?诗之意象,是新意,更是深意,宛如给事物吹入一口仙气,催生出新颖,思想能量的注入,让这些诗句,逾越技巧性的超现实,而成为被发现的“深现实”。一种“在思想的深处感觉”②,既有纵深又能绽放,发育成为诗的血肉。

意象如砖瓦,结构是建筑。杨政的诗,越到晚近越“规矩”,无论抒情诗或散文诗,或貌似散文诗而实为抒情诗的“杨政体”,几乎无一例外,均形诸严格整齐的句式。应该承认,这样的作品,很容易因为其刻意为之的“外形”,而招来造作之讥。下面这首《十三不靠》,是颇为典型的“杨政体”——

明月照沟渠,我是住在你身上的无数个陌生人

瞧,借尸还魂的酒,还叼着前生啜饮它的红唇

浓雾里滚动的娃娃脸,漾起米汤般粘稠的渺远

布偶切开热腹掏出一把小弟,替它们描眉打粉

火:鄙人属于半成品,还在速成班上苦修烧灰

孔雀在树巅吞烟,“肉身,方是斑斓的胜负手!”

但是?这但是来得太陡,它在修辞里抽羊角风

而隐喻,总张牙舞爪地把自己引向虚耗的穷途

别解梦了,她梦到花开万朵,一路灿烂到溃痛

你在你深处吼:别靠近我!它已塞满我的七窍

我啊我,水中月,我不是你,你为什么会是我?

还不够黑吗,黑色的光正把对立面的万物照耀

于是,逻辑先生推倒牌,胡,靠谱的十三不靠!

我前面已谈过此诗的意象,再次以它为例,绝非偷懒,而是想指出杨政的一套语言魔术(或巫术):如何在引爆单个的诡谲意象中,令诗句如大爆炸的宇宙,被内部压强向四面八方投射;又以诗行的整齐,活生生勒住一行行诗之奔马,将爆发的活力,由外向逆转为内向,由碎片迸裂逆转为“炸出”一个诗之整体。我某次曾戏言:诗是一场冷爆炸。这首《十三不靠》,直是这诗学理念的一次显形。十三个句子,“十三不靠”,词语精灵古怪,诗句捣蛋调皮,哪儿都不靠,因为句句开放自身,又句句靠谱——靠整首诗规矩方圆之谱。词语勇士已然可怕,而一支勇士们组织的严谨军队,更所向披靡。处处“不靠”,才靠上了“诗”,那一束透视对立万物的“黑色的光”!这首杨政体的典范,短短十三行中,层次纷繁:日常细节(“速成班”、“描眉打粉”),艳词丽句(“梦到花开万朵”、“灿烂到溃痛”),够凶险(“你在你深处吼:别靠近我!它已塞满我的七窍”),够玄幻(“我啊我,水中月,我不是你,你为什么会是我?”)。这里,杨政靠上的,是诗歌的、诗学的意识。我用“结构”一词,作为涵括形式各层次的全称。探究“形式”,而不仅停留于谈论技巧、技术,甚至风格,因为那些类似科技式的手段,停留在诗的外部,能被不同作品回收利用。但真“形式”应内在于每件作品,它被诗意由内向外翻铸而出。一次次“赋形”,每首诗都成为诗学意识独一无二的造物。结构意识就是诗歌空间的意识。从汉字本身的空间元素起,把意象、诗句、诗节、一首诗、组诗乃至诗集的每个层次,都纳入结构的空间整体。不仅如此,汉字的音乐性,及其独特的声响、平仄音韵、音律系统,自被汉译梵文从印度引进而成为自觉后,更与视觉元素有机结合,建构起完美的汉语诗学形式。其最佳表现,当属古典汉诗中的七律,平仄、对仗的视觉、听觉美,构成诗之立法,在每首诗写下之前,已用一种建筑学式的稳定,囊括了内部可能的千变万化。顺带一提,绝非汉人在唐朝突然都成了天才,而是汉语诗歌形式本身的成熟,使诗获得了完美的表现力,由是唐人才华喷薄而出。七律曾被我称为“小宇宙”,那区区五十六字空间,囊括多少时间,直至我们当下的漂泊生死。这一杯“借尸还魂的酒”,一次次“叼着前生啜饮它的红唇”,等着看着,汉语轮回到下一个“成熟期”。在全球化语境中,一个汉语诗人,要独自完成古典诗歌上千年的进化历程,这是否是对我们才华的真正考验?噫,“十三不靠”吗?明明轻轻一靠,已直抵古往今来人与诗的根本处境。我——靠!

