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家训《聪训斋语》之四：
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本是极平淡却是极神奇，人能于伦常无缺，起居动作、治家节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无有乖张，便是圣贤路上人，岂不是至奇？若举动怪异，言语诡激，明明坦易道理却是寻奇觅怪，守偏文过，以为不坠恒境，是穷奇梼杌之流，乌足以表异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离，何独至于立身制行而反之也。
与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须有益于人，便是善人。人能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则人望之若鸾凤，宝之如参苓，必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
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当面待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检，谁肯面斥其非？微有骄盈，谁肯深规其过？幼而骄惯，为亲戚之所优容；长而习成，为朋友之所谅恕。至于利交而谄，相诱以为非；势交而谀，相倚而作慝者，又无论矣。
我愿汝曹常以席丰履盛为可危、可虑、难处、难全之地，勿以为可喜、可幸、易安、易逸之地。人有非之、责之者，遇之不以礼者，则平心和气思所处之时势，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让为宝；左氏曰：“让，德之本也。”自古只闻“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未闻“忍”与“让”，翻以酿后来之祸患也。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见天下大讼大狱，多从极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只从小处了。余行年五十余，生平未尝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转弯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气，则不至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至于吃大亏，此生平得力之处。
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便宜者，天下人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
座右箴：立品、读书、养身、择友。右四纲。
戒嬉戏，慎威仪，谨言语，温经书，精举业，学楷字，谨起居，慎寒暑，节用度，谢酬应，省宴集，寡交游。右十二目。
子弟自十七八以至廿三四，实为学业成废之关。盖自初入学至十五六，父师以童子视之，稍知训子者，断不忍听其废业。惟自十七八以后，年渐长，气渐骄，渐有朋友，渐有家室，嗜欲渐开，人事渐广。父母见其长成，师傅视为侪辈。德性未坚，转移最易；学业未就，蒙昧非难。幼年所习经书，此时皆束高阁。酬应交游，侈然大雅；博弈高会，自诩名流。转盼二十五六岁，儿女累多，生计迫蹙，蹉跎潦倒，学殖荒落。予见人家子弟半途而废者，多在此五六年中，弃幼学之功，贻终身之累，盖辙相踵也。汝正当此时，离父母之侧，前言诸弊，事事可虑。为龙为蛇，为虎为鼠，分于一念，介在两歧，可不慎哉！可不畏哉！
谭子《化书》训俭字最祥，其言曰：“天子知俭，则天下足；一人知俭，则一家足。且俭非止节啬财用而己也。俭于嗜欲，则德行日修日固；俭于饮食，则脾胃宽；俭于衣服，则肢体适；俭于言语，则元气藏而怨尤寡；俭于思虑，则心神宁；俭于交游，则匪类远；俭于酬酢，则岁月宽而本业修；俭于书札，则后患寡；俭于干请，则品望遵；俭于童仆，则防闲省；俭于嬉游，则学业进。”其中义蕴甚广，大约不外于葆啬之道。
人生俭啬之名，可受而不必避，世俗每以为耻，不知此名一噪，则人绝觊觎之想。偶有所用，人即德之。所谓以虚名而受实益，何利如之？
