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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婺百工口述|白沙溪的排

我叫黄卸标,今年93岁,山后金村人,祖籍朱村,住在金兰水库大坝的边上。生活中的两件事情,我感到特别高兴,一是镇委书记来慰问我这个志愿军老兵;二是白沙溪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白沙溪在世界出名,你说我一个曾经是白沙溪的撑排人,高兴不高兴?

当年的白沙溪九曲十八弯,上上落落,沿溪差不多每个村都有撑排人。从高儒、乌云、兰背,一路下来,一直到酤坊、新昌桥……板着手指头点点数数,说白沙溪的竹排一百没有,至少也八十多张,算得上百排争流呢。贴水铺摊的木排,和竹排鹅鸭各路,一长溜一长溜,不争不抢,浩浩荡荡。不过,竹排和木排碰面时,撑排人免不了打打招呼。可惜了,这些年,同年伯同年哥走光了,差不多就剩我一个撑竹排的。

撑竹排,算得上一门手艺。站在竹排前头的叫头排,也有叫大猫,站在后面的叫二排,也有叫二猫,竹排翻堰坝,淌深潭,过大湾,两撑排人手持撑篙,讲究配合,相互提醒,相互照应,不时的前后走动。只能说,撑排像骑自行车,一上车,全靠感觉。人生地不熟的要进这一行,还是要拜师的,做徒弟悟性好点的,年把时间会出师。我没出师不出师的,十多岁时,跟我金标哥上了竹排捏撑篙,在白沙溪日行夜宿,风里来雨里去的讨生活。

 

运货的竹排,山包似的向下漂移。其实,它前后两节,用匍匐在地的拇指般粗细长杉树条和黄古藤相联而成,像大卡车,再牵个挂车。细杉树,韧性十足,早先农家门后的尿桶,桶耳朵上串套的“尿桶夹”,便是它所作。黄古藤,扎笤帚,会经常用到。着手捆联竹排,其纽带便是笔直的细杉树,先期在需转弯处扭拧裂开个五六寸,待杉树可随意弯曲后,插进前排,拐弯360°,伸向后排,再插至另一个裂开处转弯,回向前排,之后黄古藤捆扎固定,如此回形针般的联结,还花样多,软硬兼施,绝对牢靠扎实。回头说两节拼联的竹排,由四张排拼接而成,每排十二根排竹,也有或多或少一两根的。弯弓的排头,一长一短,拼成前排。排头错开,排尾齐平,有些像台阶,成矢锥状。两半相拼成后排,方方正正。前排排尾与后排前端相联成的竹排,货运量增加了一倍不说,还大大增强了撑篙掌控竹排的能力。试想,前排像后排,拼构成齐平的大头大脑排头,其排头左右转向,撑篙该多用了多少力气?兰溪卸货回程时,拆解了的竹排,在江水溪水中,别有风头,前排小的摞在大的上面,后排则两半相叠,如此前后相连的竹排,触水面积立马减少了近一半,自然减少了相应的阻力。 

岭脚溪口一带,流传一句俚语:黄坛的蒲包,岭脚的排篙。蒲包与排、篙,如同小蚂蚁和大水牛,当然不能比,我是说,听俚语,便晓得岭脚渡口的撑排运输相当发达。近百张竹排交替在岭脚停放,渡口密密匝匝。郑仕球的地主实在大,光山林就上万亩,我们在他家住的房舍宽敞,整洁,不须交费,比种田种地的长工强多了。

岭脚上游五里的溪口是货物主要集散地,第二天穿衣起床,便解排上溪口装货物。装的山货有柄子柴,像一个个腰鼓;有棕箬,捆扎得像一只只箱子;还有烤酥饼、大饼的乌炭,一篓一篓的……叠好,装好,捆扎好,差不多需要两天时间,装货量不是一般的大。竹排回到岭脚,凑手装上埠头的零星货物,此时的竹排像驮着山包,静静的在渡口养精蓄锐。

次日清晨,各排的头排二排跳上竹排,解缆,点篙,放排,竹排便在白沙溪游弋,两岸青山倒退走,走到临江,越来越空旷,当兰江的西山背着日头,竹排靠上了兰溪码头。兰溪码头人流滚滚,“小小金华府,大大兰溪县”,帆船、竹排横陈穿梭,还泊着花船、茭白船。我们顾不得花花世界,抓紧搬货物到埠头,至于进仓库,则另有搬运工。搬到竹排露光底,最后肩背竹排上岸,竖起,晾干。既是保养竹排,也为回程尽可能的轻巧。