诗学观念,即是透过形式指向存在的观念。读杨政的诗,不可能不注意到他时时如绕口令般的“人称游戏”。他对此热衷到给自己起的微信号,也是“我仿佛是我”。一个“仿佛”,唯一突出了“我仿佛不是我”。杨政诗中,这“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比比皆是,贯穿始终。从诗集中早期作品《小木偶》的你是我梦中的那个人,到堪称杰作的2014年作品《第十二夜》中她们尖叫,这些赖在我身上清凉如水的家伙 /第十一夜,吹瘦自己的风,却吹肿了世界”,再到《国子夜》中这咖啡因的香饵,钓的是我还是空廓?”其中,人称犹如皮影,可折可叠,而诗句之手,借着灯光,翻云覆雨,神出鬼没。熟悉的语感,远令我想到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近让我追怀不久前仙逝的张枣,一样顽皮的词语,一样隐约可辨对“存在”的无尽忧思。我已经引用过诗集的最后一行:清风,悖论般拂过年轻而垂死的头颅,清风,悖论般拂过,堪称一个绝配;但衔接它们的,是又一个绝配:年轻而垂死的头颅。这里,一对自相矛盾,恰恰把我们存在之中的纠缠、冲突、无果写尽了。其效果犹如本人诗集名之“无人称”、文章名之“重合的孤独”,旨在唤起读者各层次的联想:社会的,在当代中国的现实里难道没有看够“年轻而垂死的头颅”?文化的,一缕古典的“清风”曾经并仍在令我们怎样左右为难?文学的,不依赖种种外在阐释,而以诗句内在的张力,析出、逼出了思想潜藏的层次。由是,存在,正是“诗本身”的思想。这样的诗,经得起沧桑变幻,经得起回顾审视,经得起我们自己的老,以及老辣目光中毁灭性的成熟。后现代一度忌讳谈论“深度”,以为借几句游戏之词,就可以轻佻地抹平世界和历史,殊不知被抹平的,除了诗人自己哪有其他?当代汉语诗,没有深度就什么也不是。以汉字写诗,面对的不是一个个方块字,而是一套历史、传统、思维、观念体系的载体,经20世纪中西文化大碰撞,它分裂为衔接古典的字、和西方概念翻译的词两大层次(且不提绝大多数翻译是日本人做的,只不过用汉字写下而已),由此造成当代中国人,从舌头到头脑的无所适从。每个汉语诗人,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用自己的诗句重新粘合、整合这一切!我不得不说,这是我们灾难性的、又幸运无比的“宏大叙事”,它是贯穿我们血液、呼吸、细胞的基因,让我们活得、写得更有分量。我为此归纳的“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我和艺术家徐龙森的对话标题《经典性:一种思想追求》,我的九卷本《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总序《一首人生和思想的小长诗》,我最终给自己定义的“全球意义的中文诗人”,凡此种种,都在强调同一个意图:每位中国诗人,都带着一部“中国思想词典”,他(她)必须是一位思想家,而且因为提问的深刻,使这个思想家“小”一点都不行!杨政的诗,让我看到,那座精美言辞的园林间,又一位智者,在悠游徜徉。他娴熟、享受、把玩着诗歌的形式之美,因为懂得只有透过形式的雕花窗棱,方能眺望言外之意的地平线。这座园林,方寸之内,却挪移时空,他跋涉半生,仍踟蹰在中途,用每首新作,继续修炼一具诗意的金刚不坏之体。

