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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玲 那些被埋葬的故事【小说】

【作者简介】

雪妮,原名张广玲,女,1973年12月生,祖籍山东省肥城县,本科学历,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讯文学院黑龙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萧红第十二届作家班学员,自幼酷爱文学创作,2005年在《北大荒文学》杂志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春芝儿》,同年开始文学创作,从事多年新闻记者编辑工作,目前在黑龙江省农垦哈尔滨管理局民政局任职。迄今发表新闻通讯、消息20余万字,有多篇散文、电视专题片获省、地市一、二等奖,近年,有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北方文学》、《岁月》、《青年文摘》、《中国微篇小说》、《章回小说》等文学期刊杂志上。


原创作者授权发布

那些被埋葬的故事(小说) 



【黑龙江】张广玲


     我从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他,尽管隔着二十多年的岁月,这小子眉宇间还是留着少时的影子,那螫起的川字眉头,倔强的下拉向两边充满蔑视的嘴角。

     ——你是柱子,我情不自禁喊道。

     大军 !真的是你!

     是啊,你怎么会在这儿呢?我使劲摇晃柱子的肩膀。

     路灯将我俩的影子拉长,喧嚣的夜晚、涌动的车流,世界真小。

     临街的小饭馆,一碟花生米、一盘干烧鸭头、一个麻辣水煮鱼,一瓶富裕老窖,柱子和我,对着窗外满城的灯火,烈酒从嘴巴流向胃里,是火辣辣的感觉。

     在一个陌生的小城,邂逅二十年的发小,怎么看都像是烂的不能再烂的影视剧里事先策划好的镜头,然而,这是一个真实的,疼痛到内心的相逢。

     那些曾经封存的记忆,在这个冬天的夜晚,被无情撕裂,打开,渗出殷殷血丝,对于已过了不惑之年的柱子,孤身漂泊的岁月是埋在心底的往事,和那片土地留给他的伤口........

 门子岭农场望头山小学,是我们的校园,三间一面青的土坯房,门口埋两根木杆,左边那根挂着个牌牌,写着黑黑的大字---望头山小学,右边那根吊着个铁铃铛,里面镶着个“舌头”,“舌头”一拽就叮铃铃作响,上下学课间以此为准。木杆的东侧,是一大块方形空地,叫做操场,空地南北两侧放了两个漆着绿漆的篮球架子,空地上厚厚的垫了一层黄沙土,沙土是从嘎拉山取来的,害的我们二十几个男孩子整整劳动了一个礼拜。

  十岁那年,我和柱子都喜欢去连队旁那个叫东河沟的地方,尤其喜爱的是早春季节,小河中间裂开口子,河水在冰雪层下面哗哗流淌,周围是残留的冰雪,揭块冰在手里,瓦凉凉的,放在嘴里嚼的咯嘣脆响。爬到石桥上,坐在栏杆上往远处凝望,看细细的河水在白白的冰雪层中曲折婉转,渐渐消失山野尽头。

      伴着东河沟清亮亮的河水,我们这些孩子和农场一溜溜成长。

      东河沟毗邻的,是一个叫嘎拉山的小山包,那是我们童年的乐园 。

嘎拉山,椭圆形的,不太高,中间是刀削般的黄砂土层,村里垫个黄沙土道、盖个牛马圈啥的,都从这山包取土。山包上面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黑柞树和小细杨树,也应着时节长着各种野花,早春时节是金黄的迎春花,晚一点的是天蓝色的钢笔水花、开着粉紫色细密花瓣的火柴花、粉白的芍药花、橘红色的山百合,带刺的野玫瑰等等,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来的山野花,对于我们这帮淘小子来说,采野花是丫头们的专利,我们可不想被冠以采野花长大了怕媳妇的名声。

      其实,最吸引我们的,是嘎拉山的北坡,有山杏树,杏树不多,只是那么三五棵,可是,杏子却结的厚实,每年的六七月份,山杏红了半边,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向往。

      我们相互约定,杏子不熟谁也不许摘,摘了必要烂手脚。而且,在杏子将熟未熟的那个月,我们这些小家伙,会自发地组织起来,三人一组,每天放学后都要去嘎拉山北坡转一圈,防止偷杏。

