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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蓝花/ 李国祥(黑龙江)



 作家档案

李国祥  1952年生于鸡西市穆棱煤矿,"老三届"知青,1968年下乡,1987年鸡西市人事局以招聘人才政策调入鸡西市。画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文/ 李国祥黑龙江)     

(一)

我总忘不了六十年代那有着北大荒韵味的春天。

拖拉机在耙地,准备播种小麦。我和郝师傅坐在驾驶楼里。师傅一左一右地扳着方向杆,我在他身边睡觉,并把头靠在了他肩上。这是机械作业不允许的。可拖拉机巨大的轰鸣声和热烈的颤动,总是传给我安全和舒适的信息,带我进入美好的悬浮状态。只要这轰鸣和颤动不停下来,我便很难睁开眼睛。

师傅对我要求极严,可从不横眉立目地损我。他踩住离合器,拖拉机便毫无惯性地突然停下来。我睁开了眼睛,他说你下去走走吧。我便踏着链轨跳下拖拉机。

拖拉机带着轰鸣声渐渐远去。在随拖拉机前进的一团灰尘中,能看见一闪一亮的反射着阳光的滚动着的耙片。耙片像细密的梳齿,将大地梳理得平平展展,平平展展的黑土上,有丝绸般的气浪升起。丝绸般的气浪里,能看见淡淡的七色彩虹。

有人在呼喊。

我回头或者根本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眼镜”送饭来了。眼镜的镜片大圈套着小圈,别人看他,镜片后是两只金鱼眼睛。这家伙三十多岁,是一九五五年建场时来的第一批劳改犯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九五八年刑满释放后留场就业,他的罪名是隐瞒历史。原来他当过三个月的国民党兵。

眼镜看不见我。连那从地头折回来的、直向他开来的拖拉机,他也不一定看得真切,但他肯定是听见了拖拉机的声音。他明知拖拉机里的人听不见他的喊声,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喊:开饭啦!开饭啦!

他很少在人前说话,平时嘴唇总是向里抿着,用牙咬着,别人只见他唇的位置有一条肤色的线,但他喜欢对大自然呼喊,像在证实天地间有这么个人存在。

我向饭挑子走去。

拖拉机顺风前进,快到地头,突然停下。罩着拖拉机的尘土继续向前滚去,露出了红色的拖拉机,绿色的耙架。我师傅跳下拖拉机,也向饭挑子走过来。

这顿饭是馒头、汤。我不爱喝稀的,便说是猴子敲锣堂堂堂(汤)!师傅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离开农场你到哪能一天吃馒头。我说不是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嘛。师傅说你说话别老走板。我当你面说怕啥,听说队长媳妇三嫂就是队长用两麻袋土豆换来的。师傅说瞎扯,人家俩人在一个屯住着,从小就相好。早就订了婚,去年队长回去结婚,顺便带了四麻袋土豆。这里说的队长是我们队的支部书记兼生产队长。他是我师傅在机训班的同学,还有一个同学是我师傅转业前的排长,现在已是分场主任了。他们三人非常要好。他们自己却把这层关系看得很淡。

我对师傅说:“师傅,你咋不叫三嫂从老家给你领来一个。你不结婚,把我们都耽误了。”

师傅说:“你少跟我贫嘴。”

我们说话,眼镜照例不插嘴。我有意逗他说话,便说:“眼镜,今天的菜怎么一块肉也没有,是不是你走在半道上给挑吃了?”他不接茬,不嘻不怒。圆形的、略显苍白的脸像是用木头雕的。我又说:“眼镜,你偷着乐吧,你若是回原籍,便成了稀罕物,你就是哑巴,也照样拉出来斗你。在这儿,一个队上百号二劳改,显不着你!”眼镜冲我微微一笑,仍不说话。这家伙,真是炼得有些火候了。师傅说你老逗他干啥。

“白……窝头!”

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我们几乎同时转过头去,见一女子身旁站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们是穿过地头的防护林,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我敢说,我们三人(我把眼镜也算在里面了)的目光,至少在那女子身上注视了三五分钟。她的头发不是很黑的。蓬松处和发梢出现褐色。她将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儿,在北大荒,只有有了儿媳的人才是这个挽法。她头发里揉进了些灰土。有一绺头发散了出来,垂在耳边。看样子她几天没梳理头发了。她脸上蒙了层灰土,又被手或袖头和着汗水抹擦过,脸上便出现了明显的图形。她以这样的面目示人,无疑是听了路途凶险的警告。可是我们一搭眼便看出了她实际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她的眼睛大而亮,鼻梁骨很高,眼窝便显得有点深。眼睛是在寻求帮助和躲闪注视之间变化。她脸型较瘦,两腮微陷。嘴唇却夺了全身的营养,突出的丰厚红润。我乐得栽到了师傅的怀里,悄声对师傅说,她是个二毛子!我们这管中苏的混血儿叫二毛子。