2002年,我应邀参加莫斯科国际诗歌节,在莫斯科,遇到当代著名俄国诗人弗拉迪米尔·米库舍维奇,并赴他在莫斯科郊外白雪皑皑的林中小木屋,和他做了一个题为《把蘑菇放进锅里》的长篇对话,收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唯一的母语——杨炼:诗意的全球对话》一书中。做这个对话,是因为米库舍维奇的年龄,与上世纪60年代大红大紫的社会弄潮儿诗人叶夫图申科相仿,但当叶氏面对上万观众,朗诵自己的政治抒情诗,享受流行歌星般癫狂的街头崇拜,而米库舍维奇仍静静继续自己形式严谨的诗歌写作。又四十年过去,叶夫图申科早已被人遗弃,并成了被讥讽的低俗作者的代名词,可米库舍维奇却因其诗艺精湛,被誉为“俄国的叶芝”,并有一个俄国诗歌“米库舍维奇学派”追随他的足迹。我的兴趣,在给他(和我自己)提出问题:在历史的风暴时代,诗,如何找到且恪守自己的原则,从而避免被喧嚣的群体情绪席卷而去的厄运?热闹或宣言,并不能决定传统保留什么,淘汰什么。做出这个裁决的,只能是诗本身。

诗歌,是有原则的。形式自觉,就是它的原则。一条连线:精美的形式——诉诸创造性的形式主义——贯穿古今的“形式主义传统”,这一切,可以被命名为“诗歌主义”。2013年我获得柏林“超前研究”中心(Wissenschaftskollegzu Berlin)高级学者奖金时,与中心总监、意大利美术史学家卢卡曾细究“诗”之学术定义,最终共同认可了一句话:一种借助语言音乐性建构出多层次含义的形式。其中,“语言音乐性”,说白了,就是我们常听到的“(诗是)最接近音乐的语言艺术”,从古典的七律、十四行到艾略特貌似自由体的《荒原》,诗的内在能量和形式制约,都基于语言的音乐可能性,相反,丧失这音乐性的,只能被叫做散文,而且只配叫坏散文。那句子中的“建构......形式”,在突出“创作”的本质,诗的最初“想法”(或灵感),充其量只能被叫做初稿。诗不能停留于此,它必须是一件作品。只有最终的完成度,能赋予它真实的美学质地。所谓“思想”,绝非外在于这“形式”,而仅仅是这形式的产物。那句子中“多层次含义的......”定语,指出这形式并非如学术论文般指向一个结论,它不是关闭、而在打开语言的宝盒,令思想被形式创造性地激荡而出。这还原了每个诗人都有过的经验:有时,苦思之后,恰是诗句“咔哒”一响,在终于找到自身时,比诗人原构思更好地抓住了诗意。我使用过的另一个句子:“持续地赋予形式”,在这里,已不止适用于某一首诗,或某个诗人的所有诗,甚或某时代里某语言的所有诗,全球化语境中,这个句子,其实超越语言和文化的边界,在指出一个诗人面对全部思想资源的方式:通过这首诗的存在,凝聚、刷新它们全体。“全球意义的中文诗人”,就是能够在全球广度上,令中文思想深度依然有效的人。这个原则,在判定一首诗、同时判定一个文化的生命。

最初,想为杨政的诗作写点什么,开始动笔,才发现任何与“诗”相关之文,要么认真写,要么绝不该碰。而杨政的诗,篇幅不多,可内涵的问题,正顶在当代汉语诗的要害之上:那些数量惊人的“作品”,却几乎没有作——品!无数题目中,很难遇到一首“诗”。于是,小题——必须大作,且以大题目堂而皇之的大作,方解渴尽兴!此文能否激励杨政,如他诗集中越晚近佳作越密集那样,能继续拿出令我们眼前一亮的新作吗?能螫疼在团伙自吹互捧中的汉语诗人们,冷静下来,反省一下自己活得、写得是否值得吗?

但愿能。

杨炼

2014年12月16日,汕头大学

①引自江弱水文《孤独的舞者,没有背景与音乐——从欧阳江河序谈北岛诗

引自杨炼文《智力的空间》


杨 政 诗 选 (作 品 杂 志)

给阿水的诗

去雪林里奔跑,阿水

红色愚人帽是引导我的火焰

什么让我们惊讶

枞树林边停留,我们就是那些

长着白色胡须的老年朝圣者

像一对相爱的候鸟,在冬日寒冷的风里

怯生生地抚摸、亲吻

那年,恐惧和风暴一起降临

逃亡者的尸体溺满了薄如蝉翼的湖面

而夏日成熟的水莲还在坚冰底安眠呢

我们时而静坐,时而欢腾

如同两片披雪的羽毛

在阳光的照耀下

闪闪烁烁

阿水,你不知预言已在天空蔓延

死亡的气息充溢了绯红的黄昏

阿水,你驯良有如林间的小兽

在我的怀抱中,依旧

快活而迷人地微笑

1986年9月 (18岁)

