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掉你的腰
黑龙江七台河 谢志砺
大约是三十七年前，也是一个春天，一个早晨，一阵敲门声终结了一家人的美梦。从被窝里探出四个小脑袋瓜，齐刷刷地趴在炕沿上，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揣测着即将发生的事。
来人是妈妈的叔伯弟弟，风尘仆仆，气喘吁吁，顾不上擦汗，就忙不迭地打开了手中的麻袋，露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头儿。我和妹妹还有两个弟弟像下饺子一样，从炕上跳到地下，大呼小叫，“ 啊——狗！”可不，真是一条小狗，闭着眼睛，耷拉着耳朵，睡意朦胧，由于灯光的刺激，惊慌失措，跌跌撞撞，等站稳脚跟，瞪着眼儿，呲着牙儿，发出低沉的吼声，身子弯成一张弓，四个爪子抓地，虎视眈眈，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击，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大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这是你和我充满戏剧性的邂逅，一颗裹着糖衣的苦果，一场披着喜剧包装的悲剧。
那会，我才十岁，住在县城，父亲在中学教书，母亲在街道糊纸盒，一家六口人，清茶淡饭，安贫乐道，自得其乐。而你才出生几个月，乳臭未干，住在农场，父亲是狼犬，母亲是牧羊犬，兄弟姐妹一大群，看家望门，呵护主人的财产，包括鸡鸭鹅猪牛羊等家禽和家畜，有时要与骚狐狸黄鼠狼巧妙周旋，甚至和饿狼黑熊生死搏斗。
你、我本来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可是亲情法力无边，硬是生生地将天涯拉拽成了咫尺。看着姐姐姐夫上班工作，双胞胎外甥无人照看，哭天抹泪，着实可怜，退出江湖金盆洗手的五舅不得不重操旧业，青天白日里踩好点儿，月黑风高夜潜入，把嗷嗷待哺的你抱将出来，披星戴月，翻山越岭，一直到了我们家。偷出的是屈指可数的快乐，留下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哀伤。人就是这样，总是在爱的旗帜下面做坏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容挂在脸上，岂不知冷漠无情如同凛冽的寒风一样无孔不入，渗入了心底，融入了骨髓，刻进了灵魂。
父母给舅舅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准备早饭，四个孩子全无睡意，眼睛围着你转，手臂脚步为了你舞，把房盖差点顶起来。此时，大人小孩一片欢声笑语，只有你哭丧着脸，垂头丧气，站在地中间，警惕地窥视着我们，东张西望，伺机夺路而走。从弟弟的胯下钻过去，一把一把地挠，一下一下地撞，木门有如山一样岿然不动，你怏怏而归，阵阵哀鸣，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在你的眼里，我们一定是牛鬼蛇神，面目狰狞，心灵丑恶，自私自利，把快乐建立在其他动物的痛苦之上，无恶不作，与骚狐狸黄鼠狼饿狼黑熊这些野兽一般无二。
同样也是小孩子，毕竟少不更事，不久你就累了、饿了、困了、忘了，妹妹拿出心爱的水果糖，弟弟掏出爱吃的动物饼干，你吃饱喝足，倒头便睡，就像在家里。我则在考虑你的住宿，首先否决了弟弟睡一个被窝的主意，然后，又推翻了妹妹纸箱子安居计划，自己抛出了一个砖瓦建筑意向。在父母和舅舅的支持下，我带头搬砖运瓦，弟弟妹妹抬水和泥，父母舅舅负责盖房，几天后，你从纸箱子乔迁到院子的小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你成为了这个家的一员，把小院当成舞台，趴在葡萄架下睡觉，鼾声如雷，跟着鸭子学走路，一摇一摆，追逐蝴蝶满院跑，憨态可掬，令人忍俊不禁；监督母鸡下蛋，模仿公鸡打鸣，看护猪和羊，循规蹈矩，不许逾越栅栏，陪着弟弟出门，如影随形，俨然一位贴身保镖，一丝不苟，恪尽职守，让人肃然起敬。
最不可思议的是，两个弟弟把你当成了朋友，彼此心领神会，按照他们的手势和口令，你钻裤裆叼东西，不是匍匐前进，就是立正稍息，甚至跳高、装死，无所不能，生龙活虎，妙趣横生。有一次，他们居然搬到你的小房子去住，与你同吃同住，济济一堂，其乐融融。对于其他人来说，两个人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不仅惊动了派出所的警察，而且大舅还找来巫婆来跳大神，占卜吉凶，弄得人心惶惶，当你们睡眼惺忪走出来，满天的乌云顿时消散，全家人更是如释重负。不过拜你所赐，两个弟弟生了一身虱子，被母亲责骂，并威胁说，要把你送走，他们才幡然悔悟，改邪归正。
五年以后，我已是一个翩翩少年，进入高中，学习之余，忙里偷闲，翻跟头，踹沙袋，打拳踢腿 ，这是中了电影《少林寺》的毒，走火入魔，起早贪黑，旷日持久，不想身体强健了，学习成绩却下降了，老师找上门来，父亲大为光火，不是打就是骂，皮开肉绽一时之痛还可以忍受，倒是母亲的唠叨没完没了，简直是钝刀子割肉——零打碎敲，脑袋嗡嗡叫，心里开了锅，翻江倒海，如芒在背，坐立不安。这个时候，与我同龄的老舅辍学了，走向社会，自谋职业，今天倒腾电子表，明天贩运小猪崽，其中的奔波劳顿我没有看到没有体会，反而觉得他是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儿，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特立独行，逍遥自在。何况他正在谈恋爱，对象就是邻居白叔叔的小姨子，两个人出双入对，如胶似漆，使我心旌神摇，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赏心悦目的情景正是我缓解压力减轻负担的窗口，如沐春风，心旷神怡。君子好逑，成人之美，扯个谎，打掩护，看白家的孩子，我经常帮助他们，不厌其烦，无怨无悔。