我们队离有火车站的场部七十里,离最近的生产队二十里。队中心的围墙里有二百多犯人,他们出工收工都有武警押着。墙外的农工宿舍,有眼镜这样的单身一百多人。大院东有二十几家干部住房。大院西有三十多户农工住房。我们机耕队大部分都是外地招来的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只有六七个师傅带家。我们白天干活的夜里睡觉,夜里干活的白天睡觉。十天半月见不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可我们人性未泯。在宿舍里,大家总是凭着回忆又添枝加叶地描绘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像书本上写的那样,躲在被窝里闭上眼睛还想着白天未完的事业,还在惦记着阶级敌人的新动向。我们都是伴着对女人的大胆的设想进入梦乡的。

小女孩穿着件前襟已模糊得辨不清花纹的花衫,头发散乱,眼睛盯着我们手里的馒头。我师傅从饭挑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小女孩,小女孩先是向后躲一下,随后伸手接过馒头,立刻堵在嘴上,抬着眼看她的妈妈。那女子说,还不谢谢叔叔。小女孩只顾吃,不会谢。师傅又拿一个馒头送给那女子,说你也吃吧。她将手背过去,在身上蹭了一下,才伸出手来接馒头,她没有马上吃,但也忘了说谢。

我师傅问:“你是哪来的,到这来找谁?”

那女子说:“我老家在延寿县,靠马延河边。十年九不收。我男人死两年了,扔下我们娘俩。去年我把孩子拴在炕上,下地跟大帮干了一年活。秋后一算,还欠队里八十三元,我没法活了。我有个邻居公社刚成立时,他偷了队里的包米,入了大狱,出狱后就留在这个农场了,去年他回去接家眷,说这个错犯的值了,农场净吃白面,烧麦秸。我就领孩子投奔他来了,可那个队的队长死活不留我,不留我我也不走,就到你们这来了,求这位师傅给当官的说句好话,留下我。我什么庄稼活都会干,扶犁、点种、铲地、割地……”

听到这,我就笑了,我们这是农场,种管收都是机械化,哪还用扶犁点种。师傅看着那女人,突然问:“你是什么成分?”

“当然是贫农,不是贫农公社能让出来!”

师傅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师傅有些怪,问这个干啥。师傅是不是想留下她?那女子答道:“说起来臊得慌,爹妈给起了个豁亮的名字,和人不般配。我姓蓝,叫蓝花。”

当时眼镜已将饭挑子挑起来,对那女子说:“我领你去见队长吧。”

师傅也站起来,向拖拉机走去。又回过头来对眼镜说:“她们吃的记我的账上。”

(二)

下午,师傅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说话。不论说啥,不出三句,总是绕到这个叫蓝花的二毛子身上。我讲去年和师兄大伟上山采野葡萄的事,他说他给大首长当警卫时,首长给的葡萄才真叫葡萄,亮晶晶,水灵灵,就像那个蓝花的眼睛。我问师傅这会儿几点了,他说这会儿蓝花一定和队长谈话呢。又说场部虽有文件规定不让留盲流人员,可她要是在这儿成个家,自然就留下了。我说干完这个地号,就该搬家到五号地去了。师傅说,走,往哪走,农场比哪都好。

开着开着,到了地北头,他竟忘了拐弯往回耙,把拖拉机开到草甸子里去了,链轨原地纺线,搅上些泥土和草根子。他还在一左一右地扳着方向杆。我忙用膝盖撞他,说快停车,他忙踩离合器,摘了挡,一看笑了,说我打盹了。打什么盹呀,两眼瞪得圆圆的,是叫二毛子迷住了吧。我只得去邻近地号找车,把我们的拖拉机拽出来。重新耙地时,我开车,叫师傅坐在旁边。

我心想,我师傅现在心里是啥滋味呢。一定是比叫蚊子叮了还痒,蚊子叮了知道痒在哪里,可以挠。想女人这滋味,觉得痒,可不知痒在什么地方,这才叫心里痒痒呢。我这师傅,什么都行,就是搞对象不行。他十八岁参军,人又忠诚又机灵,长相又标准。便被选为某大首长的警卫战士。后来大首长犯了错误,警卫排解散,有的到工厂当保干,有的到银行跟运钞车,师傅跟了班长来到了北大荒,参加了拖拉机培训班。一年后便被分配到农场开拖拉机,这时他都二十八岁了。这几年别人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对象,都因为他像个长辈,太庄重,不会风流,又不会夸自己,谈过一次话便黄了。现在又过了三四年,他这对象就更难找了。在宿舍里,他不像我们没羞没臊的讲女人,但我从他翻来覆去睡不实,半夜起来打坐的样子,看到他焦躁的心。我师傅的事我得帮忙。