小木偶

小木偶,疯狂的魔术师

投身在心灵的大舞台

整天旋转、欢腾和唱歌

你是我梦中的那个人

我是代替你受苦的那个人

你虚构了这个哭泣的世界

一半冰凉,一半是火焰

我在其中冥思和睡眠

直到那条苍白的绳索

带领我去生活

我就是迷人的小木偶

啊,高高的帷布下面

潜伏着一只虚荣的巨手

它要向时光女皇敬礼!

当宇宙黑暗的铁幕关闭

谁曾经是我?一个狂想

一个伪装成舞蹈的幻影

1988年1月 成都(20岁)

小纸人红玉

小纸人红玉今宵在哪里?

猖狂的西风带你远去

来不及温习自己的姓和名

没有未来也没有往昔

谁会是那个可怜的人

给你知识与激情

让你投身傲慢的人世

学做俏丽机灵的女孩子

可是今宵我为你揪心

你飞向了幸福还是冤孽?

谁会是那个可怜的人

去年中秋曾牵引你

走出清白跨进了游戏

小纸人红玉你可记得我?

我原是一页鲁莽的形体

被另一只手牵着来到这里

1989年12月 福州

小白杨

北风吹,天昏黄,菜田里

站着孤单的小白杨

小白杨抬头遥望远方

地平线托不起臃肿的太阳

它向世界扭过模糊的脸

去狂妄的黑暗背后睡觉

小白杨决定弯腰吃口菜

想一想这个冬夜怎么熬

趁最后的光芒没有回家

先跳一支自娱的舞蹈

打个哈欠,伸伸懒腰

叶儿瑟瑟,歌声美妙

反正离上床还有几个钟点

到时或许月亮可以暖脚

假如那只冰冻的手掌

紧攥我的身体和思想

我也决不强求易倦的生命

让它喧哗过后自然地死亡

1991年4月 福州

皎月

月亮皎皎,宛若天堂

搬出一张蜡黄的餐桌

天上的祖宗快来品尝

我手中这块圆圆的

拌着桂花和蜜糖的饼

薄皮上面,撒着芝麻几粒

月亮皎皎,翘首以望

向天举起哀鸣的想飞的饼

我的衣衫呆滞,心神俱伤

秋香姐姐,月光洗白了你

袖口下这段温顺的手腕

你的欢颜转眼也染上白霜

月亮皎皎,田鼠唧唧

泥碗中的草根耸身变幻

轻佻的飞萤,一只接一只

它们想吃酥脆的月亮,缭绕那

凉爽的天堂,可是秋香姐姐

你却带我去厢房里安睡了

1991年4月 福州

那人,比白昼更白的那人

正走在送葬队列的后面

山丘杂乱且突兀,像一屉

焦苦的馒头,引来了

乌云那只汗渍斑斑的胖手

杂草丛中拣起一段废铁轨

依旧保持向远方作的最后努力

而扔出时的闷响令他警惕

为何满地鸦片花儿

茫然无措地昂起绯红的小脸

仿佛说:“在这个多病的春天里”

那人,比白昼更白的那人

却成为我们一天中最浓重的

黑暗,快去铁镐下面安身

1991年5月 泉州

傀儡之歌

小玩意儿,跳过又闹

刚扮侏儒,又演长老

仿佛这根粗笨的绳索

束缚了你淘气的自我

是我整天冥想苦思

费心雕刻和琢磨

给你个活泼的人样

外加粒小小的头脑

里面装进空洞的知识

一些佝偻,一些狂燥

教会你天大的戏法

跳高、鞠躬和演说

当年我也眉目如画

一曲红绡不知数

时代需要翻新的把戏

师傅放我世上为人

从此开始烦心的劳作

既为名誉,又为财物

不如这块俏皮的木头

红裳绿袄,算盘大刀

乖乖,你若突出了自我

怎能不拘一格地生活?

