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   忆

单元楼被封控了，被困在家里，无所事事，就胡思乱想，回忆起以前的一些琐事，就把它写了出来，打发时间。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是1966年。一场运动刚刚开始。这所小学办在一个规模较大的旧庙里，叫下庵小学。作我们教室的那座房子原来叫玉皇殿。现在钉了一个“三年级（1）班”的牌子。每个年级有两三个班，教师也就十来个人，但运动却搞得有声有色。

先是大字报很多，教室外面的檐墙和山墙上能够得着的地方都贴上了大字报。

这张照片很像我们当年的教室

有一天忽然在大字报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名子，只有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一行毛笔字：

贾凤英，你为什么要给靳义堂看面子？

署名：李拴虎

他是我的同桌。

贾凤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白皮肤，高挑身材。我很爱听她讲课，上课第一天我就回家给我母亲说了，我母亲说：

“她是咱家的老亲戚，你叫表姑呢。”

后来我才知道，贾老师是我曾祖母娘家的侄孙女，只知道是老亲戚，已经有多年没有来往了。可能是我把这事给同桌说过，同桌就把这做为揭发材料写成一张大字报贴了出来。

我当时懵懵懂懂，既不知道贾老师给我看过什么面子，也没有觉得害怕。这张大字报有没有给贾老师带来什么麻烦我也不得而知。也许贾老师根本就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表侄。

后来学校经常召开批斗大会，全校师生参加。多次批斗的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她叫孔慧珍，据说是上海人，三十多岁，身材高而直，皮肤很白，鹅蛋脸，大眼睛，在我们的眼里，她就像是画张上的人，太漂亮了，她上课的时候，一边弹着风琴，一边教我们唱歌，她的嗓音非常好听，我们那时候只觉得好听，但不会形容。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我至今不知道，当时大会上都揭发了些什么，也没印象了。只记得她站在大会会场前面的高台上，胸前挂着一个上课用的小黑板，上面写着“老狐狸——孔慧珍”，孔慧珍三个字上面用红粉笔打了个大叉。

现在想想，当时给她在小黑板上写名字的人可能想写“狐狸精——”，但考虑到给这么多啥也不懂的小学生不好解释，就写成了“老狐狸——”。

也许她最大的罪行就是——太出众。

后来就不让这个老师上课了，在学校干杂活，打扫卫生，打水、打铃等。所谓铃其实不是铃，是一块报废了的钢铸的铁轨夹板，用铁丝吊在树杈上，上下课的时候，拿一根铁棍去敲。

有几次放学的时候，我看见她在围墙边掏一个大树根，周围已经挖下去半人深了，树根却连一半都没有露出来，她满脸汗珠子，一身泥土，我在心里暗自为她发愁。

还有一个学生也经常挨批斗，我因此记住了他的名子和样貌，他叫付广发，黑黑的圆脸，头发乱乱的，胸前挂个小黑板，整个身子都被小黑板遮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两条小腿在外边，和孔慧珍老师并排站在台子上挨斗，他的身高只到孔老师的胸部那里，小黑板在他身上显得特别大。他是个铁路职工的儿子。

学校西南两三公里处有个小火车站，叫李家村车站。那里有一些铁路职工，多数是河南人。他们的子弟就在当地学校上学。

开了多次批斗会，我也不记得都揭发了他些什么错误。只是隐隐约约的听说是他说过什么对领袖不好的话，而那样的话别人又是不能重复的，所以揭发批判的人既要义愤填膺，义正辞严，又不得不闪烁其词，只好无限上纲。

付广发后来怎么样了，我再也没有听说过。那段经历对他来说，肯定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小学时代的同学情和师生情在他的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呢？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职工子弟是我们羡慕的对象。我们的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似水汗流的在生产队干一年，分不到几十块钱。而人家的父母每月都能领几十块钱的工资。我们一年到头吃粗粮，连菜也买不起，人家三天两头吃大米饭，还有肉吃。我们养鸡下的鸡蛋，自己舍不得吃，都被人家几分钱一个买去吃了。

这或许也是付广发被揭发挨批斗的原因之一吧！

到四五年级的时候，其他课基本不上了，我们主要的学习任务就是背诵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去学校时只带上一本“红宝书”和叫做“老三篇”的小册子就行了，也不用带作业本，没有其他作业，只要背诵语录和“老三篇”就行了。有个同学把书包也换了，换成用大红布做的只有32开的课本的一半那么大的小红包，带子也是大红的，里面只能装下一本语录和一本“老三篇”。斜挎在肩上，大家觉得很时尚也很神气，就模仿起来，背这种小红包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想要，不敢给母亲说，就求小姑给我缝一个，小姑家那时有台缝纫机，她找了半尺红布，一会儿就给我缝好了，我非常高兴，背着它一直上到小学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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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背下了不少语录。有一个小册子叫《毛主席语录六十条》，我能从头背到尾。“老三篇”也背得很熟。还背了不少毛主席诗词。以后许多年，我说话或者讲课的时候，引用毛主席语录或者诗句，张嘴就来，应用自如。

那时在去县城的路上，经常会有几个男女学生，拿着红樱枪，站在路中间，挡住过往的行人，要求背一条语录才能过去，叫做“语录岗”。我到了那里，着急时就背一则短的，比如“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等。不着急时就背一则长的，比如“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

许多语录被谱上曲子，叫作语录歌。我也会唱许多首语录歌，因为上课前预备铃后我们要唱一首或者两首语录歌等老师来上课。

还有那条当时被称为“社会主义时期总路线”的关于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219个字的长篇语录我也能背下来。

图片来自网络

记得我中学毕业回生产队劳动的时候，县上派来的工作组组织召开“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大会，就是把全大队五个自然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和富农的子女召集起来开会，内容不外乎就是要求这些人和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教育。会是在村办小学的一个教室里开的，我坐在第一排。那个主持会议的工作组组长讲了一番阶级斗争的重要性和长期性以后，忽然要我站起来，背诵一下毛主席关于社会主义时期总路线的语录。我把那219个字的语录流利地背了一遍，他才没有为难我，还表扬了我几句。

那时小学已经没有少先队组织了。取代它的是“红小兵”。记不清“红小兵”是戴红领巾还是戴红袖标了，因为我家成分高，我到小学毕业都没有参加上组织，所以不记得了。

文/靳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