我说:“师傅,那个叫蓝花的虽看她脸上没血色,却不显老,看样子不到三十岁。”

师傅说:“二十三四岁。”他说得极肯定。

“长的倒能达标,像个二毛子,就是已经结过婚了。”

师傅说:“结过婚的女人,才把男人看得重。”

“还带个孩子。”

师傅说:“我喜欢那个小女孩,又漂亮又文静。”

“她的情况咱一点也不了解。”

师傅说:“她的成分好,别的都次要。”接着又说,他也结过婚,爱人的爸爸说什么不让女儿上北大荒来。他又必须服从组织的分配,便离了。反正没孩子拖累。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他和蓝花之间没有太大的距离。我说我去找队长。师傅说那可不行,咱不能拿行政来压人家。我说,我先回队里探探情况。

我自己还没有对象,就要给别人保媒,还真有点为难,不知该怎么办好。我得先找师兄大伟,和他商量一下。大伟已不在机耕队了。去年把他抽调到派出所工作去了,派出所就他老哥一个,叫他所长他当然更高兴。

对大伟把师傅的心思说了。大伟说中午蓝花和队长谈话,他也在场。蓝花先是说她家乡的许多苦楚。希望队长把她留下。队长说不行。蓝花又说她也能顶个男劳力,什么活都会干。连上山倒套子都会。当时队长站在马号门前,便对一个牵着马要套车的农工说,你把马给她。又对蓝花说这是辕马。蓝花说我知道,从带花上看得出来。便走过去,将马牵过来,很在行地把马套撩起,叫辕马调过腚,塞进辕子里。给马带套包、上夹板、系肚带,又将马尾巴拽到后■外。看热闹的人都以为这回队长能留下她了。可队长说,你行是行,可上面有文件,盲流人口一个不留,你走吧。蓝花流出了眼泪,哀求队长,队长转身走了。蓝花和队长说话时,眼镜一直抱着她的孩子,队长走后,眼镜把她领走了,八成眼镜也看上她了。我说眼镜算老几,一个二劳改,说不准他就是我师傅抓的俘虏呢。师傅拔根汗毛,比他的腰都粗。大伟说这事还得看蓝花,她要是答应在这嫁人,想什么办法也不能叫她跟了别人,不过你回去和师傅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万一把她逼急了,她要走,咱就没辙了。

眼镜白天给机耕队送饭,晚上给食堂打更。他就住在食堂旁边一个小耳房里。我和师傅去食堂打饭,常见蓝花在耳房门前洗衣服,把眼镜的棉衣棉裤拿出来晒,又把食堂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挑了不少沙子,铺出一条道来。这不明显和眼镜过上了吗?我师傅茶不思饭不想,一顿饭要分两次上食堂去买。又有消息传来,说眼镜只等蓝花老家开来介绍信,介绍信来了,他们就结婚。

这个大伟,到底是成不成啊,不成也得说句痛快话。我实在沉不住气,便去找他。大伟说我记着呢。

“记着有什么用,两人都在一个屋睡上了。”

大伟说:“没的事,我天天去查,蓝花和孩子在耳房里睡,眼镜睡在食堂的条凳上,她又有村里开的身份证明,吃饭也不少给钱票和粮票。不过我倒是想了个办法。”他咬着我的耳朵把办法说了,我说好。

我回到机耕队,把大伟的意见和机耕队长说了,他听说是我师傅的事,便把夜班的人都喊起来,义务劳动。把机耕队旁边的一个小仓库腾出来,将墙刷了白灰,将玻璃擦亮,在墙上又贴了张毛主席的像。又扯过电线安了灯泡。找了张床,这一打扮还真挺好看。

吃过饭后,大伟穿上全套警服,又找个警帽扣在我头上,我没穿警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他又找个硬本夹,夹在腋下。我们一起来到眼镜的更房。

眼镜正在炕上爬着当马,女孩就骑在他背上。用小手打他的屁股,喊着驾驾!眼镜头顶到墙上,说到头了,到头了!女孩又喊拐弯,拐弯!蓝花坐在凳子上缝衣服。三个人都在笑。蓝花的笑声很好听,是那种从心里涌出来的、甜甜的笑。眼镜的笑声里夹杂着喘息,小女孩则是连喊带笑,是忘形的无顾忌地笑。

见警察进来,蓝花站起来向后退着。眼镜小心地把手背过去,将女孩扶下来,动作又轻又慢。女孩下来后,眼镜却突然像换了个人,很快地从炕上下来,我看着,像是从炕上滚下来,便觉好笑。大伟问蓝花:“你叫蓝花吗?”

