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蓉的梦与诗（一）

同治五年七月，时任陕西巡抚的刘蓉因抵制归还西安、城固两地教堂给法国教士，受到清廷压力，遂上疏，以病重恳请开缺回籍。急切思归，加上多年的不寐之症，遂有《思归引》、《长安秋夕不寐》、《秋宵独坐望月》等诗。八月初一夜，醉后成眠，梦见幽境、禅房、老僧。次日，因有纪梦之作《八月初一夜醉后成寐觉而有述》：

海波山立天溟茫，扁舟一苇杭中央。

百年争作万年计，一夫要敌千夫强。

眼看世事浮云改，回首人间忧思长。

苦说归田嗟未遂，颓然一醉湘山苍。

石径幽幽埋晓雾，箫声嫋嫋来禅房。

拔地千年蟠古桧，插天百尺丛修篁。

流莺弄笛歌宛转，飞泉泻玉鸣铿锵。

跏趺老衲眉垂膝，鸢肩鹤骨双瞳方。

见客低头默不语，蒲团坐寂如空桑。

世外干戈自纷扰，山中竹石饶清凉。

夜移僧榻卧秋月，时闻峭壁吟孤凰。

宵籁沉空转清寂，晨钟破梦犹酣香。

觉来意境异人世，岂其琼岛开鸿荒。

此身扰扰羁尘海，自煎膏火迫肝肠。

但脱衣冠挂神武，谿山到处容清狂。

转瞬白云生履舄，洞天万里知何乡?

古代诗人中，屡以梦见僧人入诗的有陆游,如《梦游山寺,焚香煮茗甚适,既觉,怅然，以诗记之》:“平日居山恨不深,暂来差足慰幽寻。僧归共说道逢虎,院静惟闻风满林。毫盏雪涛驱滞思,篆盘云缕洗尘襟。此行殊胜邯郸客,数刻清闲直万金。”

陆游喜与僧人往来,故梦见僧人，反映的是其日常。

刘蓉的日常中没有僧人，故他梦见僧人，反映的只能是他当时的精神世界。

归乡，是他彼时最大的渴望。他离开故乡五年多了。五年以来，思乡是他的日常。为归乡，他屡屡向清廷提出开缺的请求。

咸丰十一年正月，在骆秉章的一再邀请和诸多知交的劝说下，刘蓉迫不得已，与骆订三月之约，随其入川，襄赞军事。谁知此去遂坠尘彀，一去难返。九月，清廷因刘蓉败蓝朝鼎起义军于绵州，擢其知府，旋赏三品顶带，署四川布政使。刘蓉屡辞不获允。同治元年二月，实授四川布政使。由此至同治五年，刘蓉四次请求开缺回籍。第一次在同治元年七月，原顺天府尹蒋琦龄上中兴十二策，内言刘蓉拔擢太速。正中刘蓉下怀，他立即上疏乞退。被驳回。第二次在同治三年。五月，时任陕抚的刘蓉亲赴前线督军。七月，股际生痈，又患头风，遍体紫斑，转而成疟，神识昏迷。八月，以病重回省，遂请开缺。清廷不准，特赏假两月。第三次在同治四年。三月，翰林院编修蔡寿祺参劾刘蓉。四月，刘蓉上疏请放归田里。清廷不准，八月罢其职。十月，响应民意，谕刘蓉带革留处分，仍署陕抚。刘蓉第四次请求开缺在同治五年七月，随后就有了上述之梦。

离开家乡以后，思乡是刘蓉诗作的重要主题。他思念故乡的月，如《壬戌正月履四川藩司任示贺客》：“前旌忽引碧油幢，廨舍新邻蜀故宫。我似幕中巢旅燕，人从天际望飞鸿。君鱼虽处膏脂地，师德宁为田舍翁。他日归帆湘浦月，好留清梦到巴东。”他思念故乡的雨，如《乡思》：“蜀栈迢迢乡路赊，一官匏系隔天涯。潇湘夜雨三更梦，桃李春风二月花。有弟并歌朝露薤，何年归种故园瓜?松楸两畔孤儿泪，洒向寥天咽暮笳。”他思念故乡先茔，如《同治乙丑四月二十三日为予五十初度之辰。枨触平生，感而有赋，率成七言近体八章》：“慈颜寂寞今黄土，回首湘山泪数行”，“何当一舸浮家去，万里寥天海月明。”他思今故乡的书，如《思归引》：“乞身归田今未晚，耦耕乐道鬓初皤。万架牙签方待我，且留岁月勤编摩。君看秋风起天末，洞庭夜月生千波。便溯湘流卧衡岳，此乡安乐真吾窝。”