兰溪码头

兰溪码头,聚散东阳、义乌、武义等地的撑排人。他们有的带排桶,用来装衣裳、香烟、蜡烛,还有米和菜。有的铜壶作锅,铜火熜当灶,用乌炭烧。我们肩背的棕袋,防水,有点像部队的挎包,斜挎在身上,装一些自认为贵重的东西,像香烟、钞票。至于蓑衣、草鞋,扔在竹排旁,没人拿。衣裳服着就身上一套,虽然出远门,需要添加,或回家取,或托人带。烧饭我们用的是钢灶,白铁皮敲打而成,上面坐一口不到两尺的铁锅。柴禾烧好的饭,特别是锅巴,真香。带的菜,常年不变,咸菜,梅干菜。不过,撑排人抱团,讲义气,到了饭点,两三条排停靠溪岸,大伙合起来烧,合起来吃。

空闲中逛了两天,又得忙乎,赶在清早前,摞好拆解了的竹排,缓缓地离开码头。虽然不装什么货,逆水行排,速度慢多了。竹排拐进临江的石柱头,得跳下竹排,靠白沙溪边,躬身挺着纤绳上的木块,拉纤前行。竹排延到酤坊,这一天的行程便结束,上岸休憩。即便还有点宽裕时间,也不大会到琅琊歇脚。当时的琅琊,不如朱村、大岩坑口、酤坊繁华。

次日的晚上,竹排停靠在岭脚渡口,准备下一轮的行程。

来去一趟六七天,可领到老板郑仕球一担米的工钱。

该唠唠撑篙了,撑篙对撑排人太重要,它像汽车的方向盘,在静水或轻缓逆水中,又像汽车马达。所以,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根竹子一根木棍,便可以做撑篙,它要求长长的,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一手捏住正好,既要坚韧,又要称手。根部镶嵌铁质的钻杆,七八寸长,用铁箍箍牢,钻杆像猫爪,抓石留痕。我们的撑篙,多用竹子做,差不多半年换一根。

你担心白沙溪的这两个地方,会不会撞崖,会不会散架?其实,竹排,蛮坚固的。先说沙畈水库边上的大湾,溪口装货放排出来,从山头顶看下去,白沙溪绕了个大湾,水浪翻白花,没撑过排的,担心也正常,事实是没听到出过什么事故。再说石人潭的石拱桥,石拱桥漂亮,撑排和危险不搭界,那桥洞流出的是西面东坑西坑的溪水,它汇入东面白沙溪,竹排木排从石拱桥边擦过。

不过,有几段溪水,撑排人还是要上点心。头一个是山足村的福民山这一段。第二个是十二局后面那一段。第三个是大岩村长冈的千年角潭。三个溪段都弯了个大湾,千年角潭更是藏着溪水汹涌的角湾。三个湾的溪水汇聚湾口(凹岸),切变成螺蛳捆的水流,冲撞水岸的礁、崖,白浪滔天。福民山大湾,从山足水文站沿古栈道到东谷源外口,悬崖峭壁,山体岩石延伸白沙溪底,河道狭窄,大湾凹岸水流翻滚,扭曲。撑篙钻杆要是滑溜,竹排撞上礁、崖那是大面上的事了。十二局后面的,眼界宽了,河道宽了,水流大了,也更急了,但大片大片明的暗的岩石,本质和福民山差不多,光溜溜居多,同样是撑排人忌讳的,忌讳钻杆溜滑而人跌倒。大岩的千年角潭,本就不安分,边上的新大路经常被冲毁。潭里的角石,溪水急转斜下四十来米,冲出个大岩潭。如同虎狼的石角,要是撑篙钻杆滑过,竹排瞬间“裹馄饨”,一副惨象。扎住了石角,排头牵牛绳,呼地转弯,什么事也没有,心里还莫名其妙的高兴。所以撑排人的眼睛要像老鹰,动作要像猫。

撑排危险?不危险。就是危险,比较抗美援朝,顶多毛小危险。我离开白沙溪,第二批过鸭绿江入朝参战,特等功臣彭富礼便是我们部队的。抗美援朝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举个例,一天夜里2点钟,我在坑道值星,美国佬铺天盖地的炮弹炸弹,把坑道的两头炸个一塌糊涂。一直到了8点,坑道才打通,把我挖了出来。长时间的缺氧,我一片晕乎乎,什么都记不得。看看,抗美援朝,最安全的坑道都如此危险。

白沙溪的撑排生活趣事多多,就是水库大坝,断了白沙溪,仍有撑排的趣事。竹排木排被大坝生生的拦截,只能拆解,将排竹排木抬至坝顶,放入滑道滑放到坝底,木材受国家控制,得转运五里外的琅琊森工站。毛竹无此禁忌,一次,酤坊供销社从周村采购了一批,从水上漂到了东大坝。排工七手八脚,扎成三联排,看看溪水太大,排也太长,竟然没有一人敢上去。朝鲜带回的胆气,我嘣的跳上竹排,格拉格拉一冲而下,后面一片惊叫声。竹排过第二堰,过东山殿(东山完小),两小时不到,便到了酤坊。后面赶上来的同年哥赞叹不已:你怎么这么快!当然,直到琅琊门阵线公路通车,滑道不分昼夜的轰隆隆声才消停。

