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程序，第三天潘革向市高院提起申诉，一个月后，终审判决下来:维持原判！
潘革生命进入屈指可数的倒计时。
死号里面，隔几天就会有人“上路”，有时每天一个，在刑场内被高速旋转的7.62口径子弹击碎头颅，变成一具具毫无生气的尸体，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栽在泥土里，红的血，白的脑浆，喷洒在四周。
每天都有新的囚犯进号，躺在“走了”的人的板上，数不清高贵的，低贱的，邪恶的，正义的，伤悲的，喜悦的灵魂在这块板上留恋过，盘绕过，那层层叠加过的囚犯无一例外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在这里，每个死囚惧怕的都是白天，每一个夜深人静里，他们幻想着自己突然得到了释放，或者没有去杀人，没有去作恶，没有去犯罪……思绪里充满了对自由的无限向往，对人生的无尽留恋，对家人殷殷期盼；慢慢地，他们进入梦乡，进入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世界里……
起床哨声无一例外总会在他们已经忘记一切的时候突然响起，把他们拉回到严酷现实中。他们会把被子蒙住头，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掀起被角，偷偷看看外面的情况，赶紧想象一下这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早晨，他们要起床上班，进货，开车，打工，送孩子等等。这些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生活段落，成为了他们永远都无法企及的奢望。
潘革认真的对待每一个离开和进来的囚犯，春风满面，真诚无比。他会笑着说:哥儿们来了就是兄弟，不管能呆多久，你都是我永远的兄弟，我们早晚要在下面遇到，谁先下去，要负责给后下去的把准备工作做好，热烈欢迎，你说成不成？
他会给每一个离开的人真诚的祝福，打气，鼓舞他们的士气:嘿，兄弟，抬头挺胸收腹，摆个谱儿出来，不要害怕，怎么都是一死，软溜溜爬出去的是他妈的蛆，硬棒棒挺着鸡巴走出去的才是纯爷儿们，去吧，能唱就唱几句，不能唱就和“战友们”打招呼，甭管认识不认识，喊叫起来。
一月二十三号这天清晨，平时睡的不起的潘革早早起来穿衣服，冷清清的牢房响起哗啦哗啦铁镣抖动声，嘴里轻声哼唱着:
今夜我又来到你的窗前，
窗帘上你的影子多么的可爱，
悄悄的爱过你这么多年
明天我就要离开
多少回我来到你的窗外
也曾想敲敲门叫你出来
想一想你的美丽 我的平凡
……
同号的一个死二是名大学老师，多年后他和我说到:潘革这样的流氓原来也是有爱情，并且是把爱珍藏在心底的人，至死不忘。他做的恶事不少，但你仔细去观察时会发现，那些对象也都是恶人，潘革没有欺负过一个良善之辈。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是有道理的。
学习号老六睁开眼满脸笑容问到:大哥今儿怎么起这么早啊，不再睡会儿了？得，您别动，我伺候您穿衣儿去。
潘革笑着说: 你们猜怎么着？嘿，哥儿们正睡的舒服呢，四锁儿，蓝猫儿，二黑，老三，皮蛋还有几个谁没看清楚，哈哈乐的来找我，围住我就是一顿挠痒痒，哈哈，哥儿们最怕就是这个，紧着求饶，那哥儿几个就说了，大哥你可不够意思啊，都来了，就你还在上面不依不饶，今儿咱们聚到一起，就是回来把你拉下去，一起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你说吧，是走是留？要走，咱们轮流背着你，要留，咱们可就不高兴了啊，这都多少年了？不想我们啊？我说怎么能不想？只是上面还有几个牵挂，等我都断了念想，再见见面，绝对回来跟你们聚，我是一通好话说，才把哥儿几个安慰走了，睁开眼一看，得，天也亮了，我这神清气爽的感觉出来了，今儿肯定是好日子。
哈哈哈哈，潘革笑，醒来的囚犯们都跟着笑，死气沉沉的囚牢，在潘革带动下，呈现出一团和气春如海的氛围来。
果然，早饭刚吃完，当啷一声，铁门打开。几个看守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拿夹子本的看守低头看了看本子，笑呵呵地说道:147号，潘革，二十四号回家，也就是明天上午十点半准时上路，一会儿会通知家属，明天八点见面，想吃点什么好吃的，抽啥烟，喝啥酒，咱们一律满足……
