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文化融合的屐痕 — 读槠山刘氏族谱

两种文化发生冲突,结果可能是没有胜负,也可能是一方被“征服”。但“征服”往往是假象。即使“被征服者”的文化很弱小,也可能对“征服者”的文化进行渗透,最终融入“征服者”的文化基因。因此,“征服”的假象背后往往是“融合”。“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文化渗透因为具有“合法性”、“正统性”,可以大张旗鼓,得以光明正大地载于官方文字。而“被征服者”对“征服者”的文化渗透只能是隐晦的、不自觉的,遂难以为人所知,难以在官方记载中留下痕迹。

那么,这种渗透可能以怎样的方式发生呢?

先从槠山刘氏族谱中的宋代“军册”信息说起。

槠山刘氏为湘中望族,历史悠久。其始迁祖元贵于后唐庄宗同光二年(924年)由徐州迁桂林,北宋太宗建隆二年(961年)再徙湘乡,卜居万宝坪老槠山(今属娄底市娄星区万宝镇)。咸丰六年,湘军元老、古文家、理学家、槠山刘氏第二十七代后裔刘蓉主持首修族谱。光绪年间,其子刘伯固主持续修,续修谱中含有一些宋代“军册”的信息(这些信息当沿袭自首修谱,然而首修谱未见存世者)。

从字面理解,“军册”是记录军籍信息的账簿。然检之《宋史》,未见“军册”一词。与之密切相关的词,“军籍”出现42次,“兵籍”出现35次,“尺籍”出现17次,“兵帐”出现1次。如军籍,“乙丑,诏:良民子弟或为人诱隶军籍,自今两月内父母诉官者还之。”《仁宗四》;如兵籍,“今民贫赋重,惟有核兵籍,广屯田,练民兵,可以渐省列屯坐食之兵,稍损州郡供军之数。”《食货志上二·赋税条》;如尺籍,“ 太祖起戎行有天下,收四方劲兵,列营京畿,以备宿卫,分番屯戍,以捍边圉。于时将帅之臣入奉朝请,犷暴之民收隶尺籍,虽有桀骜恣肆,而无所施于其间。”《兵志一·禁军上·序》;如兵帐,“夫内郡何事乎多兵,宜尽出之江干,以实外御。算兵帐见兵可七十余万人,老弱柔脆,十分汰二,为选兵五十余万人。”《汪立信传》

 

其他宋代文献中虽有“军册”一词,但是“军策”、“军书”之义。如,“事大如山,众相顾失匕箸,公神闲意定,起而应之。其条世务,画军册,它人累千百言不能尽者,公词组而决。刘克庄《诗境集》此“军册”为“军策”之义,即军事策划、策略。又如,“时淮阃号小朝廷,英彦辐凑,然猝有羽书军册,众方环视愕眙,蒙仲磨盾鼻,凭败鼓,多万字,少千言,各有意度。”刘克庄《方秘书蒙仲》此“军册”为“军书”之义。总之,宋代文献中的“军册”,均不是指军籍帐簿。

槠山刘氏族谱没有使用宋代通用的“军籍”、“兵籍”、“尺籍”等词,而使用“军册”一词,是沿用了元代、明代对“军册”一词的用法。如元代,“右三部议得,西路凭乙卯年军籍,山后凭丁巳年籍,山前凭己未年,查定军册,揭照归断。”《通制条格校注》如明代,“查照各司府,亦每年将奉到本部转发清勾军册逐一开立前件,攒造实有事故文册,送部回答,立法亦若周详。”王学益《计处清军事宜》,见《皇明经济文录》“且先年军伍充足,食之者众,常闻军储足给,仓廪盈余。今军册户口岁减,仅存原额之三四,食之者寡,比之先年宜有余积,而返告匮者,似无可说。”《淮大二衙告缺月粮》,见《皇明经济文录》

明隆万间,槠山刘氏支派已修有支谱。刘蓉主持首修全族通谱时,依据的就是明隆万以来的三百多部支谱墨稿见《槠山刘氏续修族谱》。而这些墨稿成于明朝,当然是以当时的语言惯例来使用词汇的。于是,就出现了槠山刘氏族谱以“军册”指宋代军籍帐薄的现象。

那么,宋代军籍帐薄中的个人信息包含了哪些具体内容呢?槠山刘氏族谱提供了一些线索。谱载两宋八代人中,有四人的齿录包含了“军册”信息:第五代的子雷,北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年)出生,其妻的齿录引用军册所载出生时间;第五代的子芽(子雷之弟),北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年)出生,其齿录引用军册所载生卒时间;第六代的万世,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出生,其齿录引用军册所载墓葬位置情况;第八代的绍魁,南宋理宗端平三年(1236年)出生,其妻的齿录引用军册所载生卒时间。由此可以窥见宋代“军册”之一斑,不仅包含入军籍者本人信息,还包含家人信息,甚至包含墓葬信息,可见内容非常全面。

