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容：一个南宋状元的人生（二）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孝宗禅位，自称太上皇。太子赵惇继位，即光宗。

四月，王容授绍兴签判，随后回乡处理家事。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春，王容将赴绍兴。其时，陈傅良刚由湖南转运判官改任浙西提刑，尚在湖南，他为王容送别，并赠诗《送王南强赴绍兴签幕四首》：

词章行天下，嘉赖二百年。

甲科至公卿，谁敢谓不然。

有人妄媒孽，一世所弃捐。

我亦欲护短，讳不言幽燕。

汗简在吾后，覆车在吾前。

人人尊孔孟，家家诵诗书。

未省有宇宙，孰与今多儒。

儒者道如砥，岂其自崎岖。

申以黄老废，贾以绛灌疏。

汉家尝纷纷，政尔门户殊。

历官如历阶，越等多所伤。

奈何坳堂水，持绠万丈长。

谁无斯世方，乃此袖手旁。

永夜泪不禁，仲尼故皇皇。

又闻虽小鲁，乘田问牛羊。

闻之浙河东，见之湘水南。

未归却相送，既喜复不堪。

行矣乞自便，帅幕或可参。

君方乘日长，勉为停朝骖。

我池有螃蟹，我园有黄柑。

从“闻之浙河东，见之湘水南”一句，可知这是陈、王的初识。陈氏赠诗之举，说明他与王氏脾性相投。陈氏学问高深，为人正直，不畏权贵，为官务实，清正廉明。由此亦可窥见王氏为人之一斑。

从诗中“有人妄媒孽，一世所弃捐。我亦欲护短，讳不言幽燕”，“儒者道如砥，岂其自崎岖。申以黄老废，贾以绛灌疏”等句，可知王容发表过与“幽燕”相关的言论，引致攻击。蒋湘培猜测王容“以言用兵复仇事被斥逐”，这个说法似乎不成立。因为孝宗是希望恢复中原的，并进行了战争准备。况且，王容未授绍兴签判前，已是签判的身份，因此授绍兴签判算不上斥逐。他任绍兴签判只有短短的两个月，就被朝廷召回，授以秘书省正字，级别也没有降低。如果朝廷要贬谪他，不太可能这么快就召回。

淳熙十五年（1188），朝中发生配享之争，引起很大风波。三月，洪迈奏请以吕颐浩（字元直）、赵鼎（字元镇）、张俊（字伯英）、韩世忠（字良臣）配享高宗。引起很多反对的声音。吕颐浩、赵鼎均为南宋初宰相，张俊、韩世忠为南宋初名将。杨万里则认为张浚（字德远）抗金有大功，请以张浚配享，并指责洪迈所议为“欺、专、私”。于是洪氏请求去职。争斗结果是配享四人不变，洪、杨均被外放，风波才算平息。这场争斗的焦点是如何评价张浚等人对金作战的功劳问题，与“幽燕”相关。王容中状元后即上御戎万言策，对这场争论，他恐怕不会当旁观者。因此，他受到攻击应是大概率的事。陈傅良或许因此而发出“我亦欲护短，讳不言幽燕”、 “申以黄老废，贾以绛灌疏”的感慨。

王容到绍兴上任时，洪迈恰好任绍兴知府，成为王容的上司。显然，《夷坚志》中关于王容中状元之前的情况，是他直接告诉洪迈的。

王容在绍兴时，陈傅良被召回朝。两人有书信往来。陈氏在信中赞赏王氏，有“某官学足以逢原，言足以行远。博极百家之说，断以中庸；奄观三变之文，归于尔雅。如迫逐功名之会，则从容议论之流。尝试绪余，蔚为举首。况回占五纬，盖明分野之祥；而其应三魁，皆岳麓同门之旧”之语。“三魁”指王容、易祓、汤璹，“皆岳麓同门之旧”指他们都是岳麓书院弟子。

光宗绍熙元年二年（1190）五月，王容被召回朝，授秘书省正字。二年（1191）二月，担任考校。六月，升秘书省校书郎，职责为编辑、校正图籍。

十一月，光宗宠爱的黄贵妃被皇后杀害。王容奉旨为黄贵妃撰軷祭文。

绍熙三年（1192）七月，时任吏部员外郎、秘书少监的陈傅良兼皇子嘉王（即后来的宁宗）府赞读官。十月，王容升秘书省著作佐郎，职责为时政记、起居注、日历、祭祀祝辞的撰写、修纂。这年，《寿皇圣帝玉牒》、《寿皇圣帝圣政书》、《寿皇圣帝会要》修成。王容参与编修记载孝宗朝政事的《寿皇圣帝圣政书》。