译文：
人在生活中和为人处世最不能好奇，一部《中庸》，本来内容很平淡却也很神奇，人们能做到严格遵守伦理纲常，日常生活、管理家庭节俭用度、待人接物每件事都能合乎规矩，没有违背的，就是在通往圣贤的道路上，难道不很神奇吗？如果举动怪异，说话诡辩偏激，明明是平常的道理却非要找出奇怪的理由，死守偏激文过饰非，自以为超凡脱俗，其实就像是凶神恶煞，哪里能表现出异于常人呢？好比布帛菽粟，都是穿着食用了上千年，早晚离不开，为什么单单要在为人处世上要和这些做法相反呢？
和别人交往，一句话一件事都要有益于别人，就是好人。人如果能处心积虑，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能想着帮助人，而绝不会损害人，那别人看待他就会像鸾凤一样吉祥，如人参茯苓一样宝贵，一定会受到天地的庇佑，被鬼神所折服，而能享受很多的福气。
世家的子弟，修养做事树立名声的难度，比寒门士子难上百倍，原因是什么呢？人们当面对待他们的态度，远远不能和对待寒门士子那样热心。稍微有一点疏忽，谁肯当面指出他的不对？稍微有一点骄傲自满，谁肯好好的规劝他的过错？小时候就娇惯，会被亲戚们宽容；长大了习惯养成，又被朋友们谅解宽恕。至于为了利益而谄媚，诱惑去干坏事；出于权势而阿谀，一起去作恶的，更不要说了。
我期望你们认为有危机、有忧虑、难居处、难保全的地方才算生活好，而不是那些可欢喜、可侥幸、容易安居、容易享受的地方。有批评你们、指责你们，遇到你们很无礼的人，要平心静气想一想自己所处的状况，古人说：“一辈子让路，也不会没有自己待的地方。”老子认为谦让最为宝贵；《左传》说：“谦让，是道德的本源。”自古只听说“忍”和“让”足以消除无穷的灾难悔恨，没有听说“忍”和“让”反而酿成之后的祸患的。要想忍让的办法，先要从小事做起。我曾经管理刑部事物五十天，看天下的大案件，大多因为很小的事情引发。君子谨小慎微，什么事都要从细小的时候了结了。我经历五十多年岁月，一辈子没有受到很多小人的侮辱，只有一个好办法，就是能及早的转弯。每想起天下的事，忍受了小气，就不至于遭受大气；吃了小亏，就不至于吃大亏，这是我一辈子做的好的地方。
凡事最不应该想着占便宜。孔子说：“按照利益做事，多招来怨恨。”便宜这个东西，天下人都想争夺，自己一个人得到了，那大家的怨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我不占这个便宜，大家的怨恨也就没有了。所以一辈子不占便宜，也就是一辈子能得到便宜。
座右箴：立品、读书、养身、择友。以上为四纲。
戒嬉戏，慎威仪，谨言语，温经书，精举业，学楷字，谨起居，慎寒暑，节用度，谢酬应，省宴集，寡交游。以上为十二目。
子弟们从十七八到二十三四，真的是学业成败的关键。从初入学到十五六岁，父亲老师以少儿来看待，稍微懂得教育孩子的人，断然不会听任孩子荒废学业。只有从十七八以后，年纪渐渐长大，心气慢慢骄傲，也渐渐有了朋友，渐渐有了家室，内心的欲望慢慢打开，交往的人也渐渐多了。父母看见他成长为大人，师傅也把他当作同辈。品德性格没有成形，最容易改变；学业没有成功，不难蒙骗。小时候学习的经典，这时都束之高阁。应酬交往，骄傲的好像学识渊博；参加游戏聚会，自诩为名流。转眼到了二十五六岁，儿女的操劳多了，生计有了困难，虚度光阴穷困潦倒，学业也被荒废。我见到别人家半途而废的子弟，大多都在这五六年里，废弃了小时候学习的功业，留下了终身的负担，过程都是一样的。你们正是这个年纪，离开父母的身边，前面说的那些弊病，每一件都要操心。是龙是蛇，是虎是鼠，区别就在一念之间，从这里就分开两条路，能不谨慎吗，能不畏惧吗！
谭峭的《化书》对俭字训解最详细，其中说：“天子知道俭朴，天下用度就足够；每个人知道俭朴，一家的用度就足够。而俭朴并不只是节省花费这么简单。嗜欲俭朴，德行就越修养越坚定；饮食俭朴，脾胃就宽和；衣服俭朴，肢体就舒适；说话俭朴，能包藏元气而减少怨恨；思虑俭朴，心神宁静；交游俭朴，远离坏人；应酬俭朴，时间宽裕能做好本业；使用童仆俭朴，就少了防备；嬉戏俭朴，学业就会进步。”其中的蕴藏的含义非常深广，大概离不开以俭啬为宝这方面的道理。
人身上的俭朴吝啬的名声，只能接受却不必回避，世上的俗人以为很羞耻，却不知道这个名声一旦传出去，别人就会断绝非分的企图。偶然能发挥作用，人们就认为贤德。这就是所谓承担了虚名却享受了实际收益，什么样的利益能比得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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