北宋初,湘乡尚是“梅山蛮”纵横驰骋之地。彼时,“梅山蛮”势力范围不小,“其地东接潭今长沙,南接邵今邵阳,其西则辰今沅陵,其北则鼎澧今常德,而梅山居其中。”《宋史·列传第二百五十三·蛮夷二·西南溪峒诸蛮下》宋太祖、太宗时期,“梅山蛮多次犯宋,甚至于太祖开宝八年(975年)攻长沙。鉴于此,北宋对“梅山蛮多次大规模用兵。如开宝八年,石曦“平梅山、板仓诸洞蛮寇,俘馘数千人”。《宋史·列传第三十·石曦》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年),田绍斌、翟守素“擒蛮二万,令军中取利剑二百斩之,余五千遣归,谕诸洞,自是其党帖服。”宋史·列传第三十九·田绍斌》

宋代兵制主要有三种,“天子之卫兵,以守京师,备征戍,曰禁军。诸州之镇兵,以分给役使,曰厢军。选于户籍或应募,使之团结训练,以为在所防守,则曰乡兵。”《兵志一·禁军上·序》在勘平“梅山蛮”的过程中,这三个兵种都有参与。太平兴国三年(978年),翟守素“率诸州屯兵往击之……贼遂败,乘胜逐北,尽平其巢穴。”宋史·列传第三十三·石曦“诸州屯兵”应包括禁军、厢军。乡军包括义军土丁、弩手,“北路辰、澧二州,南路全、邵、道、永四州皆置。盖溪洞诸蛮,保据岩险,叛服不常,其控制须土人,故置是军。皆选自户籍,蠲免徭赋,番戍砦栅。大率安其风土,则罕婴瘴毒。知其区落,则可制狡狯。”《宋史·志第一百四十四·兵五·荆湖义军土丁弩手》之所以置乡军对付“梅山蛮”,在于乡军是本地人,适应当地水土,不容易染瘴毒,熟悉当地情况,对付“梅山蛮”当然更为得力。

值得注意的是,宋朝统治者并不一味使用武力,也使用怀柔手段。刘元瑜知潭州时,“徭人数为寇,元瑜使州人杨谓入梅山,说酋长四百余人出听命,因厚犒之,籍以爲民,凡千二百戶。”《宋史·列传第六十三·刘元瑜》神宗熙宁初,吴居厚“奉行新法,尽力核闲田,以均给梅山徭”。《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吴居厚》熙宁五年(1072年),章惇就是以和平方式底定梅山。惇开梅山之前,蔡奕(或写作“爗”)的怀柔手段已经取得显著成效,“为土民口授其田,略为贷助,使业其生,建邑置,吏使知有政。上嘉纳之。会章惇察访本路,即付其事,同奕经理,檄入其境,果大欢,从授冠带,画田亩,分保伍,列乡里,筑二邑,隶之藉,其田以亩计者二十四万,增赋数十万,遂招怀邵之武冈蛮三百余族,户数万,岁输米以万计,纳其所蓄兵杖,以其地建二寨,上遣使劳之,赐邑名曰新化、安化。”清陆心源《宋史翼·列传第十九·蔡奕》北宋著名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作《开梅山》诗,亦云“欲知梅山开,谁施神禹斧。大使身服儒,宾客盈幕府。檄传傜初疑,叩马卒欢舞。”

从北宋建朝到开梅山,历时一百多年。北宋甫一建立,槠山刘氏始迁祖即徙居湘乡,其后代被征募入军卷入对“梅山蛮”的征服,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命运。族谱中的“军册”信息当是这段历史的遗痕,其时代背景是统治者与梅山原住民之间的政治冲突、军事冲突、文化冲突。帝制时代的大部分时期内,梅山原住民“旧不与中国通”。迄至宋朝,其文化与主流文化仍有很大差异,其族仍是“化外之民”,遂被讥为“梅山洞(峒)贼”、“ 梅山洞(峒)蛮”、“ 梅山蛮”、“ 蛮獠”、“ 蛮夷”,其种族名称则被冠以“徭(傜、猺、”。他们与统治者的冲突,既是政治冲突,也是文化冲突。宋朝对梅山原住民的征服,既是政治征服,也是文化征服,这是与对其他地区的征服显著不同之处。

