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和荒漠的界限永远都很模糊,只远远地隔了一条几近于看不清的线。
就像是天连着荒漠,荒漠连着天,或者天和荒漠本来就是同一个地方。
空旷,寂寥,充斥着怎么样也去散不了的寒意。谁都不知道,这方天空外面会是什么。
晚霞是这荒漠里最有温度的东西,火一样的色彩像极了另一个人的一双眼睛。
一双怎样都无法释怀的眼睛。
这是老猪第一次在石阶上陪我看晚霞,甚至还早到了一些时候,挑了个不错的位置。
这次他带来的不是过期的水果,而是一样很特别的东西。
一壶酒。
“老沙走了。”
这是在我坐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去哪儿了?”
“很远的地方。”
(二)
老沙在天庭当值的时候,因为打碎了琉璃盏,被打入流沙河做河妖。虽说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毛发旺盛,性子确是出人意料的婆婆妈妈,搞得我和老猪完全不乐意和他搭话。
奇怪的是,老沙和秃子很合得来。
很难想象一个沉默寡言和一个叽叽喳喳的人是怎么相处的。
用我和老猪达成共识的话来讲,完全的肌霸外表,少女内心,胆子比针眼都要小上一圈,力气却是大得惊人,难怪肉体凡胎也能如天庭当值。
老沙的包袱里总放着一盏被打烂的琉璃灯,还有一堆怎么也拼不回去的碎片。每晚在我们睡下之后,他就借点火光月光瞎捣鼓。
几年取经路下来,每晚老沙都在微弱的光线下忙活,好几次我想告诉他一些事实,都被秃子拦下来了。
“此人也是痴儿。”
直到跨入大雷音寺的前一晚,趁秃子睡着,我找到在角落里的老沙。
“那玩意儿拼不起来的。”
老沙没理我,他一向这个样子。
“就算拼起来了,也没办法把剥离命魂的人救回来了。”
老沙的手停下来了,像一滩泥一样坐在地上,扯着尖细的嗓子嚎啕大哭。
(三)
老沙哭累了。秃子没醒,或者是根本不想醒。
那头发情的猪对着月亮还是一脸眼泪鼻涕。
“我知道,起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相信她就这么不见了,我想试一试。”
尖尖的嗓音第一次听上去这么正经。
五百年前,老沙还不是流沙河河妖的时候。
天庭的卷帘大将终究还是风风光光的,这让曾经只是凡人的老沙觉得终于熬出了头,对王母和玉帝的指示唯命是从。
某日,王母的一盏琉璃灯用完了灯芯,见亲近的婢女不在,便令老沙去后院的库房里拿根灯芯续上。
老沙小心地捧着琉璃灯走进库房,翻遍了每个柜子,没见到哪儿有什么灯芯。
恰好王母的婢女青鱼回来,便上前询问。
“灯芯呀,在那个装命魂的柜子里,随便拿一根换上便是。”
“命魂?那不是……”
“你猜的没错,就是凡人阳寿的化形。用命魂点灯,可以让容颜常驻,延缓衰老。”
老沙还想说点什么,青鱼偷偷塞给他一根灯芯。
“这是一只山林走兽的命魂,拿去换上,什么都别说。”
回去以后的老沙怎样都难以入睡,他想不通,神仙们已经修得长生之术,为何又要用人命保持容颜。
这件事开始在老沙心中郁结,生根发芽,每日在天庭巡视遇到各路神仙时变得更加不安和惶恐。唯独青鱼,同为凡胎出身的两人走得越来越近。
而偷换灯芯的事也终究被王母发现。
那一日老沙刚踏进凌霄殿,便看见青鱼被一众天兵押至殿前,王母坐在宝座上一脸怒容。
“好你个贱婢,竟敢把灯芯偷偷换成野兽畜生的命魂给我使用,难怪我最近感觉没有一点效果,你也太大胆了!”
“你口中说的灯芯,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枉你还是个受人尊敬的神仙,不觉得羞愧吗!”
“好,既然你这么仁慈,那我这次就饶了他们,我要你的命!”
说罢,便伸手将发力一催,从青鱼身上硬生生将一丝纯白色的命魂剥离出来塞入琉璃盏之中,而青鱼则瘫倒在大殿上,像一滩烂泥。
“王母娘娘英明!”
大殿上响起整齐一致又麻木的声音,寒入骨髓。
“卷帘,念你不知此时内情,就放你一马,往后多加注意。”
老沙没听见王母说的话,他像疯了一样冲到她面前,举起那盏刚被放入灯芯的琉璃盏,狠狠砸碎。
“卷帘!你竟如此不识好歹,连你也要违抗天庭吗!”
老沙没去理会那个八婆的咆哮。
那缕白色的命魂终究没回到倒下的青鱼的身体里面,而是向着天的远方,消失不见。
老沙被天庭开除了仙籍,打下凡间之时,手里还死死捏着那盏琉璃灯的碎片。
(四)
“老沙怎么死的?”
我问老猪,天边的云霞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老猪说,自老沙成了金身罗汉,就回了流沙河,整天待在河底,取河水酿了一壶又一壶的酒。
“他搬了几大缸到南天门,就这个位置,不停地喝不停地喝。”
“然后?”
“然后变成了一堆黄沙,被天风吹远了。” 老猪停顿了一下,指了指远处那个模糊不清的边界,“喏,就那个方向。”
(五)
老沙留了一壶酒给我俩,使用流沙河底最干净的一池水酿成的,混上那片渗入他血液的琉璃瓦和河底最光滑的鹅石,用每年当季的桃花和梅子去除苦味。
我揭开泥封,倒了一碗灌进嘴里。
“出家人也喝酒?”
老猪不解地问我。
“道济上师说,酒肉穿肠过,佛陀心中留。老沙留的酒,你不喝?”
“喝。”
去他妈的佛陀心中留,老子才不管这些。
老沙这酒,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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