“我叫蓝花。”她怯声回答。

“你不能在这住。”

眼镜马上抢过话头来回答:“报告政府……”

大伟打断他:“你少来这套!”

眼镜继续说:“报告政府,她的结婚登记证明还未邮来,暂时住在我这,我在食堂外屋睡。”

大伟说:“这也不行。这是公共场所,不能容留外来人口。明天上级就来检查治安、防火。”

眼镜说:“天都要黑了,叫她到哪里去。”

大伟说:“这我管不着。”

蓝花说:“我到外面柴草垛里去睡行不行。”

大伟说:“那更不行了。”停一下又说:“不过要是有人家收留你,那倒可以。”

眼镜说:“我才出监一年,干部家谁理我。农工家又不熟。”

大伟假意催促,叫她快收拾东西。蓝花在抹眼泪。我见火候到了,便说:“这么着吧,机耕队旁边有个小屋,是我师傅个人的,他单身一人,心眼又好。我去跟他说说,叫他住到宿舍去,你们娘俩先去他那儿住些天。”

蓝花未置可否,眼镜疑疑惑惑。大伟说,只有这样了,要不,你就连夜离开本队。

我和眼镜领着蓝花及小女孩,来到师傅的新房时,师傅正躺在床上,枕着双手,眼睛看着天棚。我说明了来意,求师傅帮忙,师傅当然答应。师傅站起来,摸摸小女孩的头,将一块糖给她。我对眼镜说,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别再节外生枝,惹出麻烦来,咱们走吧。

我和眼镜一起走了出来。眼镜走得好迟疑,真是三步一回头,心事重重。他好像已料到了什么。

我再回头时,见师傅也出来了。我的师傅呀,你怎么就不知道应当在屋里和蓝花多说几句话呢!给你机会,你都用不好。

(三)

我们都管原来的这个零件库叫新房。蓝花搬到新房后,主要进出的人就是机耕队的小伙子们。渐渐地,蓝花和我们很熟悉了。她在每天早晨我们交接班的时候,到我们宿舍,把我们的脏衣服拿走,她自己在门前立了三个木杆,用铁线拉成三角。铁线上天天挂满了她给我们洗的衣服。我们去了,便拿个小凳坐下,一边吃着饭,一边像和亲嫂子一样与她说话,谁也忘不了夸我师傅几句。临走,给她留下点食堂粮票、钱票。有家的师傅,还给她送来些衣物。她的生活,应当是很宽裕了。女人心情一好,便像盛开的花,把自己最美的地方展示给别人。她听你说话时,有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她那肉嘟嘟的厚唇半开着,像是被你的话打动,她从不打断你的话,从不在别人兴头上横扫一杠子。在这样的女人面前,男人是可以放肆地表现自己的。

可我师傅不行。我师傅一去,我们都借故躲开,给他一个冲锋陷阵的机会。可我师傅和蓝花在一起,蓝花的话反倒多了起来。她把他当成了亲人,是那小妹妹对大哥哥的亲切,亲热而不娇情,体贴而不逾矩,关怀而无浪语,师傅也好像满足于这种兄妹之情。蓝花讲话,他只是听,看着蓝花笑,根本就说不到正题上去。我的师傅,给你台拖拉机,你闭着眼睛也能把它的毛病找出来,叫它服服贴贴。可是在一个女人面前,你怎么就束手无策了,光给小孩子糖有什么用。更叫人恼的是,眼镜一来他反倒躲开了。我当面问师傅,你躲他干什么,师傅说要尊重蓝花的选择。师傅让着眼镜,我们可不能惯着他。只要眼镜一来,机耕队便会过来三五个小伙子。东拉西扯,说说闹闹。眼镜根本插不上嘴。眼镜是二劳改,在我们面前自然低一头。我们又对他连讽带刺。这个说,眼镜你老往机耕队跑啥,想搞破坏咋的!那个说你搬块豆饼照照自己,怎么越长越没人样了。还有的拍着他的肩膀,嘴对着他耳朵小声说,眼镜,别想吃天鹅肉了,我师傅都跟她睡上了。

眼镜一律不回答,为了这个女人,他忍受着羞辱。我们背后也有点佩服他这个韧劲儿。最叫我们没办法的是,眼镜一走,蓝花就送,一送送到耳房,我们不能到食堂小耳房去捣乱。

我们也试探过蓝花,对她说,以后我们叫你师母吧。她说可不能瞎叫,郝师傅是我哥,是我亲哥哥。我们明显的觉出,师傅不是眼镜的对手。师傅说她的心不在我这儿。终于有一天,蓝花放出话来,她不离开农场了,她等老家开来证明,便和眼镜登记结婚。