黄贵妃被害后，光宗患上精神病，病情时好时坏，不能正常理政，每月四次到重华宫朝见孝宗（即“过宫”）的惯例也取消了，父子俩的关系变得紧张。大臣忧心忡忡，百姓恐慌。陈傅良利用其嘉王府赞读官的身份进言嘉王，希望他向李皇后转达群臣希望皇帝尽快过宫的呼声。这个计谋似乎取得了效果。十月十二日，光宗到重华宫起居进香。

但是，十月二十二日，是孝宗生日“会庆节”，光宗本应率领百官到重华宫祝寿，结果却由丞相率百官诣重华宫拜表称贺。十一月十七日是长至日，朝廷照例举行庆典，由丞相率群臣向孝宗称贺，光宗仍然没有露面。这两件事震动朝野。陈傅良等人纷纷请求光宗过宫。在群臣压力之下，光宗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朝见孝宗，李皇后随后也来到重华宫，《宋史》称“都人大悦”。接下来，要举行光宗向孝宗进献《寿皇圣帝玉牒》、《寿皇圣帝圣政书》、《寿皇圣帝会要》的盛典。光宗点名陈傅良起草《寿皇圣帝圣政书序》。十二月五日，盛典在重华宫举行。王容与章颖、陈傅良等人合撰《至尊寿皇圣帝圣政序记》。

盛典的举行使皇帝父子俩的关系暂时缓和下来。

调处皇帝父子关系，陈傅良起到重要作用，王容的作用没有明确记载。从陈傅良与王容的交谊、两人合撰《至尊寿皇圣帝圣政序记》来看，王容协助陈氏应是很自然的事。

大概在绍熙四年（1193）三、四月，经陈傅良推荐，王容中状元后一年担任岳麓书院堂长、时任无锡县令的吴猎（字德夫，号畏斋）任秘书省正字，与王容交游。五月，光宗拔陈亮（字同甫，号龙川）为状元，赐诗。王容、吴猎、项安世（字平父，号平庵）等人各作《恭和御制赐陈亮以下诗》。

绍熙五年（1194）春，从潭州知府退任的周必大（字子充）刚回到家乡庐陵，被任命为隆兴知府，即上奏推辞。随后，写信给吴猎、王容、项安世，告知辞隆兴知府之事，并请他们举荐冯教授。他在给吴猎的信中说：“辞庙二文,颇述鄙意,别录去,烦呈似南强、平父也。冯教授举状垂成，而职司未入手，乃公廷劳以为言,不敢效近世姑用虚言塞责，详具南强书中，更望相与实图利之。”

六月，光宗病重。知枢密院事赵汝愚、知閤门事韩侂胄联手，策划内禅。七月，光宗被迫退位，太子赵扩继位，即宁宗。此事史称“绍熙内禅”。

八月，王容升秘书省著作郎。中书舍人楼钥（字大防，号攻媿）撰制文，说王容“学博而文优”。

闰十月，王容开始主持修纂光宗日历、宁宗日历，上《言修纂太上皇帝并今上皇帝日历合行申请事宜奏》。

除了修史，王容似乎还负责办理与官员升迁相关的事务。十一月，刚被任命为江陵知府的朱熹托王容办事。他告诉门人、王容同僚刘崇之（字智夫）：“吴、彭二文学到都，吴已年及，只可得祠禄，已托平父语南强，早发遣之，并烦道及尤幸。”

在秘书省的同僚中，王容与项安世共事时间最长，来往密切。项氏在与王容唱和之作《次韵王大著大享宿斋》中，有 “浅学胡然敢望回，英躔幸甚得追陪。谈锋羡子雨无极，诗境愧予田尽莱”句，可见他对王容的敬重。某日，两人游西湖玉皇山，诗酒相酬，项氏作《刘寺置酒遇雨次韵答王大著》，可窥他们交游之点滴：

