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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蒙古族母亲,我的额吉。10岁那年,她跟高亢悠远、开阔舒缓的蒙古长调一起,永远驻进了我的心窝。时至今日,已经48年了。
(一)
1974年,父亲所在的工厂里有8个职工子女要去西部“上山下乡”,家长们不情愿孩子去西部,厂里出面协调改成了去内蒙古。这下有牛羊肉吃,有奶喝,家长们无话可说了。几个月后,反馈的信件却令人挠头,孩子们天天以牛羊肉为食,吃不惯奶酪奶豆腐,喝不惯奶茶,想家、想大白菜、想大萝卜……
家长又找上门说去西部才好,厂领导被逼得焦头烂额,最后同意安排车辆去内蒙古给孩子们送一车蔬菜和水果。
路途遥远,又是滴水成冰的腊月,厂里选派了年近50岁的司机宋师傅出马。宋师傅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开过车,有过硬的驾驶技术。
宋师傅在战场上受过伤,失去了生育能力,没有成家,特别喜欢孩子。我喊他宋叔,家属区里他最喜欢的孩子就是我。
正逢寒假,在征得家人的同意后,宋叔带着我,开着装满大白菜、大萝卜和8筐“国光”苹果的苏制嘎斯车,日夜兼程,向着内蒙古大草原奔去。
那时候的公路曲折蜿蜒,又是冰雪路滑的冬天,嘎斯车的平均速度每小时不超50公里。斜倚在驾驶室副座上,我从起初的兴奋、好奇很快就变成了无聊、烦闷。北方大地白茫茫一片,田野是白色的,山丘是白色的,路边光秃秃的树枝上也挂着白色的冰雪。路过的村庄和厂矿,房顶上也是厚厚的白雪,露在屋脊上低矮的烟囱,似有似无地飘着或灰或黑、或淡或浓的烟尘。所有的门窗一晃而过,黑洞洞的瞧不到里面的情景。偶尔晃出个人来,黑袄黑裤袖着手缩着头,看不清模样。
车前方,永远是黑黑的两道明显的车辙,牵引着嘎斯车向前漫无止境地前行。白色晃得眼疼,宋叔掏出两副墨镜,自己戴上一副,给我也戴上一副。我瑟缩着钻进宋叔带着浓重机油和旱烟味道的羊皮里子军大衣里,似睡非睡,随着嘎斯车逛游在茫茫的雪路上。
(二)
我是在张家口地界开始昏迷的,身上一会儿冷得打颤,一会儿又热得烫人。迷迷糊糊,任由宋叔摆布,灌水、喂药。不记得吃没吃饭,只记得不断吐,吐在道边污浊的雪地上。
恢复记忆的时间是两天后了,又是张家口,这是返程路,我彻底清醒过来。
宋叔望着我笑了。
昏迷在去时的张家口,清醒在回来的张家口。我去过内蒙古吗?我讷讷地问宋叔也问自己。
宋叔拍拍我的脑袋说,你吓死我了,高烧40多摄氏度,如果不是蒙古大妈,你的小命可能就交代在草原上了!
我们真的去过内蒙古大草原了?
真的去过!宋叔点头说,你仔细想想,在草原都干了啥?