看守再说什么，潘革已经听不见了，保持微笑的脸上，肌肉有些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原来结束的时刻这么快，原来将要结束时才觉的人间这样美好，简陋的牢房胜似天堂……
潘革不愧是市级大流氓，猛然觉的自己失态，迅捷收回心神，轻佻一笑:您老的意思，我老潘是活羊拉到案板上，离死不远了？嗯？说到这里，哈哈笑着来回扭头调皮地看了看周围人犯，人犯们受到感染，莫名其妙都跟着哈哈起来。
潘革一阵大笑，笑声中略有苦涩绝望味道。诚然，死亡面前再牛比的人物也会有心理波动，面对将要前往的未知世界，又有几人能够坦然面对？
当天，潘革神色自若，与平时无二般，同号大小人犯无不佩服，暗暗称赞。下午时分，又有两个砸了死镣的人犯进到号里，其中一个一直在哀哀哭泣，举止错乱，明显已经崩溃，另外一个也是一会哭，一会儿自言自语，老六烦的不行，指示几个死二过去一顿擂，俩人犯缩在尿池边，除了喘气再不敢多出一声。
过了会儿，一个看守例行巡查，告诉老六，这俩人都是强奸杀害幼女犯。老六一听，蹭地窜起来，就要动手，潘革抬手制止，笑眯眯指挥号里人犯对这俩货实施虐待，各种花样层出不穷，手段阴狠下作，等到看守发现喝止住，这俩人中一个神经完全错乱，另外一个也傻了，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吃完晚饭时，潘革拿出自己的所有“藏品”分开来送给了平素玩的不错的犯人，眉宇间始终隐含笑意。
当夜熄灯就寝后，老六想起潘革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心内酸楚，想安慰潘革几句，还没开口，潘革已齁齁而睡，隐约响起呼噜声。半夜老六尿憋醒，听见潘革轻微的咳嗽声，值班的犯人头靠在墙上睡着了，老六吃了一惊，过去踢了一脚，值班的醒来赶紧说到:是大哥让我睡的。老六不再说话，瞪了他一眼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看守与五警提人，众犯齐心合力伺候的潘革舒舒服服，喊着大哥走好，送出了号子。对过南城大壮气沉丹田，舌绽春雷吼道:送-大-哥-上-路……
甬道内立刻响起持续不断的送大哥上路声。潘革满面春风，一副趾高气扬样子，抱拳来回作揖答谢，好像这一去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一个歌声突然响起，盖过所有声音，接着有几个声音加入，更多声音加入，然后甬道内所有声音齐齐唱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手两样情……
七处所有知道潘革今天上路的人犯，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别这位市级流氓大哥。走出二门时，一个资深看守说到: 在七处能有这样的待遇，怎么死都值了！潘革听的容光焕发。
休息区内，虎子已经被押到，正来回扭头看着，见到潘革进来，大喜过望: 大哥，能与您死在一起真是我的福气啊！潘革嘿嘿一笑:咱俩一起下去，先撸他阎王爷一把胡子再说，哈哈哈哈，俩人一起狂笑……
当天一起被执行的犯人，除潘革，虎子外，朝阳方块，东城洋人，海淀喜贵，皆一时豪杰。
这天是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天色阴沉压抑，北风如刀。七天后，持续十个月之久的全国严打春雷行动胜利结束。
潘革曾经对人说过:我罪不致死，遇到了运动能有什么办法？按这个罪名。八三年严打其时我就该死了，没想到又多活了十几年。
后来我们聊天时评论顽主与流氓区别时，有人说潘革应该是流氓里面的顽主，或者是顽主里面的流氓，与他同一批人次里面，有顽主契约精神的流氓非常少。潘革多少还有点。
依据是一个大哥说的一件往事:那年潘革喝的酩酊大醉，在南城一家小牌场，提着两把左轮比比划划洗劫了两桌人，抢了七八万现金，剩下什么手机，金戒指，金项链，扳指吾得不知多少，当时沈猛也在这些人里面。
事儿出了后，没人敢找潘革，这大哥自告奋勇在宾馆找到了潘革。
潘革刚睡醒，听这大哥说完原因，一拍脑袋:昨天喝大了真记不得干了什么，你看看桌子上那些东西，全部拿走吧，我一分一厘没动呢，你都拿走，给他们，也替我道个歉，改天我请大家吃饭。
这件事情上说明潘革虽然混蛋，也是讲究原则的，比那些见到钱就如同饿狼见到鲜肉一般的人不知强多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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