我们的努力白费了。我们不甘心栽在一个二劳改的手里。大伟说,她的证明已经来了,在我这压着呢,干脆吧,咱们叫三嫂出面,明挑吧,成不成,就这一锤子了。

(四)

三嫂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我们队长的老婆。她这个人随和又热心肠。最大的特点是伶牙俐齿,能说得和尚开斋,尼姑怀春。

三嫂来到我师傅的新房,对蓝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将蓝花看的以为自己衣服扣错了扣,脸上粘了饭粒。正在发毛,三嫂上前一把将蓝花拉到眼前。“怪不得你哥夸你俊,夸得我都有点醋腥腥的。今儿个一见面,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井里蛤蟆,就看见一小片天。是河里的鱼,没进过海。原来我都不相信,电影里的人是真人装的,这回可信了!”

蓝花有些发愣。“我哥?”

三嫂说:“就是我男人,咱队的队长。你没见过他?”

蓝花说:“见过,见过。这么说你就是三嫂?”

三嫂说:“是啦,是啦。这儿的人都这么叫我。你这么叫就生分了,你叫我姐。”三嫂反客为主,拉蓝花进屋里,两人坐在床上,腿挨着腿,肩碰着肩。

三嫂说:“我当家的有两个好兄弟,一个是分场长,一个是机耕队的郝师傅——你认识他吧?”

蓝花说:“认识,我来这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郝师傅,他真是个大好人。”接着又说:“这儿的人都么好。”

三嫂将蓝花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真是缘分哪,妹子。你说这地方好,你就留下别走了,免得我惦记。”

蓝花说:“我真相中这个地方了。还想求队长帮忙呢。”

三嫂说:“这儿的情况你都看在眼里了。你们老家人挨饿,我们这儿天天白面馒头。你们那牛拉犁人点种,我们这里是用拖拉机种地。你们那儿住的是草房,我们这儿是砖房。你们那儿挣的是工分,我们这儿挣的是工资。你要是真想留下来,就是我当家的一句话的事。你苦了小半辈子,也该享点福了,我给你当个媒人,就嫁给郝师傅吧。郝师傅那边,我说了算。”

蓝花低头不语。

三嫂又说:“他就是岁数大了一点,男大八日子发,他人好,知冷知热,咱姐妹我不是当面贬斥你,你是二婚,又带个孩子。这姻缘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蓝花抬起头,犹豫着,终于说:“这事我可不敢高攀,当着姐姐的面我也说说掏心的话,这些天机耕队的小伙子就调着法的往这上扯,我看得出来。郝师傅对我的情义,我心里也是一碗水看的透,我一辈子记得他的好处,可是嫁人这事,我不好答应啦,我的心已经许给食堂那个眼镜了。就是给机耕队送饭的那个眼镜。”

未等蓝花说完,三嫂便啧啧连声,打断了蓝花的话:“我的好妹子,你可别再往下说了,你还不知道劳改农场是啥样的,我说给你听听,三多两少,你自己掂掂。郝师傅是工人阶级,全场有两个省劳模,一个是大场长,再一个就是他,干部都得高看他一眼呢。眼镜他们这些人,是出了监的犯人,是二劳改,都不是善良之辈。顶头碰上了,都得想法绕开走。郝师傅大高个浓眉大眼,要不,大首长怎么能选他当警卫,那眼镜像个武大郎,走路和滚着差不多,把眼镜摘下来,就是个瞎子。郝师傅每月工资五十二块八,我男人才开四十六元,眼镜每月才开二十元。你答应了眼镜你图希个啥?”

蓝花说:“姐,你说的都是真话,句句是为我好,眼镜和郝师傅没法可比,可是嫁人这事是没法论斤论两的。姐,我是结过婚的人,我知道啥样的男人是我要找的男人。在一个屋里的两个人,哈出的气得相互暖着才行,一个太热,一个冷就不行。两个人得站得一般高,才能嘴对嘴地说话,一个站在炕上,一个站在地上,便没法靠在一起去。眼镜是在我走投无路时,拉住我的。他是个苦人儿,他过去没做过万恶不赦的事,他也在为农场建设出力。他也是个本分的好人,他在食堂打更,食堂大木槽子里的馒头是没数的,可他不动一个,他用自己的粮票买馒头给我们娘俩吃,他自己却买一碗菜汤喝,他把我们看得很重,夜里我们娘俩睡在屋里炕上,他像站岗似的守着我们,困极了,才进食堂躺在长凳上睡一会儿。姐,当你说,我不怕丢人,我其实哪夜也没睡实成。我想用女人的办法来报答他,想叫这个苦人儿欢腾一下,我把衣服都脱了,等他。姐,你别笑话我,我一个小女人,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他在门外来回地走,就是不进屋。我明白了,他不是那种变法儿要占女人便宜的人,那种人占了便宜后就容易翻脸,他是想给我一个暖暖和和的家。我那孩子不记得爹是啥样的,打不懂事就吃不饱,受欺负,没笑过。她和眼镜天生有缘,孩子一骑到他背上,就咯咯地笑个不停。孩子一乐,我这心就像开了一扇门。我知道孩子不光需要吃饱,她比我还需要他,他能给她带来快乐,对我来说,孩子的选择更重要。”