开梅山之前,统治当局与原住民之间的文化关系主要表现为冲突。开梅山之后,则是冲突与融合并行,这个过程同样漫长。晚至明清,都发生过原住民起义的事件,文化因素无疑是重要诱因。冲突的同时,融合也在发生。主流文化对原住民文化的融合见之官方文字,无庸多言。另一方面,是原住民文化对主流文化的渗透。槠山刘氏作为湘中现存的、有可靠记载的最悠久的外来氏族之一,梅山原住民文化在槠山刘氏一族内有所渗透当是很自然的事。

今天湘中文化中,“唱太公”(“庆太公”)是常见形式之一。“太公”是作过师公的人,那些具有神通、生前庇佑过族人的师公,在死后被族人尊为“太公”。后代族人象对待神一样供奉他,期望他能永远庇佑后人。槠山刘氏的“太公”是上文述及的八世祖绍魁,法名“法魁”,被称为“法魁太公”、“法魁太祖”。谱载,“逝忆或于先仲府君即绍魁名下注云即法魁太祖。今先宅之建于元明间者,往往塑存遗像,每值水旱疾疫则祷焉。”今天,娄底的茶园山湾里、松山、大坪畲、雷泉洲、鱼岭、寒冲、万宝槠山、白茅冲等地仍有法魁法坛,名“刘君法魁祖祠”,或“刘君法魁祖坛”、“刘绍魁太祖坛”,每逢他诞辰,族人都要在法坛进行拜祭。

师公是信奉师教的法师,而师教是梅山教、梅山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槠山刘氏“唱太公”的仪规内容来看,也可证明它属于师教。湘中地区很多家族都有自己的“太公”和“唱太公”活动,可见梅山原住民文化的渗透之广。

师教的传承分祖传、师传两种。祖传是在家族内部传承,以父传子为主。师传是师公收外姓人为徒进行传承。法魁入师教显然不是祖传,只能是师传。

他是如何得到师传的呢?

谱载法魁之妻蔡氏,为山瑶,无疑是梅山原住民。这显示出一种可能:法魁娶蔡氏后,在与蔡氏有血缘或族缘的师公那里获得师传。法魁是开梅山一百六十多年后生人,此时瑶人的活动空间和法魁居住地应有相当距离,他和蔡氏相遇并不那么容易。法魁是有军籍的人,也许他曾随军队驻扎在瑶人聚居区附近,故而有机会与瑶人接触,并与蔡氏结缘。

外来氏族与梅山原住民联姻,并不只有槠山刘氏。如新化张氏,始迁祖通义公,生于北宋太祖建隆年间,由江西吉安迁新化,其七世孙与梅山苏氏联姻,与法魁、蔡氏联姻时间比较接近。张氏于元代设立法坛,称“张坛”,18代法师只做师公,之后兼师公和道士。迄至2013年,已传23代弟子。有学者认为,“张坛”的师教是梅山神系与闾山法派的融合,但闾山法派不是主源见李新吾《冷水江杨源张坛师公与道士的异同比较》。可见,“张坛”的师教应当也是通过与梅山原住民联姻而得到师传的。

开梅山之前,外来汉人与梅山峒民肯定是存在交流的,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秋,翟守素平定“梅山蛮”之乱,“先是,数郡大吏富人多与贼帅包汉阳交通,既而得其书讯数百封,守素并焚之,反侧以定”。《宋史·列传第三十三·翟守素》但平乱后,“自是禁不得与汉民交通,其地不得耕牧。”《宋史·列传第二百五十三·蛮夷二·西南溪峒诸蛮下》这种情况下,原住民文化渗透面临很大障碍。开梅山后,这种障碍被破除,文化渗透就非常明显了,槠山刘氏和新化张氏的事例即是明证。从这些事例还可看出,联姻是原住民文化渗透的重要途径。但渗透是否原住民自觉为之,则难以判断。

两种文化相遇,冲突是先声,继之以融合,二者相依相伴,如影随形。但冲突更引人关注,因为它是表面化的、激烈的。而融合是惊涛骇浪下的潜流,悄无声息,缓缓流动,无法察觉。有如我们翻山越岭,经历漫长行程,蓦然回首,却看不到联成一线的完整脚步。

读槠山刘氏族谱,我看到了这些脚步留下的三两屐痕,漫漶,隐约,但充满魅力。

槠山刘氏族谱中的军册信息

法魁及其妻蔡氏齿录

法魁太公祠

唱太公

ps:笔者以身体中流淌着山瑶血液而自豪。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刘氏族谱
冗兵黩武:北宋的军事制度与兵力
十堰市郧阳区谭山刘家营刘氏族谱
明代原籍军户的家族转型
军籍黄册
关于马兰黄氏始迁祖由闽入鲁时间的探析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