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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作品欣赏】孙文斌(黑龙江密山)大娘【小说】

孙文斌:兴凯湖文化在线专栏作家

         大  娘

                               □孙文斌

大娘是爹先前的媳妇。大娘嘴大,手大.脚丫子也大,在女人中极少见。

爹是50年代中期从山东老家逃荒到矿上的。爹就在矿上当了井下工,爹身大力不亏,月月都不少挣钱。大娘让爹出来本想让爹闯出一条生路,将来把大娘和三个孩子从山东那山旯旮里拽出来。可爹自打下井挣了大钱,就把大娘她们娘儿们忘个溜干净。矿上的人都想得开,两块石头夹块肉的煤黑子更想得开,今朝有酒今朝醉,想乐就乐,想喝就喝;吃阳间饭,干阴间活的人,管那么多干啥?矿上的女人也挺开化。当时娘刚从农村招到矿上食堂做饭。娘年轻时可不一般,长得甜美着哩,瓜子脸,柳叶眉,白白净净,一副纯情少女相。谁都愿多看上两眼,用现在的话来说,回头率极高。爹就看着娘两眼放光,时不时地给娘买些花头巾,香喷喷的花手绢之类的东西,还动不动领着娘看戏,看电影。把娘弄得心里好火热,娘终于被爹打动了就嫁给了爹。但爹从未露过与大娘早已成家立业的事实。

直到60年代初那个吃人的年月里,大娘甩着大脚从山东老家追赶到矿上,娘才知道,当初爹把娘骗得苦啊。

大娘杀到矿上那场景,我还依稀记得,大娘怒火冲天地戳着爹的脑袋,骂:“你个不争气的败类,让你出去谋条生路将来好把全家从穷山沟里拉扯出来,你可好,竟养起了小来、俺杀了你也不解气!”娘被这惨痛的现实惊呆了,娘没有别的本事,只有一个劲地哭。

大娘把爹骂个狗血喷头.仍不解恨抡起大巴掌在爹的脸上扇来扇去,扇得爹鼻口窜血,那阵势我还头一次见过。

大娘打了好一阵,骂了好一阵。大娘怕是累了,就对呆若木鸡的爹吼:“你个白给的玩艺,没看老娘的嘴唇子都裂口了,快拿瓢水来!”爹这才像机器人样地给大娘递过一瓢水,大娘一扬脖咕嘟咕嘟喝个溜干净。

大娘抹了把嘴巴.瞅了瞅尚未上学的我,脸色这才有些放晴:“真是作孽呀,这孩子多招人喜欢!”

我这才仔细地观察了大娘一番,大娘长得五大三粗,但脸上像洗衣板似的全是皱子,头发也黑白混杂。

大娘叹了一口气,替娘擦了擦泪“妹子,这事不怪你,全怪这狗东西丧尽天良。你看这样行不、既然你跟这不是人的东西有了孩子,咱不能让孩子受罪,你们再接着过吧,俺那边好说,孩崽子都大了。”这句话不打紧,把娘弄得泪水涟涟,“大姐,这些年可苦了你,不能让你再苦下去了,还是你们破镜重圆吧!”“晦!这点苦算什么?想当年小鬼子把大砍刀架在头上,你大姐连眼都不眨一下。”“大姐,这可不行,还是你们在一起过吧,我还年轻。”娘没把话说完就泣不成声。大娘拉着娘的手说:“妹子,别这样,你的心情俺明白,俺张大脚向来是说一不二,这回妹子你也听俺的”转过身又一脸愤怒地对爹说:“你个死鬼,这样安排行不?”爹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呸,真他妈的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放个屁都没个响。”大娘恨铁不成钢地骂。

大娘主动退出,实在令娘感激不尽,也使爹无地自容,大娘给家人拍了封电报,让大娘的弟弟把三个孩子送到矿上。三个孩子来了后,大娘特意到我们家一趟说:“妹子,别多心,在矿上呆下,不是图别的,一是这个地方好,好活人,二是这个熊玩艺俺清楚,不怎么着调,没个人看管着往后说不上又惹出什么大祸。从今个起,若是他有啥不地道的地方,告诉俺一声,俺不能轻饶他。”就这样大娘一家在矿上站住了脚。大娘在矿上做临时工,领着三个孩子过。大娘真算个人物,说到做到,从没找娘半点岔,不过时常训斥爹:“你个没皮没脸的家伙,夹着尾巴做人吧,烟,酒都给俺戒了!若是给俺妹子半点气受,俺扒了你的皮。”爹就像小鸡啄米似的紧着点头。

