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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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霞早已从天边落下，最后一丝光亮也沉入地平线，在夜幕中听不到一丝呐喊与挣扎。

山风猎猎，吹动身后漫山的曼珠沙华摇曳。

一时恍惚，想起了五百年前，那个连吓唬人都做不到的小幽灵。除了一身不甘心的怨愤，不曾有过半分法力。

这一晃竟也有了五百年。

长久的沉默，身侧只有夜风翻越山头传来的响动。

“猴子啊，晶晶她......”

还是老猪先开口。虽然平日里争吵不断，谁看谁都不顺眼，但终究还是师兄弟。

“她死了。”

我听不出自己话语中的悲喜。

没有人能在金箍棒下活着，这点我很确信。

一如当年欺辱她的山贼们。

秃子回头望了一眼在月光下随风摇摆的花海正烧红了整个山头，双手合十，只道了一声 “阿弥陀佛”。

老沙躲在树边的阴影里捣鼓他的琉璃盏，碎片拼上又掉落一地。反反复复。最终传来一声轻微又尖细的啜泣。

晶晶，是我负了你。

（二）

我摘下一株花，包上一抔土，和秃子告别。

“和尚，晶晶昔日是我花果山的部众。当年被压山下，晶晶日日携鲜果饭食以喂之，对悟空有救命之恩。此番悟空回花果山安葬晶晶，悼念三日，三日后必回。请让我去吧。”

或许是第一次见我如此客气，秃子摆摆手，示意我去吧。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惜字如金。

也是，毕竟取经不过是任务，五百年前的往事又与他何干。

“斯人已逝，带她回家吧。我们就在此地等你回来。”

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

但又好像不是花果山。

没有花，没有果树，没有生灵。

只有一座从头到脚全是烧焦枯木的石头山，弥漫着一股诡异又令人作呕的焦味。

听闻人在受到过大的精神冲击时，是说不出话的。

哪怕我是个猴也一样。

水帘洞没有一滴水，整个瀑布像是被活活烤干，只剩光秃秃的、被熏得焦黑的河床裸露在外。

洞内可以说更是惨不忍睹。

勉强可以说是猴子猴孙的肉团，紧贴着角落，远远看去只能看见一大块漆黑粘连在墙上，被烧得看不清面目。

被围在最中心的，是只个子瘦小，身子蜷缩，脸上的毛发发根呈银白色，尚能看得出已是老猴，双臂护于前胸，双手紧握，像是死死抓着什么。

“得罪了。”

我掰开他的手，掌心里是一颗桃核。

“大王今天啃了天上的桃子，味道嘛也不过如此。不过既然是仙物，那这桃核你且留着，说不定什么护身的效用。”

思绪飘回五百年前，那是我交与替我守着花果山和猴子猴孙们的阿毛的信物。

泪如泉涌。

孩儿们，我负了你们啊。

（三）

洞外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听着不止一个人。

我把花安置在一个焦黑的石碗里，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

“晶晶，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转身，提棍冲出洞外

一只和我一样扛着棍子、毛脸雷公嘴的猴子，身后站着个细嫩白净的小和尚，一头大腹便便的白皮猪妖，和一个壮实沉默的苦行僧。

为首的猴子冲我喊道：

“就是你这妖猴用三昧真火烧了我的花果山，害死我千万猴子猴孙的是吧，今天我定要你这妖孽血债血偿！”

说着便提棍要打。

我抬手招架了几十个回合，熟悉的棍法。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想法。

“你说我放三昧真火烧了我的花果山？杀了我自己的猴子猴孙？简直笑话！”

“佛祖说了，只有你这不在五仙五虫之列的六耳猕猴由此等本事，千里之外便知晓我受封拜官天庭，心怀嫉恨，便引火烧山，害我猴子猴孙。若非观音大士传信于我，我又怎能在此堵住你这妖猴。”

说罢，便一抖身，身上便服转瞬化作一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

“我乃花果山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妖孽，报上名来，好让你死个痛快！”

他是孙悟空？

那我是谁？

“我猴子猴孙凭白被屠戮，成了棋子，如今连我的名号也有妖孽觊觎。也好没让你见识见识谁才是真正的齐天大圣。”

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

一模一样的装束。

不同的是，我的身上还有一条披满霞光的百丈红绫。

那是紫霞赠予我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

那猴妖却笑了出来。

“佛祖早告诫过我，你这冒牌货不好对付，不曾想这一身行头武器也和我相似。也罢，等我收拾了你，抢来你们这假仁假义取经人手里的通关文牒，我自带人上灵山找如来。”

“你们也要取经？”

“取经？那是什么狗屁！我要替我的猴子猴孙去受尽沿路九九八十一难，佛祖答应过我，只要我宰了你，走过你们的取经路，沿途布道，让民众供奉香火，他就让我的孩儿们活过来，免受轮回之苦。”