“那天晚上来了一个和眼镜一样的二劳改,他们是朋友,他俩就着花生米喝酒,那人一进屋,我就觉得他那眼神不对劲儿,像是在往我的衣服里面看。果然喝到一定份儿上,他拿出二十斤全国粮票,摔到桌上,向我这边点点头,对眼镜说,叫她跟我玩一宿。眼镜说咱们出去说话,他们就出去了,刚一出门,眼镜一头向那家伙撞去,将那个像驴一样壮的人撞躺在地上。他们就打起来,眼镜打不过他,可眼镜被打倒了爬起来,又扑上去,他一脸拼死的样子,叫那家伙胆发颤了,跑了。眼镜用他干瘦的身体保护了我,他是男人。你问我图希个啥,我图的就是能过个有男有女的舒心日子。”

“郝师傅在我眼里,是个令人尊敬的大哥哥。我在他面前不能像在眼镜跟前一样有话拿过来就说,在郝师傅面前,我说话得寻思着说。我好像随时就准备回答盘问。两口子过日子就像揉在一起的两个面团,颜色不一样,怎能往一块揉呢?我现在跟姐要说的话,只剩一句了:求姐姐成全我和眼镜。”

三嫂听了蓝花一席话后,叹了口气说:“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看起来姻缘真不是靠胳膊粗力气大强扭硬拽的事。只可惜郝师傅了。”

蓝花说:“我们小人物只能说小人物的话,郝师傅的品德,我记他一辈子了,他会有好对象的。”

三嫂回到家,把蓝花的事当队长讲了。并叫队长帮忙成全蓝花和眼镜。可是队长有队长的想法。他觉得这事郝师傅要是事先和他说了,费不了这么多的周折,现在既然蓝花卷了三嫂的面子,就等于卷了队长的面子,有损他的威信。他只跟三嫂说了一句话:我还不信小胳膊能拧过大腿。

(五)

没几天,我们听到了一个消息:眼镜被调到山里渔点去了。渔点离我们队五十多里。我们队在那里有个小分队,小分队二十多人,以打鱼、养蜂为主,有一个小队长领着,其余的人都是刑满就业的单身农工。去一趟渔点,要翻过几个山,还要过一条河。河边有两只船,一般是南岸停一只,北岸停一只。

据说眼镜是半夜被人叫走的。说山里来送鱼的人要回去,有马车送到河口。叫他只带行李,别的什么也不许带。眼镜显得很平静,没问为什么叫他走,也没问由谁来接替他打更送饭,甚至也没提要见蓝花一面。他将行李卷放在道边上等着马车,又回耳房一趟,是取洗脸盆。然后他便上了车,一句话都不说。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兴高采烈,反倒有点凄楚,好像尝到了自己恶作剧的苦果。又好像看到了那带圈的眼镜后面,那双死鱼眼睛。目光是绝望的却并不是乞求的。

我师傅说队长做得太过分。

我们谁也不敢把这事告诉蓝花。夜班下班的小伙子,往日回来洗漱完毕,便到食堂打饭菜端到蓝花那吃。今天,吃完饭个个装作蒙头睡大觉。蓝花又抱衣服到机耕队去送衣服和取衣服,每天她一敲门,那些正换衣服的小伙子,便哈哈笑着往被窝里钻,今天却没有一点动静,她悄悄推门进屋,见个个蒙头睡觉。便嚷嚷道:“今儿是怎么啦?和我藏猫猫哪!快把衣服扔出来。”没人应声。她把洗好的衣服堆放在柜上,又从地上捡起几件衣服,自言自语地说:“啥活,累成这样!”便走了。

她回到新房前,把衣服堆在洗衣盆旁边,向盆里倒满了水。她坐在矮凳上,先不把衣服放在盆里,而是对着盆看自己的影子。她一定是不认得那个美丽的人了,她对她笑,她也对她笑,她用手轻轻地拨了一下水,那美丽的人便动了,便碎了。她这才开始洗衣服。小女孩在旁边的细沙堆上掏洞玩,蓝花喊她,别把郝伯伯给买的衣服弄脏了。女孩便站起来,用粘着沙子的手去拍粘了沙子的衣服。