走马谣

野花追逐着野花,河水向河水流淌

为找一片无主之地,打马走过乌兰布统

在远方眺望远方,八月还在八月的前方

所有尽头的尽头,火柴头倏然划亮天堂

西天的铁匠铺,还在锻打那把收割的弯镰

不停疯长的夏天,风翻卷起马蹄和碎月

鸟群箭矢般射出,宿命的标靶并不在云上

越来越瘦的天空,云正握着云的橡皮擦

云擦掉云,八月擦掉八月,结局擦掉结局

在一切风景中,擦不掉的远比擦掉的荒凉

被追逐的野花,也在追逐它妄想的天涯

曲折的希拉沐沦河日夜把乌有之歌传唱

河水送别了河水,野花将野花埋葬

为找一片无主之地,打马走过乌兰布统

2010.8.25 北京

哈姆雷特 生与死的独白)

如若夜莺啼啭的月只是一堆灰

如若傻傻的奥菲莉娅死了我的死

而我还须一死,多么虚幻的真实

命运就是你是你,但现在还不是

对于活,活一天不如说死掉一天

对于死,死从活的第一天便开始死

这些牵连的轻盈的对立面,仿佛

黑夜踮起脚尖悄悄逃开滚烫的自己

那个絮叨的魂魄,他正活着他的死

又来叮咛后死者刻不容缓的救急

复仇像个焦糊的空影,等待我去附体

生存还是毁灭,仍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我究竟要杀死生,还是杀死死?

既然把我镶进了那个死结局,那么

让我的死暂且逗留在我的生里

2010.9.27 北京

致朱丽叶

这些迷乱来自夏夜纷扰的流萤,撩动迷迭香那轻盈的神经质

我正巧瞥见更像你的你,蹙着眉,嗅刚在露珠中还魂的丹桂

维罗纳像神醉生梦死的假面,而我是他嘴角飘过的某个揶揄

平原一无是处地匍匐在月亮下方,远处奔来肝脑涂地的马驹

朱丽叶,在你美不胜收的花窗下,我啊,我已变得多么像我

我但愿是你的飞鸟!那个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尖锐的小东西

它脱开我刺向绯红的天际,乱云遮蔽的星辰是神难言的宿疾

看,这个被判死的人,他爱着,爱上了爱,爱上爱你的自己

朝向你的双手,像被月光憋痛的蔷薇,请紧握这朵灼热的灰

朱丽叶,你的花窗是神的行刑地,奋身跃入异香飘摇的宿命

2011年10月意大利锡耶纳

2012年5月北京

如果

——献给未来

1.

她手拈一朵叫如果的花,比娇艳欲滴还多点料峭

“请收下”她说,“梦的滑翔伞需要现实的落脚点”

昨晚我俩在星星下跳舞,我能嗅到她空杳的气息

她的眼眸溜过匆忙云翳,这些天上濡湿的密语者:

“如果连如果也无药可救,不可原谅的只能是如果”

“嘭!”赌气的窒郁爆翻了现实的啤酒瓶,泡沫

呕吐一地,月色薄脆,走向反面难免不带股戾气

不如跳舞,搭着暗夜腻滑腰肢,发鬓别着那朵如果

2.

岁月妖娆,鼻尖的小雨滴,犁着苦心孤诣的单行道

载蠕载袅的云端谁用假嗓子尖叫 :浮云啊,浮云!

风在一旁抽丝剥茧,喏,总要有个破音来暗示完美

"有一个更深情的我就在不远处。"她的神情幽眇

指尖描摹着她的空脸,"空缺让如果变得更加扑朔"

远远抛进时间洪荒的钓饵,忽被一个暗影腾身咬住

那是?乌有之乌有?究竟想崩灭现实还是影射虚无?

不如跳舞,紧贴暗夜猩红肌肤,悄悄撇下那朵如果

2012.8.26 北京

午夜的乒乓球

钟鸣后,我出现,龋齿般清脆

叮咚着弦外之音,暗夜之门敞开

道路即命运,寂静鼠须般惊惕

星河倒悬,嘿,时空那浩大迷宫!