胜绝今年第一筹，钱湖刘寺雨中游。

汤倾衢点云随肘，羹况戎酥雪满瓯。

竹坞张烟围客住，梅檐翻水劝人留。

只因元气淋漓手，计会天公作此谋。

数年后，项氏任宣抚使，带兵抗金。可见，在收复中原的问题上，他们是有共同语言的。

从王容与项安世的诗歌互答中，可以看出王容的生活是很风雅的。《南宋馆阁续录》亦称王容“治诗赋”。遗憾的是，他的诗作流传到今天的非常罕见。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吴炳本定武兰亭序，上有王容题诗一首，为目前所见他唯一存世手迹：

昭陵永閟千年迹，定武相传几样碑。

此是中原第一本，石今焉往落东夷。

君家何处得此纸，刻画烂然犹可喜。

六丁神物好护持，更有诸贤题姓字。

                                      环涧王容敬题

此诗没有落时间款，应作于王容在秘书省期间。

庆元元年（1195）二月，王容兼实录院检讨官。六月，授提举江西常平。朱熹写信给表弟程洵（字允夫，号克庵），提及此事：“昨误闻刘智夫得江西仓台,即以书道吾弟及一二知友姓名。得其书，乃云虽出妄传，然已为转语王南强矣,计必能相知。”“仓台”即提举常平。

由于朝中很多事需要王容来做，因此他没有马上赴江西上任。九月，为修高宗文集，王容等人以实录院名义向泰州发牒文，要求借用泰州通判王明清（字仲言）所纂《挥尘前录》、《挥尘后录》。其时，王容兼任吴王益王府教授、兵部郎官。十月，以著作郎兼侍左郎官的身份担任考校。随后，升门下省起居郎。虞俦（字寿老）撰制文，有“万言之策，尝冠伦魁。粤自典州，晋登郎省”之语。“万言之策”指王容中状元后所上御戎策。

此时，杨万里正闲居乡间，王容写信慰问他，并寄赠精纸。杨氏在回信中感激地说：“恭承一介鼎来，拜天落云锦之书。老病自废之人，亲朋无一字，谁复嘘呵其寒冷，访问其死生者？乃独得此于天上之故人，岂但加于今人数等，古人恐亦未必多也。”并请王容帮忙印制《三传释文》：“家藏抚州公库六经，偶缺三传之释文。敢乞颐指小史，以清江薄纸印补，便中惠我。”

庆元二年（1196）五月，王容上疏参劾吕祖俭（字子约）。吕氏身世显赫，七世祖吕夷简为北宋名相，六世祖吕公著为名相、学者，兄长吕祖谦，著名理学家、文学家。

朱熹在给门人黄干（字直卿，号勉斋）的信中谈及此事时，有指责王容的意思：“前日答吉州王岘书中有数句，颇甚简当，今谩录去，可以示甘吉父也。岘乃乡来子约所馆之家，因子约来通问也。子约又入王南强章疏，只此数人，东涌西没，到处出见，甚可笑也。”

王容参劾吕氏的理由不明。在当时政治环境下，此事非同寻常。

赵扩继位后，赵汝愚因拥立之功升右丞相。韩侂胄邀功请赏，向赵氏要节度使的位置，被拒绝。两人的权力斗争由此展开。由于赵氏主要依赖理学人士，随着韩氏得势，理学人士遂成为韩氏的打击对象。庆元元年（1195），赵氏被贬，韩党得势，“庆元党禁”拉开帷幕。理学被斥为伪学，朱熹、彭龟年、陈傅良等理学中坚力量遭到打击。当年四月，时任太府寺丞的吕祖俭上疏，谏留赵汝愚，并为朱熹、彭龟年抱不平。吕氏因此被贬韶州。五月，改送吉州安置。

王容信仰理学，且与赵氏阵营中的周必大、陈傅良、项安世等人关系不错，但他并没有受到韩氏打击，仕途也很顺利。说明王容不属于赵氏阵营，并且与韩氏关系和谐。王容参劾吕氏，正值赵、韩两党之争激烈之时。这难免让人怀疑他属于韩党。但是，如果他属于韩党，必然受赵党攻击，而目前没有发现这方面的迹象。因此，他更像是一个中立者。

然而，事实上，王容已经卷入了政治漩涡。不了解他的人将他视为韩党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了。

（未完待续）

陈傅良《送王南强赴绍兴签幕四首》

陈傅良致王容手札

项安世《刘寺置酒遇雨次韵答王大著》

朱熹致程洵手札，谈及王容授提举江西常平

杨万里致王容手札

朱熹致黄干手札，谈及王容参劾吕祖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