回归隐居生活，是刘蓉渴望归乡的重要原因。他的家园在湘乡西部，偏僻多山，宜隐居。他年轻时即不乐仕进，经父亲劝说，勉强参加童子试，中了秀才，之后就不再涉足考场。即使曾国藩、郭嵩焘劝说，亦不为所动。其早年《自题画箑芙蓉》诗，反映了他喜隐居的性格：“十年穷壤埋头角，一纸寒花隐姓名。莫把荣枯问当世，眼前原是过来身。”任川藩、陕抚时，屡约郭嵩焘、黄辅辰、黄彭年归湘隐居，“读书鸣琴，以娱馀岁”。同治六年正月，清廷以灞桥之败罢刘蓉之职。他终于得遂夙愿。二月离陕，四月至长沙，闻湘乡匪警，遂寓老友赵焕联宅数月。这几个月，他基本处于隐居状态。翁同爵致函翁曾翰，云“刘霞仙亦已回籍，现在侨寓省垣，杜门谢客。于其初至也，曾一见之”。湘抚刘崐请他帮办团防。力辞。曾国荃致函郭崑焘，故云“惟霞老岿然自立，虽有情面稔熟者至于其前，而自有凛然莫之敢奸者。此岂不贵乎夙昔之所抱哉”。九月，回到故园。从此，闭户读书、著书，不问俗事，度过人生的最后五年，学问达到更高境界。故人们对此赞叹不置。他曾经的同僚、四川按察使牛树梅致函黄彭年，云“刘霞翁归去，键户读书，地方之事，概不与闻，高风亮节，令人仰不尽，而陕人于霞翁，至今有甘棠之思，出处如此，其亦可无憾矣。”曾国荃致函杨昌浚，云“霞翁步门未出，早作夜思，好学不倦，迩来造诣益臻纯粹矣”。

在学问上，刘蓉笃守程朱理学，坚决反对援释入儒，但这并不影响他与方外之人的交往。他早年有《口占赠别云谷道人》，晚年有《闻游僧极谈阆苑之胜》。咸丰七年，曾国藩在家守制时，刘蓉请他为“天籁岩”寺庙题匾。可见，刘蓉与佛、道往来无碍。不仅如此，在内心深处，他甚至可能向往成为一名僧人。咸丰五年八月，他与曾国藩游庐山。曾氏去世后，他在《曾太傅挽歌百首》中回忆昔年之游：“层岩飞瀑响琤琤，扫笔题诗记得曾？百尺澄潭照清影，了知身是两禅僧。”他将自己与曾国藩比为“两禅僧”，应是两人在游庐山时谈及的话题。这揭示了他们不仅憧憬僧人的生活方式，并且多少有点信仰关于前生来世的玄妙之说。那么，刘蓉梦见僧人，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刘蓉梦境中的僧人与其他事物，是隐居生活的象征。他在梦中的世界非常惬意，并且留宿一夜。可见他对隐居的极度向往。梦中事物应当来源于他对往年经历的记忆。道光二十八年十月，他与郭嵩焘、陈懿叔游南岳。十几年后，他在川藩任上与陈氏回忆此次南岳之行，作《与陈懿叔谈旧游衡山雨花寺山水之胜，并柬郭筠仙中丞》，其中的氛围与其梦境很是相似：“雨花禅舍幽绝处，蹑屩从君最盛年。小阁凭栏闲饲鹤，高楼簇柳晚鸣蝉。琴书他日容高卧，笠屐平生有夙缘。孤负名山今十载，只劳魂梦绕苍烟。”衡山是他理想中的隐居之地。但是，在衡山寻置居所是不现实的。因此，他将目光转向县域内的龙山。早在咸丰十年，他就有了隐居龙山的想法。这年冬月，他约郭嵩焘、崑焘游龙山。目的并不是游山玩水而已，他在致曾国藩的信中透露了用意，原来是为了物色隐居之所：“筠叟归后，痛逆夷之狂横，病某邸之刚愎，愤懑盈胸，有触辄发，屡约一诣省垣，而闭关固拒，不肯复涉世尘。顷约与结茅龙山之巅，饱噉薇蕨，以卒馀年。”此次龙山之游未果行。两年后，他在川藩任上又致函郭嵩焘，约隐居龙山。这个设想终究未能实现。归乡后，他有龙山之游，并作《登龙山》诗，对心灵多少有点安慰吧：“奇峰卓荦俯平畴，飞嶂回环拱上游。天借五云开锦绣，山围万幕拥貔貅。凝眸尽处虹千尺，埋骨他年貉一丘。好待秋风跃石马，松萝烟月共悠悠。”

隐居龙山的愿望不能实现，他只好在旧居儒阶庄努力营造一个远离尘嚣的世界。归乡后不久，他修建了遂初园、玩易阁、绎礼堂、迎薰馆、修篁寮、天游台。遂初园落成，他有诗云：“二顷曾无负郭田，一囊剩有买山钱。划开松岛新烟月，占得桃源小洞天。笠泽樵渔无俗子，淮南鸡犬是神仙。人间福地谁消得，只让王维住辋川。” 玩易阁、绎礼堂、迎薰馆、修篁寮、天游台建成，又有“小筑园林署遂初，居然猿鸟得吾徒。门前秋水人俱远，岭上白云心自孤。莫使嚣尘侵栗里，要收春色入蓬壶”之句。曾国荃对刘蓉的退休生活非常欣羡，致函曾国藩云：“霞翁在家，杜门不见客，晨夕好学不倦。其所为遂初园、绎礼堂、修篁寮、迎熏馆、天游台，丘壑虽不甚大，而要自有幽然之趣。怡然终老于此，拥书万卷，亦足以自豪也”。

栖身世外，悠游林泉，刘蓉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