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区作家协会专刊：小说】金边银角/张建武

 

       ●金边银角

         文/张建武（黑龙江双城）

王显梁陈朝柱并肩走出厂门，门外，站着他们的爹。

俩爹眯眯笑。

俩爹说，你们小哥俩比我们老哥俩有出息，今儿我们跟你们溜溜须。

上午结束的全厂总结表彰大会，俩人同台领奖。厂长的大嗓门把扩音器震得嗡嗡嗡：革新能手王显梁，技术尖兵陈朝柱，我们厂未来的大梁和立柱！

王显梁是机械设备修理厂的钳工，陈朝柱焊工，一年前俩人同时接爹班进厂。

深夜，从饭店出来，王显梁搀着陈爹，陈朝柱扶着王爹，陈爹王爹相互搂抱。

陈爹指着王显梁说你是梁，是哥，以后梁得拉着柱。王爹拉着陈朝柱说你是柱，是弟，这辈子柱得顶着梁。

......

梁和柱结婚，喜事办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同一酒店同一大厅同一台面。梁和柱娶的是厂家属院一起长大的双胞胎姐妹。

厂门前的大街，家属院的路面，经常有两台锃明瓦亮的自行车来去，骑车的是俩帅小伙，坐车的是一模一样俩俊人。

姐家吃饭，妹家喝酒。妹家买秋菜，姐家打煤球。俩家四口，亲情的锅友情的盖儿，圆圆的面皮甜甜的馅儿。

姐俩看电视，香港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化蝶比翼。

姐说，这梁祝让人心里不得劲儿。

妹儿听姐说梁祝，掩口嘻嘻笑。

妹儿说，姐，咱家这俩玩意儿一个梁一个柱，听着像这个梁祝，给他俩改改。

姐说咋改。

妹儿想了想，不叫梁柱叫王陈！

姐说，王臣，我家称王你家称臣，我是王妃，你是臣妾，行！

妹儿叫起来，姐你欺负人。妹儿又嘻嘻笑，王妃在上，臣妾这厢有礼了。

姐说，平身！

王妃生龙子，王帅。臣妾产贵儿，陈将。

帅将的到来令两家人身份重新确定：亲爸干爸亲妈干妈亲儿干儿。

......

世事变化快，不等你弄明白。

上班近二十年的大梁王显梁立柱陈朝柱下岗了。

企业改革去包袱，机械厂推行买断工龄。厂子被个人买下，买主拆了机器拆房子，腾出厂区盖高楼。

大梁立柱喝酒，上顿俩人一瓶，下顿一人半斤。姐俩不恼不吵，今天姐做菜明天妹儿买酒。

喝着喝着，梁柱哥俩琢磨起道道儿来。

柱说，哥，就凭咱这手艺，落个没饭吃？

梁一拍大腿，不是改革吗，咱也改，自己干！

哥俩把酒杯一碰：哥俩好啊！

姐俩跟着举起饮料瓶：姐俩好啊！

......

王显梁陈朝柱连贷款带赊帐，把厂子的闲机器弄到了手，接着鼓动起厂子里的几个手艺人。王显梁陈朝柱成立个“梁柱机电设备有限公司”。

初始，公司是耗子尾巴上的疖子脓水不大，只能给以前老关系客户生产配件。熬过几年，曾经的“革新能手”王显梁“技术尖兵”陈朝柱老树新花，开发生产一种在市场抢手的机电设备开关，这下，小毛驴打滚圈扑拉大了，“梁柱机电设备发展有限公司”一举成为当地明星企业。

王帅陈将上高中，俩爹时常把他们带进厂，让他们随便玩机器玩产品，帅将玩的上瘾。考大学，帅将考的都不好，王妃臣妾把梁柱找到一块骂，梁和柱不但不生气，反而呵呵笑。

梁柱带帅将出去又玩又吃，帅将高兴，按俩爹的意思在高考志愿表上填写几个职业学院的自动化专业。

梁柱高喝酒，划拳，哥俩好啊全来了啊！

王妃臣妾又骂。

梁说，头发长见识短，咱这俩儿子出息在后头呢。

柱说，就是，上什么大学，将来咱儿子管上大学的！

......