      队长家的儿子郑大牙是我们的首领,也是我们这个巡逻队的队长,放学后,我们各自将书包套在脖子上,每人胯下是一根胳膊粗的杨木棍,名曰战马,一路扬长而去。

      到了北坡,围着山杏树,坐成一圈,写作业、弹玻璃球、叠纸飞机,过家家,嘎拉山,成了少时我们的乐土。这几棵山杏树,成了我们护佑的神明。

      然而,我十二岁那年,嘎拉山下,埋葬了一个凄惨的小生命,我的玩伴,柱子也在一个夜里消失了,打那以后,嘎拉山带给我的欢乐,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就此贴上了封存的标签。

                  二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彩霞,这篇文中的主角。彩霞跟我们一个年级,是地主婆杨大下巴的孙女,整风运动时,地主婆被打死了,儿子收押进了监狱,彩霞和妈妈跟着远房亲戚,从关里一路逃荒到我们这嘎达----小兴安岭大西北上的门子岭农场,安顿下来。

      亲戚家人口多,没地儿住,彩霞娘俩又是外来人口,连队给安排借住到孙二狗家的厢房里,每天天不亮,彩霞妈便去亲戚家的灶上烧锅,煮饭,做自己和亲戚一大家子的吃食。

      干菜土豆饼子,彩霞妈能贴得焦黄,老远就能闻到香味,锅里烧沸了水,把上秋捡的豆子抓上一把,扔到锅里,烧十几分钟再搅上一把苞米面,十几口人吃得喷香,这个时候,彩霞妈和彩霞是要躲出去的,还有一大堆活计等着呢,剩下了,将就吃上一口,剩不下,就在灶膛里埋个土豆,烧熟了给彩霞挡饥,而且,做这些一定要避开亲戚家的婶子的,婶子一家人的白眼,在彩霞妈心上已被捥了无数刀了,可是,眼泪不会说话。

   彩霞拖着细弱的小身子,在她妈那张菜黄的病恹恹的脸中,每天手脚不停,还是常被白吃干饭的呵斥声捉到,惊恐得像一只小兔子。不管咋样,娘俩还是要当两个整劳力使唤的,南方人的细皮嫩肉很快被北方的大烟泡蚕食的七零八落,彩霞和她妈妈脸上、手上都是裂开的口子,像一条条爬着的蚯蚓。

  在那个吃供应的年代,家家户户的人都饿着半拉肚皮,亲戚再也不愿留下这一大一小两个包袱,遂撮合村里的鳏夫周老七,三尺红布、半袋大碴子作聘礼,四十多岁的懒汉周老七便把这娘俩接过去,过起了日子。

     在彩霞妈妈的苦求下,也怕郑大牙的爹训自己,周老七硬着头皮,勉强答应让彩霞念书,并且声明没有买本子和笔的钱,要读书就自己挣。彩霞就多挖野菜,挨户乡邻送,不要别的,只要五分钱两张的大草纸或用过的本子铅笔头就行,本子背面写完了,彩霞就用橡皮擦擦掉,再重新写,她的作业本总是挨老师批评,不干净,不整洁。

     上了学的彩霞,是个受气包,都管她叫地主崽子,起哄,谁也不搭理她,我们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工人阶级子弟,一定要跟地主崽子划清界限。彩霞就像荒郊野外的小草,自顾自地生长,并且独来独往。

     草棍似的小辫子,红碎花的衫子补了好几块蓝补丁,麻土豆似的小脸又青又黄,只是那双湖水一样清澈的大眼睛,看一眼,让人心生怜惜,然而,这些是我们包括大人们看不到的。

     这小丫头,偏叫了那么个明媚的名字,彩霞。彩--霞---,除了老师喊打扫卫生时叫,其他孩子是从不叫的,要么是丫头片子,地主崽子,臭丫蛋子,即便是这样的称呼,平时大家也很少叫,只是外面下雨或是风雪天儿,出不去疯耍了,才会揪一把彩霞的小辫子,弹上几个脑崩儿寻开心了事。

     彼时,彩霞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泪珠儿挂在毛茸茸的睫毛上,不作声,对于这样的恶作剧,除了承受,还能怎么样呢,总好过回家吧。

     后爸周老七喝醉了,彩霞是出气筒,炉钩子烫的疤、曲别针扎的针眼,笤帚把抽的血淋子,摸到甚么就抡过来,抡过来。

     背上、手心里、大腿上,一层就着一层长,妈的哭喊细的像线,家,冷得没有呼吸。

     妈妈的肚子里,是小妹还是小弟呢,彩霞最怕的是,拖着笨笨身子的妈妈,还要被揪住头发打,后爸是最坏最坏的人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跟谁去说呢。