大娘家的日子格外紧巴.她那三个孩子也个个瘦得皮包骨。娘就跟爹商量要接济接济大娘,可大娘死活不收。说:“妹子,别怪俺张大脚卷你面子俺就这臭脾气,饿死不要别人可怜。有这心就好好过日子吧,只要你们把日子过好了,比给俺一座金山还高兴。”娘再三送也没送出去.爹说:“算了吧,他大娘就是这号人,刚强了大半辈子。”爹曾红着眼圈说过,那回还乡团杀回村里.把当村妇救会主任的大娘五花大绑在大柳树上,底下放着干柴,让大娘说出八路军伤员藏在哪里,若是不说就烧死她。但大娘连眼都没眨.高声痛骂:“狗息子们,要杀就杀吧,老娘到阴曹地府再找你们算账!”大娘福大命大造化大,就在这时,八路军杀过来了,虎口脱险活了下来。

娘抹着泪说:“那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受穷啊?”爹无奈地摇摇头。

那年冬天,矿里给了大娘一笔救济款,大娘忙对矿里的领导说:“这可使不得,要是可怜俺,就让俺下井吧。”矿头头们以为听差了耳,笑得挺轻巧。大娘却来了倔劲:“晦,别小瞧俺,论力气,讲玩命.恐怕大小伙子也不是俺的对手哩。”矿头头经不住大娘的软磨硬泡,就答应让大娘先下阴渗渗的井下看看,原以为大娘肯定会吓回井上。谁想,大娘这一下井,说什么也不上来了。“死是井下的鬼,活是井下的人.俺张大脚就愿意干这来劲的行当。”大娘吐的唾沫也成钉。矿上先是连唬带吓,说井下常出事。大娘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俺张大脚的命本来就是捡的,小鬼子、还乡团杀了俺好几回也没杀掉,阎王小鬼他敢收俺?矿上干部一看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说上面有规定,女的超过四十岁不能下井。大娘火了说,当年打日本,灭老蒋时,也没说过俺们女人不能上前线,怎么挖个煤这么多穷说道?俺就不信,这挖煤比打仗还险还难。大娘真就下了井,且一干就是八年整,直到大娘家的大哥,二哥都上了班当上了井下工,大娘才从井下上来。

大娘的到来,爹委实老实了许多,酒不喝了,烟也戒了;更不敢像先前那样.见了那帮骚娘们腿就发软,规矩了许多,娘说,爹简直变了一个人。

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爹不幸在一次冒顶中被轧死了。娘哭得死去活来,大娘却一滴泪也没流,还恨恨地骂:“这个死鬼早死早利索,省得惹是生非。”出殡那天,在与爹告别时大娘怒目圆睁地冲上去猛扇了爹两个嘴巴子,嘴里不停地骂:“死鬼,这两巴掌是给你提个醒,别在阴间胡作。”大娘打完,骂完之后,拎着大板锹就去上班了。外人都说大娘是被爹气疯了,娘和我却认为大娘的心被爹伤透了。

爹烧三周那日晚,娘让我给爹的坟上送长明灯,正巧赶上下大雨,直到晚上八点多钟雨才住。我匆匆向爹的坟地走去,趟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总算挪到了爹的坟地边。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干嚎声,嚎得很森人,好悲伤,嚎得我胆战心惊。那时我才十一岁,胆子再大也受不了,就慌不择路地没命向家跑去。回到家我跟娘一说,娘也迷惑了:“那片林子,就埋你爹一个,谁在哭坟呢?”我忽然想起了大娘,就说:“莫非是大娘?娘摇摇头说:“不可能,你大娘恨死你爹了,大概是你爹那些相好的。”爹活着的时候的确不太安分,与他有染的女人多了,也许是哪个对爹很投人的女人想爹了。

爹死后,大娘依然骂爹,且比爹活着的时候骂得还凶,把爹生前做的恶事一点不落地全都抖落个遍。

爹死后,大娘比先前来我家更勤了。娘自从爹死后,就没起来炕,一直病歪歪的。在娘患病的那小半年里,大娘几乎是在我家度过的,天天厮守在娘的身旁,照料着娘。但仍不时地骂爹:“这个死鬼,欠下的债还得俺张大脚替他还。”

娘死时是含着微笑死的,死时紧紧地抓着大娘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大,大姐,你真好.你,你太积德了。”大娘笑笑:“妹子,你跟大姐都一个味,太傻了,都叫那个死鬼坑得好苦。别多想了,这孩子俺帮你带着,你找他去吧,好好过。若是他欺负你,捎个信,俺不能轻收拾他。”娘微笑着艰难地点点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娘死后,大娘就把我接到她家里。大娘怕我受气,刚把我领到家,就对比我大不少的三个哥姐镇唬道:“你们都给俺听清楚了,若是谁敢给你们小弟半点气受,俺非撕他个稀巴烂,”那三个哥姐也真怕大娘,从不敢对我有半点歧视。倒是我时常打些小报告,大娘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收拾他们一番。

娘死后,大娘骂爹的内容又多了许多,“呸,这个死鬼,自己走还嫌孤单,还捎上一个去给他做伴。俺日他奶奶的,这死玩艺真有那个福,前脚走,后脚就跟着一个。”我们几个,谁也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地听大娘骂。大娘骂够了,就干笑一阵,然后就盘上腿,叨着长杆大烟袋独自抽个有滋有味。