王帅陈将职院毕业，按俩爹的意思，直接回到“梁柱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分别任生产副经理销售副经理。

两年后，王显梁陈朝柱正式辞职，把厂子交给帅将俩儿。

幸福啊，梁柱老哥俩整天笑眯眯，今儿你家明儿他家，小菜两碟，酒盅对捏，音响一放，京剧段子张口就唱。

时光闻着酒香听着京韵一路飞跑。

忽然有一天，梁柱老哥俩撂杯停唱，咂咂嘴，什么情况，咱俩都是正爷级啦？亲孙儿干孙儿都上幼儿园学前班啦？不行，咱哥俩得多亲亲孙子！

老哥俩这一亲孙子才知道，奶奶的，这俩孙子太可爱了。

......

六一儿童节，天清地爽。

王显梁领孙子王仕，陈朝柱带孙子陈相，来到儿童乐园。

进了公园，俩爷有点懵，游人太多，太多。

儿童乐园儿童乐，王仕陈相俩孙子撒开了欢，这个小鹿儿般东突西闯，那个驴崽儿似的甩尾巴撂蹄儿。王显梁陈朝柱高低长短喊这个，离拉歪斜追那个。

在一处相对人少的花圃前，俩爷终于拢住了俩孙儿。

梁爷掏出包里的两苹果，苹果一大一小。梁爷骂一句，死老婆子，没长脑袋。

柱爷看看苹果，说，哥，你别分，叫他俩自己拿。

梁爷笑着把俩苹果托在一只手上，叫俩孙子同时伸手，王仕拿起小的，陈相拿了大的。

梁爷问亲孙儿，你为什么拿小的不拿大的？

王仕说，爷，你给我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我应该把大苹果给弟弟。

哎---呀---，我的大孙儿，真是懂礼貌的好孩子！梁爷把哎呀甩起个抛物线。

柱爷拉过亲孙儿，你也告诉爷，你拿这个大苹果是怎么想的？

陈相说，爷，你不是说，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吗，我刚才就想拿这个大的。

哎---呀---，我的大孙儿，真是诚实的好孩子！柱爷的哎呀甩的和梁爷一样一样。

哎呀之后，梁爷柱爷没再说话，眼光各自看着自己的亲孙儿。

俩孙儿吃完苹果，又西南北东跑了一会儿。

梁爷抬头看看天，这时候了，该回了吧？柱爷也看看天，这时候了，回吧！

......

儿童节过后，梁柱老哥俩一周没联系。

双胞胎姐俩有点纳闷，相互打电话。姐问，妹夫咋不过来喝酒啦？妹儿说，老陈说他这几天身子乏，不想动。妹儿问，姐夫怎么不来唱京剧啦？姐说，老王说他腿没劲懒得走。

姐俩在电话里骂，俩老东西，该！累死他们，让他们跟咱抢孙子。

......

梁爷六十二岁生日。柱爷三代五口上门。

客厅中，俩爷俩奶有说有笑，俩孙子活蹦乱跳。厨房里，俩儿子换班掌勺俩媳妇轮流支招。

生日歌响起，生日烛吹灭，梁爷发表获奖感言。

梁爷有点小孙子撒尿鸡（激）动，说话不利索。主持人柱奶见状，说，行啦，姐夫，过去不易，现在很好，将来我们陪你幸福到老。

欢乐的气氛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

柱奶对梁奶说，姐，闪亮登场！

梁奶起身，给梁爷倒了杯茶，双手奉上，来，老东西，以茶代酒，祝你生日快乐！

柱爷伸手挡住，姐，今儿啥日子，茶不行。

对，我今儿高兴，喝酒！梁爷把酒杯伸到梁奶面前。

梁奶瞪一眼梁爷，放下茶杯接酒杯。柱奶在旁翻一眼柱爷，就你事多！

梁爷接过梁奶的酒杯，双手一举，谢谢妈！柱爷立马跟上，嘴里一串咚格里格咚格里格隆。

梁爷接柱爷的过门，开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的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账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卖货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欧欧欧欧欧，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欧欧欧......