     好歹后爸还让上学呢,上学好,可以识字,长大了也像老师那样的,手执教鞭站在前面,给小孩们上课,可以挣工分儿,养活自己和妈妈,对了,还有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到那时,就不要跟后爸在一起了,有妈有妹或弟一家人就行了。

     上课的时候,彩霞想着想着就出神儿,虽然,为此,没少挨教鞭的招呼,彩霞每次都不好意思地撇撇嘴,挤出一抹笑来,大家都说她脑子有问题,挨了教鞭还像对不起别人似的。

     老师说本子不干净,她就用橡皮擦儿使劲擦,橡皮擦儿是三筐野菜换来的,跟郑大牙,郑大牙有了香橡皮,粉颜色的,据说是城里的小舅给捎回来的,便把只剩拇指盖大小的一块黑黢黢的橡皮擦儿以三大筐柳蒿芽的价格给了彩霞。

     三筐柳蒿芽,郑大牙家里留了一筐包馅,蒸发面包子,剩下的两大筐捎到城里亲戚家,换回了紧缺的白糖和豆油,郑大牙的爹很是高兴,龟孙儿,你格老子比爹强,有脑瓜儿。

     得了老子的褒奖,郑大牙美坏了,每天书包里多了一颗他娘给煮的大鹅蛋,不断在班级显摆。每天的课后作业,彩霞都很紧张,一着急就写错,算错,本子越想擦干净,手下越用力,结果,薄薄的纸张破了洞,呲牙咧嘴,舍不得撕,小手上蘸了唾液再粘住,结果,作业交上去,便是红红的大叉,这自然更加的被我们瞧不起。

      春天,柳蒿芽儿、婆婆丁、荠菜、马齿笕、四叶菜都钻了出来,这也给饥馑中的人们提供了吃食,小彩霞的胳膊上总是吊个篮子,游荡在路边、沟渠和山坡上,把一筐筐的野菜带回家。

      嘎拉山,说起来,也是彩霞最愿意来的地方,割猪食菜,采山野菜,放鹅鸭,相对回家来说,这里远比家好,揣个凉饼子,彩霞愿意在外面呆上一整天,渴了喝口东河沟的水,又清又甜。但是,后爸交代的活儿必须干完,妈妈要生了,彩霞不想看妈流眼泪,眼泪太多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不知道的,是彩霞的身后,总有一双同情的目光,我们更不知道,为了这个同情,要流血。

                三 

      守着山杏树,日子过得飞快,我们三人一组的巡逻队每天将嘎拉山吆喝的风生水起。

      鹧鸪、老鸹、麻雀、猫头鹰,林子里的飞鸟似乎都认识我们,只要上山的那条小路浓烟滚滚,便是我们这些骁勇的骑兵,胯下的杨木棍子,在土道上吐出的一溜溜黄色尘雾。

      那些受惊的鸟儿,便呼啦啦地飞远了,离我们几百米开外,看我们作妖。通常,我们就是比赛上树,折点树枝,盘个草帽戴上,然后探望探望大树根和看起来很像鸟巢的草丛,掏个雀蛋或者灌个獾洞啥的,主要是看守北坡的那几棵山杏树。

      小青杏从落花到指甲盖最后到成熟鸡蛋黄般大小,每天都在我们的期盼中长大。尤其是几场雨过后,杏树明显的精神了许多,躲在肥厚叶子里的小青杏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胸扬头,郑大牙跟我们估算了一下,这几棵杏树看好了,我们这些小弟兄每人能分一帽兜。

      可是,就在我们商量好要集体摘杏的前一天,是我当班,别看郑大牙他爹是我们村儿的队长,郑大牙又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大王,这家伙有个弱项,就是不爱学习,学习成绩跟他每天揣的大鹅蛋成正比,其他的,什么馊主意都有,个子又大又健壮,这小子有求于我,每次的家庭作业,课堂考试,打小抄必须找我,我替他完成了从鹅蛋到优等的转变,这小子,对我也就很客气,从没吃过他的老拳。

