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色已晚，西门庆邀请蔡御史留宿“寒舍”，老蔡爽快答应了。当下西门庆悄悄吩咐玳安：“去接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接了来，休叫一人知道。”然后回到席上陪酒，海盐戏子在旁唱歌，西门庆问老蔡回乡呆了多久，令堂老夫人可康健。老蔡道：“老母倒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他也是蔡老先生门下。”西门庆又问起上次同来的安进士，回说：“安凰山已升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话说间，老蔡吩咐戏子唱《渔家傲》：“别后杳无书……藕断丝不断。”
不一时，玳安进来。西门庆走到后边，心细如发地叮嘱玳安要把轿子停放隐秘，又吩咐两个粉头用心伺候，特别交代：“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西门庆真是操碎了心，连后庭花的款式也考虑到了。南风即男风，《金瓶梅》的谐音梗，服了！董娇儿便向月娘撒娇嗔怪爹越发老辣了。西门庆笑往前边去，只见来保和陈经济拿着揭帖来，说乔亲家老爹说，趁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三万盐引的事敲定。
饮酒中间，西门庆道：“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老蔡道：“四泉有甚事，尽管吩咐，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边说边递上揭帖。老蔡接过来看：“商人来保、崔本，旧派准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老蔡笑道：这个甚么打紧？“因叫跪在槅子外的来保过来，说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先机就是商机呀，连西门庆都感到受宠若惊了，说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勾了。”老蔡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书童旁边斟酒，戏子唱《下山虎》：“中秋将至，渐觉心酸。只见穿窗月，不见故人还……苍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边，免使书生独自眠。”
唱毕，掌灯时分。老蔡酒足起身出席，左右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要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湘帘低簇，银烛荧煌。只见两个唱的，盛装打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展磕头。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瞧西门庆这接待服务的浪漫贴心！老蔡感动得要不得：“四泉，你如何这等厚爱，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有何别？”老蔡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原始学历不到小学三年级的半文盲西门庆旁收杂学整出来的风雅逼格，猛然间与当朝状元都碰出了高山流水的共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布笔留题，灯下一挥而就：“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雨过书童开乐圃，风回仙子步花台。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交书童贴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何名，可否有号。得知韩玉钏号玉卿，董娇儿号薇仙，便觉薇仙更雅致，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棋，与“薇仙”对弈。西门庆陪侍，韩金钏递酒，书童儿拍手唱《玉芙蓉》。
待到二人各赢一盘棋下来，又相互交叉递酒，老蔡感到酒足尽兴了，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
那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西门庆吩咐来兴儿准备食盒酒米，叫厨役跟去永福寺，明早五更与你蔡老爹送行。老蔡醉眼瞧见董娇儿手持的湘妃竹扇面上的水墨画，便说和“薇仙”很配，董娇儿便索留墨。老蔡即兴题了四句诗：“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次日早晨，老蔡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布大包封着。仪式感拉得满满的。拿与西门庆瞧时 ，西门庆笑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各打发五钱，早从后门回去。
书童儿舀水侍候蔡御史梳洗穿衣。手下已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就西门庆关心的早日放盐问题再次敲定。二人齐上马，来至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送行。来兴儿早已把酒席安排停当，李铭、吴惠两个优儿弹唱。待到酒毕起身，山门外临行分别时，西门庆又说起苗青一案，老蔡让他放心。果真其后老蔡见了老宋时，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让东平府放了苗青，立斩了二艄公，安童也放了。
本回第二部分，主要写了西门庆单独接待蔡状元的过程，堪称“接待文化”教科书。距离老蔡刚被钦点状元来打秋风包装自己衣锦还乡差不多半年时间。当时的蔡状元虽受了翟谦教导点化，但还是保留了一份察言观色的拘谨，还不如傍着他一起来打秋风的那个前朝宰相之弟安进士奔放。时隔半年，故地重游，老蔡真正放飞了，不仅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甚至和西门庆已然混成“斯文骨肉”了。西门庆也除去冠带，与老蔡放松惬意地吃酒行乐和权谋勾兑。出身寒门的老蔡对西门庆的慷慨解囊是发自内心感谢的，因而他也是真心想要通过权钱交易回报西门庆的。如果抛开天理王法来看此段文字，那简直就是快意江湖的爽文。
然而没有约束的权力就是赤裸裸的犯罪。在老蔡殷勤帮助西门庆邀请宋御史、随口答应给他早放盐一个月，随手就将“商人”来保和崔本的原帖袖入袖中，主动给西门庆留墨，毫不避讳地给妓女留墨，并在酒后握着西门庆的手“真情告白”定不负庆庆，以及果真兑现承诺勾了苗青一案时，读者似乎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城府、值得结交的性情中人。而西门庆单是为了苗青一案，就操碎了心，直到“善始善终”。
然而，深受蔡京“栽培提拔之恩”的蔡状元毫无禁忌和顾虑的率性既是他为人的可贵之处，也是他为官的可怕之处。国之公权律法都成了他们结党营私、快意恩仇的私产和筹码。老蔡表现得有多么随意任性，他背后强大的党羽和靠山就有多么罪恶滔天。先前读到曾公被太师党构陷入狱已经让人透心凉了，现读到老蔡说他们十四个“同年”被曹禾论劾而黜授外职，却个个都被放了肥缺要害岗位。可见蔡京的权势，那真是一手遮天呀。
当然，天网恢恢。从戏子唱的那首《下山虎》，就预示了眼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西门庆府邸不久将家破人亡，蔡党也会迎来分崩倒台的那一天，他们把持的那个王朝也将迎来颠覆灭亡的靖康之耻。而此刻的蔡状元还在沉迷和憧憬于卧花眠柳的风流温柔乡中。文如其人，蔡状元给西门庆家题的那首诗直白应景，也一语成谶。他日再来时，他的“斯文骨肉”金主庆庆已命归黄泉。在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众叛亲离的一片人性荒漠中，老蔡还是赶来祭奠了西门庆，这个曾被西门庆嬉笑的“文职的营生”还给月娘留下了五十两的挽金。蔡状元对西门庆的这份“斯文骨肉”之情，始于打秋风，终于五十两挽金，可恨而可赞！为这五十两挽金，西门庆足可含笑九泉。试问，世间有几人在没落时，还能接收到一丝人性的温暖？
作者行文，看似句句素描实写，其实伏脉千里，此呼彼应。那个董娇儿，大概就是西门庆加官生子喜宴上，四个妓女闲聊口中被王三官在私处烧了香的“董猫儿”吧，“薇仙”估计也是王三官所取，“有点品味”的水墨画湘妃竹扇估计也是王三官所赠。要说风流风雅，那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世家子弟会玩。西门庆除了会听一些淫词艳曲和荤段子，以及给女人买买买和拼命捣弄床事之外，他的风流段位还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而西门庆刚笑了老蔡“文职的营生”，回头月娘却只给两个妓女各打发了五钱银子。这两个被西门庆精心秘密安排前来给刚被弹劾才新点上任的御史提供特殊服务的婊子，月娘也不愿多打发一点走穴费，以便拉拢她们做好保密工作并为今后长期合作打下基础呀。由此看来，月娘的悭吝才是深入骨子的。一个人倘若过度悭吝，就会缺少人味，没有人味也就谈不上女人味、男人味了。所以，西门庆始终对月娘爱不起来。
小结：交友当交蔡状元，为官应学曾御史。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