梁奶吊着嗓子接上梁爷，铁梅，拆了墙咱们就是一家子。柱奶又接上梁奶，奶奶，不拆墙咱们也是一家子呀！

全场欢声雷动。

王仕瞪着亲爷问，爷，你咋管我奶叫妈呢？

陈相蹙着眉头问亲奶，奶，你叫铁梅？你管你姐叫奶奶？

又是一阵大笑。

柱爷忽然提议俩孙儿给大家讲故事，柱爷说，爷爷过生日不能忘了奶奶，就讲奶奶的事，招笑的。

柱奶说，你又起花花肠子，我俩有啥招笑的？

梁奶说，就是，孙子讲也是表扬我们。

在柱爷的坚持和众人的默许下，俩孙儿开始回想奶奶的事。

陈相先讲了，有一次，我奶送我去学前班，路上吧，我背带裤的扣子掉了，我奶捡起来揣兜里啦。晚上回家，我奶就给我钉扣儿，我奶看不见针眼儿，我就帮她认针，我奶从兜里掏出扣儿，给我往背带裤上钉，我奶扎呀扎呀，怎么也扎不动，我一看，我奶扎的也不是扣啊，是个小石头子。

全场笑声一片。

柱奶自己也笑的身子直抖，我不是眼神不好吗？我有个姐妹，那眼睛花的比我厉害多了，有一次她上别人家串门，人家给她倒水去啦，她一人坐着，忽然看到白墙上有个黑影子滋溜滋溜来回窜，她抄起拖鞋就拍过去，哗啦一下子连汤带水洒一地，你说咋的？那是人家用费灯管灌水挂墙上养的泥鳅。

全场笑开了锅。

笑声落下，柱爷启发干孙儿王仕，小弟讲奶奶的事多有意思，你得讲一个超过他的。

王仕说我讲个我奶神出鬼没（梅）的事吧。

一个神出鬼没（梅）先让所有人笑起来。

梁爷纠正，大孙儿，是神出鬼没，不是神出鬼没（梅）。

好！神出鬼没（梅），你奶奶是神，她一出来鬼就没（梅）了。柱爷又起哄。

王仕接着讲，我晚上睡觉，我奶在我屋和我一起睡，有一次我醒了，嗯，我奶没了，我就找，一找吧，我奶在我爷那屋，正和我爷一被窝呢，我问我奶啥时候跑我爷被窝来的，我奶说她不知道，可能是做梦的时候过来的。你们说，我奶睡觉做梦跑我爷被窝去了，这不是神出鬼没（梅）吗？

嘎嘎嘎，柱爷像个大老鸹一样笑起来。

奇怪，屋子里的其他人一点没笑，不是没笑，是都把笑死命地憋住，尤其俩儿子俩媳妇，憋的满面通红浑身颤抖。

梁爷冲孙子大吼，讲的什么玩意？

王仕惊恐地盯着爷爷，嘴巴一咧鼻子一皱，两行泪珠滚落。梁爷好心疼，伸手给孙子擦泪，孙子身子一躲，进了奶奶怀抱。

梁爷呆了片刻，拂袖而起，手指柱爷的脸，就你，吹喇叭扬脖起高调儿，没正事，没分寸，这么多小辈的在这，你让孩子讲这个！

柱爷的酒红脸一下子紫了，场上其他人也不知所措。

还是梁奶，起身冲梁爷骂道，你个老东西，小心眼儿，这有啥呀，不就是一个乐儿嘛，我本来就神出鬼没（梅）了嘛，没（梅）你被窝去了有啥丢人的？

......