大娘对我的确偏爱,大娘时常夸我:“晦,瞧俺们生子,多招人稀罕,要长相有长相,要脑瓜有脑瓜,将来一准有出息。”

我的确比那几个哥姐乖巧。那时我在大娘家的日子很苦,就连过年也很难沾点荤腥,常常是几斤糖块,几斤肉就把一个年打发了。大娘上供销社时,常常偷偷地带着我买了好东西总是先让我尝个鲜。等我过足了瘾,大娘便叮嘱我:“生子,你可别把这事露出去呀,若是走露了风声别怪大娘断了你的后路。”我会意地点点头。

但这个秘密终于被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二哥发现了。二哥在房山头发现我偷吃糖块,就追问我哪来的,我吱吱唔唔不说;二哥就连扯带拽把我弄到家里,一阵狂轰烂炸,我只好坦白交待。恰巧,大娘下班回来,二哥就哭哭咧咧地说大娘偏心眼,大娘听后一脸地愤怒:“小兔息子,你给俺跪下。”二哥委委屈屈跪下了,大娘拎起答帚疙瘩没头没脑地把二哥好个胖揍,边揍边吼:“娘个脚的,跟你那个死爹一个熊味,你生子弟多苦,多小,多可怜?”直至二哥痛哭流涕地认了错、大娘才止住手。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对大娘说:“大娘,我从今以后再也不给你添乱子了。”大娘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两个豆大的泪珠砸在了我的脸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娘落泪。

那些年里,虽然大娘家的日子很苦,但大娘从来没让我受半点委屈。就连邻居也说:“这张大脚真邪门了,对小老婆生的那小子没个治的好,真不可思议。”大娘家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都初中没念完就在矿上参加了工作,唯独我一直念到高中毕了业。

令人费解的是,在我刚刚高中毕业尚未分配工作时,大娘三番五次找矿里的头头脑脑,说什么也不让我下井,还一再说:“求求你们了,哪怕再让俺下井也不能让俺生子下,要不俺太对不起那个死鬼了。”经过大娘的一番努力,我终于被分到了井上,还当上了令人羡慕的煤厂现场员。大娘依然不放过爹,依然骂个山响,骂够了,就鼓起那个长杆大烟袋。但不可思议的是每逢清明节和爹娘的忌日,大娘总是忘不了提醒我们:“别忘了,给那个死鬼送俩钱花花,要不他肯定不会放过咱们。”每回都让我们给爹带些酒,还解释说:“这死鬼就得意这口,让他喝个足吧!”

然而,在去年爹的忌日那天,大娘破天荒地不让我们去给爹上坟了。还气急败坏地骂:“拉倒吧,那死鬼怕是在阴间混得不错,早把咱娘们忘个一干二净了,他不仁别怪咱不义。”大娘的话就是圣旨,我们兄弟几个谁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无条件地服从。

那日矿里派我带车去一个偏远的林场拉坑木,返回时天已暗了。那条路正路过葬爹的那片林子,我就让司机先走,独自下车夹着顺便买的纸向爹的坟走去。还没看到爹的坟,我便听到了哭声,哭得好悲伤,好动情。边哭边诉,我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是大娘,只见大娘正跪立在爹的坟前哭得天昏地暗:“你个死鬼,让俺好想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扔下俺不管了,你在那边享清福……”

我有些吃惊.平时,大娘对爹恨得咬牙切齿,可今天怎么了?

我思忖再三,没敢打扰大娘,偷偷跟在大娘的身后,观察着大娘的举动。

我紧随大娘身后回到家。大娘一改哭坟时悲哀至极的面孔,变得与往常一样,依然把爹骂个淋漓尽致。骂够后,接着鼓起永远也鼓不完的长杆大烟袋。

我这才对大娘的复杂内心世界有了点了解。

大娘是在鲜花盛开的季节里离开这个世界的。当时大娘已说不出话了,我们这些当儿女的都十分内疚,没在大娘能说话时让她老人家把遗言留下。大哥、二哥、大姐和我围在大娘跟前左问右问,大娘丝毫没有反应。大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目紧闭,眼看就要不行了。我突然想到了大娘哭坟的那一幕,忙问:大娘,你是不是想和爹合在一起?”奄奄一息的大娘,忽然睁开了眼,微微一笑,又点点头,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

大娘死后,我们就将大娘与爹合坟了,我知道这是大娘唯一的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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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档案】孙文斌男,1960年出生,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全国四十余家文学期刊发表二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文学期刊奖,多篇作品被转载,著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现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农垦管理局任职,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线编辑:林兆丰】

声明:原创作者作品抄袭剽窃责任自负

主编:瑞雪       制作:腊梅      微信号:13115477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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