快进中午时,有人将从食堂打来的饭菜给她送来,又匆匆走了,她有些警觉。又隔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人挑着饭挑子从机耕队门前走过,到地里去送饭。那人不是眼镜。她便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衣服,向食堂跑去。

她从食堂往回走时,好像被霜打了的草一样,脸色蜡黄,两手无力地垂着,趔趔趄趄地走了回来。她又坐在了洗衣盆旁的小凳上。衣服袖子也不卷起来,便开始洗衣服。她机械地将衣服在搓板上用力搓,总是搓一个地方,水被溅得很高,撞在她脸上,溅在她衣服上。洗着洗着她便用双手用力拍打盆里的水。“哎呀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是我把他毁了!是我毁了他呀!”泪水便涌了出来,和溅在脸上的水一起又落回盆里。

她最后一件衣服终未洗完,便被已吓得哭了的小女孩拉回屋里去了。

机耕队的小伙子们便去看她。她全身湿漉漉地仰面躺在床上,泪水在眼里含着,膨胀着,眼里盛不下,便流到鼻翼两侧,又顺脸流进脖子里。她不去擦,小女孩拉着母亲的手站在床边哭。我们说了些自己都觉得不起作用的话,只换出她一句话:我累了,你们回去吧。

晚饭后,我提着黄油枪去给农具做保养,她在门前向我招手,我跑过去,她问你师傅是白班还是夜班,我说是夜班。她说能不能串一下,我找他有事。我当时就替师傅答应说,这事我做主,她说,叫他等孩子睡了后再来。

我师傅是晚上九点多钟才去的,他竟穿上了军装,我想他一定是非常珍惜这次机会,让军服唤起他进攻的意识。

下面的,大部分是在埋葬了蓝花之后师傅对我讲的。

当时师傅走进新房,蓝花正坐在床上。孩子已经睡熟。蓝花来时穿着那件衣服,裹住了她已微胖起来的身躯。稍一动,胸前便颤巍巍地动起来。她下身只穿了件长衬裤。她的头发是才梳过的,自然地披散着。

师傅笔直地站在地当中。

蓝花说:“郝师傅,你坐呀。”师傅这才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蓝花说:“郝师傅,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心对心地说会话吧,你真的不嫌弃我,要娶我?”

我师傅说:“是的。从见到你那天起,我就惦记着你。你又漂亮又勤劳。”

蓝花说:“郝师傅,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人。你就是多看我一眼,我心里都觉得甜。我没文化又带个孩子,你不嫌弃我,要娶我,这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啊。”

郝师傅说:“你若是答应我,我会好好地待你和孩子的。你以后不用再下地干活,孩子也能念上书。”

蓝花唏嘘一声,说:“郝师傅,你原谅我,我真的没这个福分了。我知道你比眼镜强十倍,可是我不能再往回走了。买东西可以挑来拣去,这情义是不能一天一变的。两人一旦有了感情那便是分不开的死结,我若是变了心,第一个将我看贱的就一定是你,因为你是洁净的人,是眼睛看不得脏东西的人。”

我师傅站了起来,说:“你有自己的选择,三嫂已对我说了,我有心理准备。我不怨你。”

师傅已经抬腿要走,蓝花站了起来,拉住师傅。“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你把眼镜调回来。我听说那地方挺苦,小队长很凶,眼镜又窝囊,他是为了我才去受罪的,我只求你说句公道话把他放回来,今后我们走到哪都供你的长生牌位。”

“你们要到哪去呀?”

“我要带眼镜回老家,那儿房破,吃不着馒头,烧不到木头,可是在那儿,眼镜能活得像个人。”

我师傅说:“调他走的不是我。”

蓝花说:“我知道不是你,可都是为了你,你们用这种办法来强迫我,心里就不愧吗?”

我师傅说:“我没权力调他回来!”

蓝花说:“你想叫我怎样,你才答应呢?”

我师傅说怎样也不行。

蓝花说:“郝师傅,你不就是想要我这个人吗?我用我的身子换眼镜回来行不?我现在就是你的啦!我就躺在这啦,你愿意骑、愿意啃、愿意打随你的便,这行了吧!”

说着她真的躺在了床上。

师傅眉毛倒竖,吼道:“蓝花,你给我滚起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你别把我看的那么坏。我豁出去了,我现在就去把你的眼镜接回来!”说完就往外走,蓝花从床上跳起来,拉住师傅,给师傅跪下说:“哥,你救了眼镜,也救了我,我跟你去!”