一晃过了三十天，梁柱老哥俩一直不见面,提到对方，你哼一鼻子我哈一嗓儿。

这还了得，梁奶柱奶研究决定：开批斗会！

批斗会召开的头天晚上，梁奶柱奶分别对梁爷柱爷发出警告，警告词是，明天俩家一起开批斗会，批斗你俩老糊涂蛋，消停给我参加，敢整事，别怪我以后让你一眼也看不着孙子。

在哪出事在哪找，批斗会设在梁家。

主持人柱奶宣布，现在，家庭批斗会开始。老梁子，老柱子，儿子媳妇孙子都瞅着呢，给我坐直溜的。你俩老东西，脸抽抽心也抽抽了，掉小脸子玩，还一个来月不见面，能的你俩。姐，你发言。

梁奶清一下嗓儿，上场，说起两家的事，她从过去说到现在说到未来，说得声情并茂，说得场子一片寂静，说得老梁子老柱子把脑袋垂到了裤裆里。

批斗会开始前，王帅陈将俩儿子使坏，给俩妈添油加醋递炮弹，此时都出来圆场，有吹有捧地表扬俩爸。

俩媳妇看准时机端来两杯红酒，俩孙儿从妈妈手中接过，举起，抬着小脸叫着爷。

哎哟，梁柱老哥俩受不了啦，他们颤抖着手接过孙子的酒杯，热泪盈眶。

老柱子叫了一声，哥！老梁子喊了一声，兄弟！

......

弦上余韵，盏中留香。

长亭外，古道边，一行大雁上青天。

陵园，松柏围帷，青草铺地，器宇轩昂的墓塔排列成横规纵矩的仪仗。

陈朝柱老人杖藜拾阶，踽踽于碑田的阡陌。

一只登枝的喜鹊尾尖扫过柳梢儿，几枚柳叶飘然落下，如舒展在阳光里的小鱼儿。

陈朝柱在墓园的碑林中游移，最终，来到西北最边最角的白座黑碑墓塔前。

陈朝柱依杖而立，看着墓碑上笑盈盈的老哥王显梁。

陈朝柱慢慢屈身，坐上老哥王显梁的大理石塔台。

陈朝柱从小挎包掏出个银亮的小扁壶，随即又摸出两个瓷白的酒盅儿，平摆，盅儿底叮铃铃磕理石的台面。  

拧开扁壶的扣嘴儿，陈朝柱往第一个盅儿倒酒，手跳，盅儿下的台面绽开一朵酒花。陈朝柱抬头看看王显梁，哥，你忙啥，让我好好把这杯酒给你倒上，咱俩还没碰杯，还没喊哥俩好呢。

银壶玉盅儿清亮亮的酒。

陈朝柱徐徐吐一口气，微拢的眼神扫视伫立在阳光中麻麻密密的墓塔。

好一会儿，他转过头，定定地望着仍然微笑看他的王显梁。

陈朝柱说，哥，我看出来了，整个园子，你这可是金边银角好地方啊，我打算在你身边弄了个地儿，那姐俩早晚也得过来，咱们四个还一起喝酒唱戏讲笑话。今儿就咱俩，唱几口，唱哪块？马连良袁世海的《将相和》，怎么样？行啦，就这个吧，来之前我都发信息告诉你了，估计你也准备好啦。对了，你手机号以后可不能报停啊，有事我还得给你发信息呢。

陈朝柱把手伸进挎包，拿出一个小放声机，他伸出食指，在放声机排列的三个按键上来回颤抖，最后在中间的键子上落下。

粗丝细弦抑扬婉转，锣鼓家伙锵锵咚咚。

陈朝柱说，哥，你跟廉颇，我唱蔺相如。

“......自古道非圣贤孰能无过，人有过勿惮改便是美德。他为公我为私是我之错，见识浅度量小羞死廉颇......”

“劝将军你赔罪认过，蔺相如与将军同是一国，非圣人谁莫有一差半错，何况你光明磊落性情正直豪气未除欠揣摩......实服了廉将军不惮改过，结一个刎颈交之死靡他。你且把从前事一笔勾抹，自今后你与我义得同胞情同手足，你是我的老哥哥......”

 

本期组稿：王国维 

本期策划：祖贵桥 

在线编辑：林兆丰

作家档案

张建武，工作生活于哈尔滨市双城区。有诸多小说诗歌散文在多家文学刊报发表。哈尔滨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