再说红军“请财神”,哦?我只晓得红军,原来是宣恩金,闽浙边临委负责人。43年秋冬,那时我十多岁,跟我哥一起撑竹排。这天的日中心,岭脚仕球家的桌上放着一封信。夜晚,我们正在郑仕球老房子休憩,来了几个穿土布衣裳的人“请财神”,他们和善客气,把纸条(有人说是收据)递给在新房子的仕球,财神小儿子郑根升当夜被带走,藏匿山中,好吃好喝。捐了300担谷,郑根升平安无事回到了家。

撑排的工钱说得过去,可撑排真的辛苦。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不论下雪落霜,始终有话干,都得套着草鞋出工,披着蓑衣撑排,跳下竹排拉纤。过大年,好多活儿都停了,可撑排停不了,山里人等着钞票急着出货,城里人手攥钞票等着年货,所以,白沙溪的竹排照样来来去去,终日繁忙。倒有点像朝鲜战场的运输线,金贵,和老百姓性命交关。

我哥黄金标,朱村人。58年,水库移民新朱村,但他舍不得故土,和另一乐姓的仍住朱村的山坳,你小时候住宿他家砍柴,看到过。后来,他终于搬到新朱村,不多久,一身病,也走了,他是会撑排,又会做排,所以,做排的也聊几句。

做竹排的师傅,工资要比别的行当高,但也辛苦的多。他们的工场在溪边,不像木匠篾匠在主人家,有房舍遮风挡雨,他们往往在溪边避风的地儿搭个棚宿夜,兼着守夜看护工场,看护竹排。

开工前,金纸麻香少不掉,首先祭拜神灵,嘴里念念有词,祈求水神庇护。

竹排的毛竹不低于两三年生,根的直径不低于鲁班尺8寸,头尾差不多粗细。丁零当啷取好料,便两手左右分开,持握削刀的两个刀把,削去毛竹青。这道工序,一是防毛竹开裂,二是晾干后增加浮力。毛竹青,有的全削去;有的留一线,若留一线,毛竹青这一面朝水,达到耐沙砾的摩擦,以延长竹排的寿命;也有留对角四线的。

削毛竹青

做竹排,难在做排头,那是最见师傅手艺的本事。所谓的排头,说的是竹排前端那弯弓。弯弓做成,整个竹排就活了。弯弓确实给竹排增添了美观,但主要为了撑排的安全。白沙溪的溪水,几乎处处有落差,到了堰口,落差更大,如果没排头的竹排过堰口,平直贴水的竹排定会前俯后翘,直愣愣插入漩涡;如果撞上礁崖,同样直愣愣的,毫无缓冲还复,排散人伤。

烤排尾

金标哥做排头的弯弓,都在晚上,用他的话说,夜里风小,便于火烤毛竹,火烤为的是把毛竹烤软,使之弯弓成型,也有人称这活叫“烫尾”。“烫尾”,关键在火候,不是老师傅不敢上手。火候过了,煨烤焦了,由软变硬,毫无复原的可能,也就废了。火候不到,排竹刚软了个毛,硬做弯头,竹节多数爆裂。我哥闻着火烤毛竹的香味,火候便能断个八九不离十。他先毛竹根一端架在火堆上烤,或埋入火炭煨,当闻到恰如其时的香味,取出,条凳作支点,一头插入有些像门球的门,那是两根木桩搭成的小门。另一头慢慢下压,渐渐形成弯弓。慢工出细活,“烫尾”急不得,有时要添火把,有时要洒水,抹水,冷却冷却。

“烫尾”后,接下来凿孔组装,在毛竹的弯头、中腰,尾部,凿圆孔,对穿了木棍,一张竹排便大功告成。

口述人:黄卸标,93岁,婺城区琅琊镇山后金人,祖籍大岩朱村。从小跟哥哥黄金标在白沙溪撑排。1951年,入朝参战,服役于60军181师53团运输连。1954年从黑龙江靠苏联这边回国,7月复员。在白沙溪继续撑排。1958年恰逢金兰水库建设,进罗埠机械厂。1960年调森工站。1962年国家困难时,精简回乡务农。

采访时间:2022年11月9日电话采访

2023年4月17日

2023年4月27日电话采访

采访地点:养老院(颐养楼)、黄军伟车上

记录人:金少华  大岩退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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