抿着乌云的巧克力,信手击出

呯嘭,呯嘭!自外于我的声音

像执拗的牙髓病,痛才是本质

挂在时间上,各种对立统一的肉

往者不可追,哎,何必步步紧逼

我总慢上一步,好吞我失血的命

呯嘭,呯嘭!多么绚烂的多样性

可沉默的辩证法说:是,总是非

梦一路落荒,蹑立在别的梦里滴汗

痛吗,梦中人,为何连痛也不痛?

我还活着吗,我可不算厌世者

大地啊,我是大地唯一的悲秋者!

呯嘭,呯嘭!谁是执著的击球手

暗夜煽它的小情绪,未来的火灾

还在桃花源,小心酝酿更稠的糖心

鹰眼下,蹁跹着丰腴的大地之歌

呯嘭,呯嘭!肥胖而纯洁的旋转

越沉重就越充盈,这不伦的眩晕!

憋着矛盾律,我从没多长一片肉,

加速度,令我在酸甜苦辣里失重

呯嘭,呯嘭!别喂我吃虚无的伴奏

去!宁可死,别让我一路呕吐

2013.6.1 北京

十三不靠(锤子锤,向日葵—四川话)

明月照沟渠,我是住在你身上的无数个陌生人

瞧,借尸还魂的酒,还叼着前生啜饮它的红唇

浓雾里滚动的娃娃脸,漾起米汤般粘稠的渺远

布偶切开热腹掏出一把小弟,替它们描眉打粉

火:鄙人属于半成品,还在速成班上苦修烧灰

孔雀在树巅吞烟,“肉身,方是斑斓的胜负手!”

但是?这但是来得太陡,它在修辞里抽羊角风

而隐喻,总张牙舞爪地把自己引向虚耗的穷途

别解梦了,她梦到花开万朵,一路灿烂到溃痛

你在你深处吼:别靠近我!它已塞满我的七窍

我啊我,水中月,我不是你,你为什么会是我?

还不够黑吗,黑色的光正把对立面的万物照耀

于是,逻辑先生推倒牌,胡,靠谱的十三不靠!

2014.4.18 北京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的昨日之躯已化为醴渣,我加入我时正把他抛下

我在远方喂我,却有另一个更孤峭的我等在更远处

存在飘渺得像个空舞,我像热顶着一朵不确定的火

那个空舞盛装过灿烂的血肉,虚月照临,各样翩跹

废墟般摊开内热的心,于此潴留的只是无尽的穿梭

幽深里,我像极了我,在明灭的姿影面前丧魂落魄

我活过吗?活在了仙乡何处?这绝壁般孤悬的流水

正摆渡着风声鹤唳,时间背后,万物相拥于一张纸

我满噙所有的破碎,幽魂一样饮下落花流水的自己

血脉中遽立起万古月光,向我击出它嵯峨的流星锤

2014.4.30 北京

第十二夜

第一夜,风渐渐紧了,鸦翅落满四野

漆黑的孩子,用哭声搜刮大地的丰腴

第二夜,一束无来由的光,猩猩般蹿跳

白昼,漂浮在微茫上一座孤独的白房子

旋生旋灭的泡沫城池,今生忽成往事

那是谁在叹春,恁将深情浇酹一沟碎月?

第三夜,他终于窥破了你宛若异乡的脸

第四夜囊括全部,除了那只倒悬的死鸟

它窸窣着,像上帝撇给世界的一个讪笑

色情的第五夜,时钟的如簧巧舌还在舔

一把勃起的琵琶,鸡胸君扪到身上的玄机

这时第六夜的花苞,偷偷伸出葱白的纤指:

别急着碰我,别急着打开你娉婷的末路

只要紧闭双眼,对于我,它便算不上存在

这是空空如也的第七夜,流出去的钱财

吃下的盐、辜负或憨痴,早被遗忘先生

随手发落到某处荒凉地,我是蹩脚的魔术师?

至少我从不留意,视线外那些络绎的邮递员

第八夜,踩着大地的凹凸,浓雾之子来了!

解开万事万物的罗裳吧,事物本就是衣裳

如果抹平疑窦与界限,如果我们赤裸着

并集体吞灰,你还会再为一次钟情哭泣吗?

