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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枣树，两种滋味
打我记事起，家中就有两棵大枣树，一棵是大糖枣，另一棵是无核小枣，树龄都在百年以上，树身均粗似水桶，而树冠形状则大不相同。
无核小枣树是虬枝型，树干不高而枝丫旁展，结的枣子，外形稍扁，方头，质艮，水分少，甜度低，核皮软，内无仁，生吃确实口感不佳。但是，用其晒干枣，却优于别的小枣。
打下后，不管暴晒还是阴干，只要能通风，就不会腐烂。干成品很饱满，皱褶轻，好储存，因为核皮软，食之不用吐核儿，药用价值高。每年能有二十斤左右的收成，全都晒成干品，除了自家用，也送给一家本当、街坊邻居用来蒸年糕和大枣饽饽。
而那棵糖枣树，树身挺直，足有两米高，两个对称的大丫杈一般粗，有如弹弓架，亦是倍儿直、老高。因为常年在树上拴牲口，树身被驴转圈啃掉了不少树皮，虽说有失美观，倒也不影响生长，反而不论旱涝年景，也不分大小年，红彤彤的枣子年年挂满枝头。枣子成熟期，若遭遇刮大风，果实累累的软枝常被刮断。
大糖枣的优点是，个头儿大，长者足有四指，二十几个足斤，且核小虫眼少，质地鲜嫩，皮薄香脆，甜如冰糖，让人食之不忘。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因为枣皮过薄，水分又大，加之太脆，所以熟枣落地，多半会跌裂；更因含糖过高，很难晒干，两三天不见日头，便会长毛变质，就是用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其浓郁的香甜味儿也招来成群的小蚂蚁，被吃得只剩空壳儿。正因为不好储存，所以从树上打下来，立马就得加工处理。
每年八月十五头一二天开始打枣，如果碰上雨后就再好不过了，地软，枣子跌裂的就少。杆子一响，小伙伴们便闻声而来，有的上树打枣，有的树下拾枣，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树上的手握蜡杆子上下左右使劲儿抽，直抽得皮破肉剜、叶落枝断头。枣树本是贱骨，抽打得越厉害，来年越丰收；树下捡枣的手提竹篮落叶里边仔细寻搜，一颗枣子也不舍得丢。枣子打罢，小伙伴们连吃带拿，装满衣兜，相约明年再来打枣。
挂在树梢上、打不到的枣子熟透后掉落下来的，白天捡拾不迭，一会儿工夫，就会被黄色的小蚂蚁包成“芝麻球”；晚间落下的，会被刺猬叼走。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我起夜上厕所，看到一只老刺猬领着四五只小刺猬，从阳沟口进到院内枣树下，见到枣子叼起即走。一泡尿的功夫，刺猬一家已往返数趟，寻找得干干净净。
赶集卖枣，领悟人情世故
记得1948年农历八月十二，八岁的我跟着母亲赶西大宋集卖枣，在土牛子（木轮平面小推车）上绑一大箩筐，装着满满的足有七八十斤糖枣，我在前面拉，娘在后面推，好不容易来到集上，用吃饭的大黑碗，一仟元（当时是老钱，等于现在一角）一碗量着卖。
大人尝，孩子拿，吃的多，买的少，还没开张，便来了一位油头粉面的妇女，领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其中大男孩比我个还高。只见她连价钱都不问，上前挖了上尖儿的三碗枣子，分别装到三个孩子的衣兜里，招呼着孩子们掉头儿就走。
我赶紧上前拦住，并告诉其一仟元一碗，三碗枣子，共计三仟元。她面带微笑地说，忘记拿钱了，她是本村的，回家拿钱叫孩子马上送来。可谁知等到枣子全卖光了，也没见到她家一个人影儿。
一土牛子糖枣只卖了伍万捌仟元。母亲用这些钱买了一个大玉瓜、几根老黄瓜、一捆儿韭菜、一个半大西瓜，买了三个带盖的硬面火烧，又到供销社买了四十斤腌咸菜的咸盐，还给我与兄长买了几本笔记本、几支铅笔和几张二板纸。
回家的路上，碰见赶集的街坊老嫂子（其实她比我母亲年龄还大）。知道我们娘儿俩卖枣的事后，便很严肃地对我母亲说：“二婶子，不是我大老婆子说你，就凭您家二叔月月往家里捎钱，不愁吃、不缺花的，犯不上为了这几个钱儿，大人孩子遭这个罪。再说，人家过日子，不能节省过了头，常言说得好：省了省，窟窿等。自家吃不了的，分送街坊四邻，还是个人情。”
母亲听着很当回事，此后枣子结得再多，也没再卖过。
酿醉枣是有窍门的
说起酿醉枣，听起来容易，可真做起来却并不简单。我们家也是经过几代人在实践中不断摸索，才获得秘诀的。