       放学后,我带着大毛和四狗子一路狂奔,直奔嘎拉山,这哥俩在坡上见到一株有着九朵花的百合,非要挖根打牙祭不可。

       百合花花头越多,根就越大,蒜瓣似的,洁白如雪,一层层剥开,吃到嘴里又滑溜又脆生。这两小子,干啥比我麻利,一人执半截木棍,开始在百合周围掘土,我一个人骑着“大马”转到北坡。

      哎,咋有点不对劲呢,这几棵山杏树被我们宝贝似的看守了一个多月了,怎么 树下会有几片叶子呢,看样子是新掉下来的,叶片经过一个中午日头的暴晒,已经有些打卷,颜色倒还新鲜。

      我把我的小细脖子抻得像长颈鹿样。不对,中间那棵树上的杏子明显地少了,那些已经红了腚的大个的胖嘟嘟的山杏都没了,只剩个头小、营养不良的小青杏。

     “四狗,大毛,快来啊,杏子被人偷了!”我扯开嗓子叫唤开了。

      这个后果太严重了,肃清运动在我们望头村小学悄然开始了。

      彩霞,被我们一致认定是偷杏的人,种种证据表明,包括我妹妹丫蛋都亲眼看到彩霞的妈,那个大肚地主婆,躲在自家门后吃山杏,还把杏核吐到郑大牙家的大黄狗身上。

      我们把彩霞堵在村外的草甸子上,押着她来到嘎拉山北坡,让她面朝杏树跪着,承认杏子是她偷的。

      彩霞瞪大惊恐的眼睛,浑身哆嗦着,一个劲地摇头,茅草似的小辫子跟着不断来回摆动。

     “抽她、扇她、小地主崽子!”十几个孩子异口同声。

     “地主家就没甚好东西,都做贼养汉偷东西。”戴着红领巾的高晓红拿出了她娘骂大街三天两夜不重样的本事。

      高晓红的爹是村上会计,跟刘寡妇睡觉给了半袋面一袋苞米茬子的事,让高晓红的娘顺风嚼个稀巴烂,硬是叫刘寡妇挂了一双破鞋头沿街走了一个晌午,刘寡妇喝了药,送医院抢救过来再也没了影,打那以后,高晓红的娘骂街本事声名远播。

      瞬间,是十几个孩子,二十多只小手,在彩霞瘦的一层皮的小身体上来回敲响,郑大牙指挥大毛四狗,抓来土面子,顺着彩霞的头上往下倒,名曰土葬,几个女孩子将吐沫一口口喷在她脸上。我妹丫蛋胆儿小,始终缩在杏树后头,眼里是对彩霞的无限同情,悄悄将彩霞掉下的前后打着补丁的布鞋捡在了手里,郑大牙拽了我袖子,冲我妹努努嘴。我冲过去,夺过妹手中的鞋扔出老远。我妹太不给我这个当哥的面子了,这不是敌我不分吗!

      我拽着我妹表明立场,我妹闭着眼睛打了彩霞几下,被认为表现不好,我这个当哥的,只好代我妹,连踹彩霞三脚,眼见着彩霞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小脸因疼痛痛苦地扭曲着,浑身灰蓬蓬的,整个一个土孩儿。

      最后,郑大牙让高晓红把彩霞的衣裳剥下来当绳子,绑在杏树上,裸露着上身的彩霞,小肋骨凸着,没发育好的小身子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眼睛、鼻子、嘴里都是土面子,郑大牙把他小舅送的皮带解下来,告诉我们,对待叛徒、阶级敌人,就要给颜色。

      那天,要落山的日头血红,染红了半个天空,我从没见过那么红的晚霞。

      第二天清早,懒汉周老七的家里,传出一片嚎哭声,挺着大肚子的彩霞妈跟在驴车后头,车厢板上,是一个捆着草绳的麻袋片。

      望头村小学依然平静如初,我们从没想过,彩霞跟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山杏熟了,十几个孩子每人分了一帽兜,分到小柱子,说死不要,后来,那几棵山杏树在一个夜晚,突然被齐腰砍断,小柱子也没了踪影,听俺娘说,小柱子临走留下字条,说杏是他偷的,是他给的彩霞。

      小柱子的爹是革命烈士,一直是村里照顾的对象,小柱子觉得彩霞的死是他造成的,万分愧疚,选择了离开。

      后来,望头村成了压在我们心底的一个圆点,像逗号那么小,却拖着长长的尾巴,告诉我们,这是个寻根的地方,总不能忘......


感谢阅读

编辑: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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