活过来？他们恐怕早已被抽了命魂，再不能复生了吧。

还未想罢，棍已砸来。

“受死！”

（四）

天空从中间被切开，裂口的两侧是爆裂的雷霆和被击碎的云彩。

日月无光。

有一刻，让我有一种重回五百年前的错觉。

眼前这猴子，这一身装束，一手熟稔的棍法，师出同门的地煞数七十二变法术。

像，太像了。

甚至不能说像，也许他就是曾经那个我。

但这怎么可能，已过了五百年。

“你这妖猴，竟也有几分实力，连我师父教我的术法也被你偷听了去。”

几百回合下来，他倒是伤了几处。虽然我也一样被打中，但当年从老君那儿偷吃的金丹，使我长了一身铜筋铁骨，几番缠斗下来也未伤及分毫。

如果这是那老家伙派下来杀我的，虽论实力不差，却着实也算不得多强。

显然他并不能取我性命。

目的是什么？

正欲继续交战之际，天空中传来一阵人声：

“悟空，你等且来灵山雷音寺，真假自可揭晓。”

听罢，他便收起棍子，冲我挑衅：

“敢不敢随我去佛祖那儿走一遭？”

去就去，我倒是要看看如来老儿要耍什么把戏。

西天。灵山。雷音寺。

那只猴子还在大殿上向我挑衅，而我只是叉手站在那里，看看如来要说什么。

如来仅是挥一挥手，猴子便晕了过去。

“果然，是你们做的吧。”

“不愧是女娲石化作的灵明石猴，你是从何时知晓的。”

如来的眼睛快笑成一条缝了，令人作呕。

“从那猴子告诉我，烧山的火是三昧真火起。” 我顿了顿，从耳中掏出棍子往大殿上一杵，“咚” 的医生震耳欲聋，“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偿我猴子猴孙的命。”

大殿上的大耳贼笑得更加放肆，硕大的耳垂随着笑声一并在肩头跳动。

“偿命？且不论这里有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五百年前你被我一掌压于山下，可是忘了？”

笑得更混球了。

“你想怎么样。”

“也不是什么大事，谈个条件。这一路上你会遇到不少过去的兄弟，要你做的事很简单，打死他们，我让整个花果山活过来。”

指甲嵌入肉里，掐出一道道月牙。

“如我不从呢。”

“那现在就让你去陪白骨精。”

（五）

如来又挥了挥手，那猴子便从晕厥中醒来。

“我已探明真身，束了其法力，你且放心将其击杀，我自兑现承诺。”

如来对那猴子这般说道。

真是好狠毒的心。

“谢佛祖恩典，我必手刃此妖孽，即刻踏上行路。恳请佛祖勿忘诺言，救我花果山千万生灵。”

说罢，提棍便打。

可怜他还被蒙在鼓里。

我向后退去，闪身躲开。现在我只想冲上去和这阴险老贼搏命。

我想告诉他，如来老儿是骗他的，他已是一颗弃子。

那贼人想要统治。

他想要权威。

观音在一旁掐指，用禁言术封上了我的嘴。

如来道一声 “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我的手不自觉动了起来，挥棒挡开他的一击，力道巨大，直直打飞了他的棍子。

他错愕，望向如来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挥棍砸下。

灰飞烟灭。

我心口一紧，像是有千斤重压，让人窒息。

如来传音入耳：

“他是五百年前还没大闹天宫的你。”

（六）

夜色清冽，月光皎洁。

我坐起身，身下垫着张虎皮毯，有点像水帘洞里那一张，不过被烧得破破烂烂的，满是窟窿眼。

秃子坐在一旁打坐冥想，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过嘴角似有伤痕。不知道是又和哪个妖怪打了一架。

老猪的脸很是精彩，又青又肿，连一身黑皮都遮盖不住。

这家伙直勾勾盯着我，第一次没有对着月亮哭。

老沙还是抱着那堆碎片躲在角落里。

“你睡醒了。”

秃子没睁眼。

“是，师父。”

这俩字从我嘴里蹦出来显然有些别扭，秃子睁开眼看了我一阵，连树后头的老沙也探出了头。

“你可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摇头。

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打死了一只来犯的妖怪。

老猪和老沙在一旁嘀咕，似乎是在埋怨。

“老猪我可是三界第一深情，岂能是那白皮好色之徒。”

“大师兄你不喜欢听我说话，我闭嘴不说就是了，何故去寻个哑巴。”

莫名其妙。

“师父，我是不是错过了今天的晚霞？”

我走到秃子身边坐下，他显然有点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沉默片刻，继而放下了合十的双手。

他告诉我，今天的夕阳比以往每一天他见过的都要美艳壮丽，霞光似血，红遍了整个山头，久久不落。

“是吗？原来我看了，我怎么就不记得了。”

山林中传来一声猿啼，飘荡在夜空中。

“不记得也好。”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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