老辈分家前，酿醉枣一事由祖母亲自操持。每年打下鲜糖枣来，因不能晒干枣，一时又吃不完，祖母便用来酿醉枣：把枣子沾上酒，装坛，封严坛盖。等到过年时，一开封儿，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红彤彤的糖枣晶莹剔透、圆润饱满。
挑上好的供养祖宗，用果盘盛着摆放在祖影前供桌上，既鲜艳夺目，又寓意美好。因“枣”与“早”谐音，所以其寓意为：早高就、早发财、早子孙满堂、早家道兴旺。
美中不足的是，酿出来的醉枣，完好无缺者不足一半，而有脓包的、压扁的、大裂口的居多。祖母每每会将破损的分给我们七八个孙辈儿打馋虫，倒成了儿时的一大期待和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1947年，长辈们分了家，枣树随房被我们家分到。酿醉枣之事，自然由母亲继承了下来。母亲办事向来仔细，打下来的糖枣，左挑右拣，裂一点口的、不全红的、甚至个头小的都不要，酒则用坊子生产的57度高粱烧，有时也用潍县景芝白酒。
糖枣沾酒后，先放在笊篱上沥净酒，再装进将军罐（我们家有两个，是母亲的陪嫁）里，装满后，盖严盖子，然后用糊窗户的毛头纸，着厚糨糊，封两层。等到年底开罐后发现，醉枣上起脓包的现象基本上消失了，也没有裂口的，但醉枣还是软绵绵的，咬一口糯而拉丝，这不算大毛病，总算前进了一大步。
次年，碰上了连阴雨天气，糖枣熟过了头，打下来全是红的，跌裂的居多，周正的不够装满第二罐，只要是不裂口的，连半红的都凑合着装上了，末了，连全绿的也装在了浮上。
到了过年时，打开罐盖，意外地发现两个将军罐的醉枣大不一样。先装的那罐凹下去三四指，而后一罐则凹下去不到一指。我用筷子挟起第二罐里的一个小的，上口一咬，比以前坚硬，还稍有清脆感，内瓤虽不是原先的淡绿色，但依然保持了白模样，仅次于鲜枣。
而先装的那一罐，和往年没什么两样，取到罐底，醉枣竟如同烀的烂地瓜，酒味十分浓烈，吃起来犹如蜂蜜，光落了个甜得齁人。
两罐对比，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来问题主要出在糖枣过于成熟，再者，酒沾得多，不沥净也不行，最好枣不掉蒂把，以免酒渗入过多。究其原理，是因为酒的作用只是消毒杀菌而已。
第二年秋天，又到了打枣的季节，我和哥爬到糖枣树上，专挑腚红头还绿的、蒂把周围有一点点红模样的、甚至个儿大变白的，逐个带蒂摘下，小心翼翼地装进挂在脖子上的布袋里。
看似满树的枣子，其实用手能够得着的并不多。用铁钩子钩吧，枣树木质既硬又脆，是地道的“硬骨头”，很容易将枣枝折断；分枝上枣结得最多，架上梯子摘吧，不小心滑了梯，伤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哥俩穿着长袖衣服，戴着斗笠，仍被触触毛蜇得脖子、脸及手背奇痒难耐，费劲八扯，总算摘足了够装两个将军罐的五斤枣子。
自此之后，酿出来的醉枣罐罐成功。在我们村，酿醉枣我家是独一份，物以稀为贵，所以酿好的醉枣是不能随便吃的，全都分送给同族本家用之做供养。每家一般送十个，唯独祖父供养祖影（老影），便送去二十个。供养祖影时，分装两盘，每盘九个，因为“九”泛指多数。
当时我们家尚未请影，于是菩萨、财神、灶神沾了光，每个神位前供一小盘，里面摆放五个醉枣，供桌上亦显得红红火火。正月初三，祖宗及众神尚飨之后，回归了仙界，便可以撤供吃醉枣了。
我们兄妹三人互相谦让，最后决定每人四个，剩下三个留给娘，可娘连望都不望一眼。哥学孔融，多给我一个、小妹两个。罐净盘光，再想吃，那得等一年日月之漫长。
余偕发妻客居烟台逾二十三载，老家莱州虎头崖镇坡子村的房屋犹在，糖枣树依然枝繁叶茂，枣子照常挂满枝头，却鞭长莫及、力不从心，不能取来酿成醉枣，惜哉！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而今年华老去，惟余追忆悠长。当今盛世，繁花似锦，奇瓜异果，琳琅满目，可萦绕心头、念念不忘的，莫过于娘亲手酿的醉糖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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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烟台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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