第九夜摇身变作第十夜,每面镜子里都住个

一模一样的巫女,当碎裂声如喷泉般绽放

她们尖叫,这些赖在我身上清凉如水的家伙

第十一夜,吹瘦自己的风,却吹肿了世界

好死不如赖活着,粪香就是道路,抖擞辽阔

第十二夜,宿醉揪着他,呕出心中灿烂的侏儒

2014.9.2 成都


忆南京

喇叭、细作、孤儿子、风中的碎纸片

那是我唯一的城垣,松滑、不切实际

仿佛为记忆所生,瓦砾上摇晃的野雏菊

噙着不属于它的露滴,那是我的,有关

未来的玄机,一天比一天沁暗了月影

1990年,卫岗,81路车吐出春天和我

还不够吗,都还在呼吸,生活在前进

归鸿声断残云碧——子虚君还在吊假嗓

小柏老师说,这些内心的小声音,至多

把斑鸠变鸽子,不如到废诗里砥砺天气

于是,农大楼顶,一席酒直接摆到末世

钱谦益扪着侯公子的背,贤弟,且望气

时局是一把乱牌,这草长莺飞的江南啊

农时稼穑祭祀方是天,觑不破就是死门

金陵黯淡,残照里,瞧钟山泣血的死样

吃!打横作陪的体育老师,夹来素鸡

今晚我睡他的铺,他漏夜奔赴某个密约

我总狐疑,他是来自小柏诗中的人造人

夕光将他隆起的臂膀与远山勾成重峦

这是那年最硬也最软的景像,我的俊友

望气?而我正望见骨头缝里刮起的风暴

摇撼四肢百骸的空痛,沦为时间的痼疾

当暮云退无可退,风真会念动它的魔咒?

且看他们挤在一隅,挖坑、填土、焚迹

牧斋,吃酒!失色的江山正好用来颓废

小柏长亭相送。一切皆遥远,小心烛火

此书信两封,万不得已去找少秋、世平

分秒都是现场,时代需要叙事而非抒情

变生肘腋最恨环佩空归 ,活着,活下去!

禄口机场 ,不知所终的航班,开始登机

2014.9.27 北京


国子夜

这些厚嘴唇的孩子,像轮回的厌世者

风中招摇的玫瑰和茉莉,急躁的春花

伸出如棘如鸟的五指——我要,我要!

青春在蹦跳,总想去摸断崖般的绝高

惊坠声似刀片之冷,晴空缓慢地失血

他侧身在看,这肥皂剧太闷,太涣散

革命,是灼热的牙痛,革命不是闲愁

夜晚,一杯沸腾的咖啡敞开异乡小道

打开气味的潘多拉匣子,生活会倾覆?

这咖啡因的香饵,钓的是我还是空廓?

祖国的气息破空而来,甜味素的皓月

映照无影之国,城楼上胖子歌声绕梁

红苹果,浓眉大眼地齐奏勃起的鸡冠

发报机的深喉,几只破音遗老般刮躁

星之棋渺远,秋光里,王已陷落歧途

剥开夜的壳,一只熠熠的狐狸现身了

人,彻底玩完了,你们,演砸了自己

幽魂已脱下这腌臜的衣裳,流光之末

必藏着最暗的胜负手,寒颤搜刮百骸

清风,悖论般拂过年轻而垂死的头颅

2014.10.1 北京

杨政 简历

19681月出生于上海,幼时随父母迁居四川,1985年考入四川大学中文系,任四川大学文学社社长,发起四川大学生诗歌联合会,曾主编川大文学校刊《锦水》、民间诗歌报刊《中国诗歌报》、《王朝》等,参与钟鸣、赵野、向以鲜创办同仁刊物《象罔》,是80年代末期著名校园诗人,及出生于60年代末期的代表性诗人。1989年夏季大学毕业,远赴福建谋生,逐渐淡出诗歌圈。2000年移居北京。印有诗集《往事》(1986)、《十九首抒情诗》(1989)、《奔向二十一世纪的玩偶》(1991),《但丁的玫瑰》,出版有诗文集《从天而降》。其诗歌作品兼具当代与传统,坚守诗意与纯粹,诗评家唐晓渡赞其诗作“其思如霞云,用笔似刻刀”,著名诗人杨炼称其为“具有自己独特面目与声音的独一无二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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