我努力地回忆着,闭上眼再睁开眼,影影绰绰,仿佛是做过的一个梦。
一群人从车上像抢一样往下搬东西——头疼,脑袋像炸开一样疼——躺在圆圆的暖暖的屋子里——妈妈,又不像妈妈,给自己喂东西——冷,浑身哆嗦——热,全身热,脱光了衣服——有人唱歌,长长的调儿……
宋叔驾驶着空载的嘎斯车,缓缓地讲起了我的梦。
小子,从到了张家口你就开始发烧,我给你吃了感冒药、退烧片,不管用。一路上高烧不退,吃啥吐啥。不能往回返,只能赶紧往前开,天黑到了目的地,顾不上卸车,就把你抱进蒙古包。
蒙古包的主人是一位四五十岁的蒙古族妈妈,下乡的青年们叫她“额吉”。额吉,是蒙古语,就是咱们说的妈妈。额吉不知从哪里给你找的药,也是草药,煮了给你灌下去,吐出来,再灌,你不记得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梦里妈妈给自己喂过东西,后来感觉又不像妈妈。
宋叔继续说,你折腾了一宿,额吉守在你身边。吐了、尿了、拉了,把毡房搞得一塌糊涂。额吉把你的脏衣服洗了,放到炉火边烤着,然后把你抱在怀里,用她的袍子裹着你,喂你奶皮子、奶豆腐。
你想不起来,记不住,没印象?宋叔一连串地问。
我还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好像是做梦,梦里没有别人,只有妈妈,给我吃东西。仔细看的时候,又不像妈妈,记不清是自己的妈妈还是谁的妈妈。
宋叔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从宋叔的微笑里,我猜出一定有特殊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宋叔说,你全身冷得发抖,说着胡话,额吉敞开怀贴身抱着你。你拱在额吉胸前,小脸烫得红通通,嘴里不停地叫妈妈。
听到这些,当时我的脸色一定胜过红领巾。
宋叔又瞅我一眼,打趣说,呵呵,不好意思啦?人家额吉都不难为情,你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不再说话,往下缩缩身子,把头埋进宋叔肥大的羊皮里子的军大衣中。
给人家吐了、尿了、拉了,丢死人啦,10岁的孩子真的很难为情。
很长一段路程,我不再和宋叔说话。
或许是憋闷的时间太长,宋叔自言自语道,你折腾一宿,天傍亮,我一觉醒来,看到额吉又在给你灌药。她说吃了药,跑到张家口,保管你全好。还真是,那天一路跑下来,到了张家口,还真全好了。
宋叔强调说,额吉的药真灵。又说,额吉人真好。
我不搭宋叔的话茬,冒出一句,宋叔,晚上你听到有人唱歌吗?很长的歌,是很长很长的调子。
宋叔说,不记得,就是有人唱歌我也听不到,你又抽风又说胡话,把我吓坏了
。
我说,也许是你睡着的时候额吉唱的,我肯定听到过。
宋叔说,那你学学,怎么唱的?
在颠簸摇晃的驾驶室里,我闭上眼,回忆梦中的歌声,断断续续学唱,“啊——啊嘿——咿——呀——”
宋叔摘下墨镜,转头看着我说,看来你是真听到了。小子,你学的是蒙古长调呀。1951年,在朝鲜战场的坑道里,我听慰问团的蒙古族演员唱过,是这调。
蒙古长调,是蒙古长调。这悠远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畔,深入到我的骨髓里。
在到家之前,我和宋叔达成协议,不让宋叔把我在蒙古包里发生的糗事说给别人听,尤其是我的父母和小伙伴们。
宋叔说,哪敢呀,说了还不把你爸妈吓死。
这年秋天,宋叔调动工作去了500里之外的城市,我悬吊了半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身边的人,没有谁知道我在草原蒙古包里的丑事了。
(三)
可是,停不掉的是那悠远的蒙古长调,从少年到青年,时常回响在耳边。小时候没有电视没有音响,打开记忆,闭上眼睛,多少次回放那梦中听到的长调。青年时期,有了电视有了音响有了电脑,一个人的时候,找出蒙古长调,静静地听。10岁那年的内蒙古之行,印象都是到张家口为止。
无数次的回忆,额吉长什么样?梦里的额吉长得像妈妈,对着妈妈的照片仔细看,又不像梦中的额吉。
无数次地问,额吉叫什么名字?去网上查,蒙古族女子多叫娜仁(太阳)、萨仁(月亮)、敖敦(星辰)、高娃(美丽)、娜仁高娃(太阳般美丽)、萨日朗花(山丹花)、琪琪格(花儿)、斯琴(聪颖)、乌云(智慧),每个名字都像是额吉的名字。
我的额吉叫什么都适合,所有美好的名字,额吉都配得上。
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加深,蒙古长调悠远的旋律不但没有走远,反而在耳边越来越清晰,对大草原的向往,对额吉的思念日益增加。
找人打听宋叔下落,人们说他去世很多年了,打听早已返乡的知青,他们说大草原蒙古包有很多,额吉也很多,谁知道你问的是哪个?
哦,我的额吉,您在哪里?
我的额吉,那时您四五十岁,现在,您该是美丽大草原的耄耋老人了。如果您不在大草原了,那您一定是去了天堂。
我总想象着有一天,穿过张家口,去内蒙古大草原,穿上蒙古长袍,在绿草如毯、野花遍地的大草原上,放开嗓子,唱一曲蒙古长调。
唱给大草原、唱给蒙古包、唱给我的额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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