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与牛

前段时间回娘家，才知道外公的右眼睛瞎了。

去年开春，外公托人从镇川买了一头牛犊子回去，他悉心照料，夏天赶到山头吃青草，秋天割杂草储备冬粮。半年下来，小牛长壮了不少，引得过路人连连称赞，都说那头牛是“好苗子”，但只有我们知道那是辛勤汗水。

外公对养牛近乎痴迷。小舅说，外公眼睛瞎了都怪养牛。我不解，他说，如果没有牛，去年就把外公接到榆林城过年，外公也不用砍柴烧炉子过冬了，那就不会因为柴棍子溅到眼睛上受伤了。然而，那不是外公第一次拒绝去榆林城了。

人的一生会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但年纪越长，越留恋生养的土地。

我童年时期，每年最开心的便是去外公家度过漫长的寒暑假，可能因为外婆去世早，外公对我们孙辈的爱与关怀则更多。那时候的夏天清晨，他架着牛车去庄稼地，先把牛赶到青草肥厚的地方，再回到洋芋地里一边锄草，一边跟我讲外出打工的所见所闻。累的时候，就坐在田埂上抽旱烟，我跑去给他拿水壶和干粮。

那时黄土高原的大山里，万籁俱寂，沟壑纵横。碧蓝色的天空干净极了，偶尔飘浮着几朵轻薄的白云，大黄牛在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坡上低头吃草，谁家的狗吠声回荡在深山里，经久不消。外公的烟草熄灭了数次，那只肥牛才发出吃饱的长哞声。他说，这是我们的根，得好生看护。

新世纪初期，榆林经济飞速发展，自古以来勤劳的黄土地人，自力更生，离开靠天吃饭的乡里，外出务工，参与城市建设，以不屈不挠的庄稼人品质，在城里站住脚跟，告别穷乡僻壤的故土。外公说，人若走得太快，会忘了来时的路。牛的一辈子，勤勤恳恳耕地，从不马虎，才能善终。

然而，时代如此，外公也无法阻止两个舅舅进城谋生。以前去外公家，虽然都是土路，但一道沿的庄户烟囱都冒着烧菜的青烟。如今硬化成水泥路，出行方便许多，却再也听不见扯着嗓子聊天的热闹场景。外公说，乡里的人越来越少，但永远不会没有人烟，虽然现在种庄稼翻土都是机器，但牛永远会耕地。

前几年小舅在榆林城给外公买了套小平米住房，规劝了好几次让他进城，还让我母亲去游说。但外公说，大山是他的家，庄稼是他的命，土地是他的魂，老牛是他的伴，他一样也离不开。

外公一个人住在老家窑洞，已经很多年了。他身子骨还健朗，每年种很多洋芋和糜子，牛可是他的老伙计了，被他封为“一等功臣”。外公忙不过来时，我们就去帮忙几天。到了秋天，他把粮食分给儿女们，多余出来的才会赶集去卖。

前年冬天异常寒冷，有天晚上外公在睡觉前给炉子里加了很多炭，不知咋的冒出来些青烟。次日凌晨，小舅接到外公电话说是全身瘫软无法动弹，一家人着急忙慌送进医院，才知道是吸入了炭烟，惊得大家一身冷汗。外公说，那天半夜牛一直叫个不停，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醒来想出去看看，结果怎么也动不了。

外公还在医院，小舅瞒着他把牛卖给了隔壁庄的熟人，外公出院时，也没商量就把他安置在榆林城里。外公得知牛卖了以后，大发雷霆，跟小舅恼了好几月，小舅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他继续养牛。

那天黄昏，夕阳把天边云朵渲染成五彩斑斓的锦缎，外公站在屋头，双手握着放在后腰，落日余晖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那样笃定，那样祥和，那样炯炯有神。他看见我们车子驶来，半举起臂膀，强劲有力地招手，挥尽一生铅华，守候那片土地，身旁的壮牛侧头看着他的那只瞎眼，默不作声，却又目不转睛，那平静如常的场景深深感动着我。

小时候时常问母亲，人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大概就是外公与牛的样子吧，孤独却又不羁，老眼昏花却又心如明镜，期望骨肉团圆却又传承不忘本的品质。

作者/主编：木瑛（笔名），国家电力行业助理工程师，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愿做最美好最自在的女子。感性交友，理性生活。以旅行怡性，以写作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