我师傅将她拉起来,说:“用不着你。”这时蓝花像个娇妹妹对憨哥哥撒起娇来。“哥,我要亲自接他回来。”

我师傅来到机耕队,启动一台胶轮拖拉机,他叫我找三嫂过来,照看孩子。他和蓝花去渔点把眼镜拉回来。叫我告诉队长,他天亮就回来。我小心地问:“队长能同意吗?”师傅说:“我被逼的没办法,先斩后奏了。”

这时,下半夜的月亮已经升起来。

(六)

师傅说,他们来到讷谟尔河边时,天已经放亮了,他把胶轮车熄了火,看不见太阳,但对岸山上的树,都已在亮白光之中,枝杈分明。眼前一河的水泛着黄绿色,幽幽地流过来,河上浮着些干枝碎草,打着旋儿向下游漂去,偶尔还有冰排漂过。河水撞击两边立陡的岸,岸边的松土便成片地剥落,哗啦啦地掉进河里。没有一点风。两旁的树和草都静静地站着,像在图画里一样。

蓝花坐在船上便有些发抖。她说没坐过船。好像天和地都在转,水在头上流。我师傅受过严格的训练,划船游泳都会。师傅对蓝花说,你把眼睛闭上,两手把船帮抓紧。

师傅把缆绳解开,跳到船上,船有些转,忙用桨摆正,船便顺水往下跑。师傅用力摆一侧的桨,船便斜着向河心划去,蓝花睁眼看一下,见水离船帮最上面只有一■高,水动船不动,吓得啊了一声,两手便按到了船帮的一侧,船忽悠了一下,师傅说你坐正了,快闭眼。蓝花闭了眼也觉得天旋地转。不停地抖。师傅见上面漂过一段倒木来,便用力划几下,想躲过倒木,可是船到河心向岸边划比向河心划慢得多,倒木眼看就要撞到船上,已经来不及躲了,师傅便用桨去支倒木,倒木冲劲太大,他手中的桨在倒木上滑了一下,倒木便撞到船的后部。船便翻了。

后面的事师傅都说不明白了,我就更说不清楚了。师傅只能记得他拉住了蓝花,蓝花也死死地拉住他。他还记得他抓住了岸上贴水面斜生的一棵树的树枝,爬上了岸,后来又跳下去找蓝花。

中午时分,下游十六队的一个农工在讷谟尔河的一个转弯处的沙滩边发现了一具女尸,便报告生产队,队部又报告场部,场部用电话通知上游各队。我们队长开个胶轮拖拉机的车头,赶到十六队,认出了那正是蓝花,她手里还攥着我师傅的一只鞋,她不难看,肚子不胀,脸也不脏。当时队长就号啕大哭,他当然不是哭蓝花,他以为我师傅也淹死了。他往队里打电话,命令所有在家的成年男子,停下一切工作,打夜班的也起来,叫生产队用台拖拉机把人送到河边,沿岸排查。天快黑时,找到了我师傅。岸边一棵被水涮得露出根来的树救了我师傅,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如何抓住树根爬上去的。发现他时,他被卡在树与岸之间,腿还在水里。他还活着,身上只穿件裤头,身上脸上多处划痕。

三天后,师傅从场部医院回到生产队,众人都去慰问。他却紧拉住蓝花的小女孩不松手。队长说:“当时你要是硬要了她,她敢说个不字,女人就是这样,她舒服了就会死心踏地地跟了你。”师傅说:“你尽说些混话,我娶了她的人娶不了她的心。”

没几天眼镜又被调回来,队长说他打更负责送饭不偷嘴。

眼镜从山里回来找到师傅,说他要孩子,师傅说,你叫她当二劳改的子女呀,不是害了她吗,我条件比你好,这孩子留在我这吧。

师傅是在机耕队宿舍里和眼镜说这话的,当时一屋子的人。眼镜听了,便不再说话了。他突然趴在地上,大家以为他是感谢师傅,要给师傅磕头。谁也没料到,他一趴下,小女孩挣开师傅的手,抱住眼镜的脖子便骑了上去。眼镜便在屋里转着圈爬儿,小女孩咯咯地笑,用手拍着他的屁股,喊着驾驾!她手短,有时竟拍到自己屁股上。满屋子的人,没一个能笑出声来。

转了几圈儿,眼镜停下,轻轻地将孩子放下,他自己也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九九零年 创作于鸡西

信息
1、林兆丰诗歌集《田园放歌》2020年5月30日出版发行以来,得到众多作家、诗人、文友的支持和帮助,首批500册2020年10月售罄,之后加印500册也售出300多本,尚余183本,每本定价45元(包挂号印刷品),谢谢您的关爱。微信:13115477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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