你也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小不点儿，而是高大威猛的大块头儿，一身金灿灿的皮毛，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四只雄赳赳的爪子，蹲在家门口，摇头摆尾，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活脱脱一头小狮子。每天，偎依在我的怀里聆听我读书，或者呆在一边观看我活动，甚至 和我一起看小孩，柔情似水，尽显母性的光辉。一次，老舅他们上街，我和你依旧看孩子，我有点心猿意马，而你却是全心全意，孩子跟你互动，牙牙学语，又蹦又跳，怡然自得，乐在其中。不料，一阵臭味袭来，我捏着鼻子，瞪大眼睛，孩子拉粑粑了，人坐在地上，弄得裤子里外都是，不堪入目，除了恶心反胃，我呆若木鸡，束手无策。你却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用嘴巴叼着裤带使劲地扯，孩子哇哇大哭，“狗改不了吃屎，恶习难改！”我不思己过，迁怒于你，不分青红皂白，抬起腿一脚踢出去，力逾千钧，你发出一声惨叫，如同一个皮球，腾空而起，飞出去几米远，身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里泪光盈盈，喉咙有气体堵塞的声音，我一纵身蹦到你的面前，甩脸子使性子，甚嚣尘上，仿佛老师训斥学生，家长管教孩子，而你没有发脾气，小猫一样温顺，爪子挠着土，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一嘟噜一串地流下来。我铁石心肠不依不饶，直到你匍匐而去，把小孩的裤子从篱笆上拽下，放在我的手里，我才明白你的真实意图——要我给孩子换裤子！原来，你不是要吃屎，而是要给孩子脱裤子；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题大做，草木皆兵。
如梦初醒，自惭形秽，我不知道自己盛怒之下一脚踹掉了你的腰，一转身上学去了，没事人似的，你用两个前腿拖着两个后腿，在院子里挪来挪去了，失去了往日的迅捷和活力，内心的烦躁和腰部的疼痛纠缠着你，无休无止，愈演愈烈，你在地上打滚发泄，你瞋目裂眦，仰天长啸，响遏行云，声震四野，直逼人的心灵。许多邻居看到了你最后的表演，都说惨不忍睹，一个个肝胆俱裂，热泪盈眶。你无法忍受得过且过苟延残喘的日子，居然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殷红的血迹染红了嘴角，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一片迷茫，空空如也，直指苍穹，你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放学回到家，你已经僵硬，我抚尸恸哭，要你起来与我撒欢，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错铸成，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我痛心疾首，顿足捶胸，泪落如雨。爸爸妈妈在一旁踢我打我，我都不知道疼，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人丢了魂，身上没有了力气。一个邻居提醒我，快把你埋了吧，两个弟弟看见了一定会和我拼命的！还有一个邻居说，要我把你卖给他吃肉，我把他推了一个腚蹲，就扛你出了家门，跌跌撞撞，在一块野地里停下来，用铁锹掘了一个坑，将你放进去，土坷拉和细沙子铺在你的身上，我的心一下子被堵住了，眼前一团漆黑，一点亮也没有，我像一个罪犯一样，头也不敢回，发疯地奔跑，直到自己精疲力尽，一步挪不动为止。
两个弟弟找不见你，向我打探行踪，我只能说，你被坏人抓走了，他们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坏人，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心如刀绞，无地自容。爸爸妈妈用心良苦，一直保守这个秘密，维护我在弟弟妹妹面前一贯忠厚老实的形象，岂不知忠厚老实的外表下面，曾经隐藏着一个穷凶极恶的灵魂。
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做了一件坏事而一辈子内心纠结。 你的死，像一颗罪恶的种子深深地埋在我的心底，许多年来，一遇到狗儿，我便躲着走，唯恐避之不及；家里的孩子要养狗，我都一口否决，因为无法摆脱自己制造的噩梦，不敢面对你的影子，心里的愧疚和自责与日俱增，如同陷入了泥潭，不能自拔。多少次，在梦里，与你不期而遇，你摇头摆尾，憨态可掬，不是偎依在我的怀里，就是跟着我散步，我不敢面对你的目光，又哭又叫，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挣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企图逃走，可是一睁眼，你就无影无踪了。黑暗中，一颗负疚的心灵訇然作响，悔恨的热泪和恐怖的冷汗喋喋不休，我不该冲冠一怒，不分青红皂白，踹掉你的腰！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一个误会，我欠你一条命，你撒手尘寰，一了百了，可是我这里却有着永远还不完的良心账，永远放不下的罪恶感，永远弥补不上的遗憾。
【作者档案】谢志砺 笔名磨刀石 黑龙江省七台河市七台河人民广播电台 文艺部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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