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笔记写作法》里有一句话：“重复阅读是特别危险的，这是因为存在曝光效应（mere-exposure effect）：当我们熟悉某事物的时候，会开始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还会对其越发喜欢（Bornstein,1989）。”
巧合的是，拉里的原型维特根斯坦也说，我们的认知有一大盲点，即越是熟悉的事情，可能越是不知道为什么。（《维特根斯坦/重读先哲》）
对于习以为常的东西，我们常常误以为已经懂了，于是就不再深究，也没有时间再去深究。
例如《刀锋》中“晃膀子”这个词，在克服了这个词的陌生感之后，我们往往就会把它当成一个很普通的概念，不会再有更多的解读。但如果认真梳理一番，你就会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晃膀子”这个词属于上海译文的版本。不同译本不一样。有的翻成“闲逛”，有的翻成“鬼混”，有的翻成“混日子”。
特意去查了下英文版，对应原文是loaf这个词。
loaf是动词，非正式，常见组合有loaf about，loaf around。这个词的英文解释是：to spend your time not doing anything, especially when you should be working。中文解释则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闲荡。
英文解释特别精准，就是该工作的时候却无所事事。精炼的翻译好像很难100%地贴合这个意思，因此最好是回到具体的上下文中去细细体会。作家毛姆像作曲家一样，对这个词进行了层层递进式的演绎，看完你就会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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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中第一次出现“晃膀子”是在第一章第五节的时候。午饭后，艾略特陪同毛姆去逛博物馆，路上聊起拉里和伊莎贝儿的事。艾略特评价他们现在结婚太早了一点。毛姆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们一个十九岁，一个刚二十，更重要的是拉里没有工作，而伊莎贝儿的寡母也不富裕。
“那么，他可以找个事做。”毛姆建议道。
艾略特却回答：“就是呀。他不想找事。他好像很满意这样晃膀子。”
显然他并不看好两个年轻人的未来，其中“晃膀子”是最重要的原因，也就是经济因素。对于实际和势利的艾略特而言，这样的评语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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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是毛姆在阅览室里巧遇拉里，单独同他谈话时，问拉里为什么不接受别人为他介绍的好工作。拉里说他不想做。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毛姆问他。
拉里向他投来“明媚迷人的微笑”，说“晃膀子”。
毛姆也只好陪笑，并匆忙结束了对话。不过毛姆好像并未反对和说教，只是提醒他，芝加哥这种务实的地方是不欢迎“晃膀子”的人的：“芝加哥并不是做这种事的顶好的地方，……”
只要了解一下芝加哥这座城市，你就不难理解毛姆为什么会这么说。
芝加哥是美国第三大城市，2018年7月时人口已达270.6万，不仅是世界国际金融中心之一，还是美国最重要的文化科教中心之一和旅游圣地。作为美国最大的商业中心区和最大的期货市场之一，其都市区新增企业数一直位居美国第一位，被评为美国发展最均衡的经济体。芝加哥还拥有很多的高楼大厦，被誉为“摩天大楼的故乡”。
商业氛围如此浓厚的城市，中上层阶级显然是容不下缺乏经济基础的拉里的。这也注定了拉里的出走巴黎。巴黎就像作家毛姆的精神故乡，他笔下的人物总是要奔向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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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处，当伊莎贝儿的母亲问她，拉里要去巴黎做什么的时候，伊莎贝儿回答说：“晃膀子。”母亲把此话当成拉里对女儿感情的玩弄，所以生气地责怪女儿为什么不立刻解除婚约。伊莎贝儿此时仍然不舍得放下特立独行的拉里，尽管他完全不符合世俗的伴侣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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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词第四次出现是在毛姆陪伴伊莎贝儿去药房的路上。伊莎贝儿问毛姆为什么两天前特意告诉她在阅览室偶遇拉里的事，毛姆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想你也许感觉兴趣。我觉得你可能不完全懂得他说的晃膀子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一点没错，伊莎贝儿果然还是不懂。她根本不明白拉里想做什么，在做什么。
两天前，毛姆已经告诉她拉里曾经如饥似渴地阅读心理学著作。听完之后，“好像她既迷惑不解，又松了一口气。”她迷惑的，是拉里为什么那么热衷读书；松口气，是因为拉里去俱乐部不是为了寻欢作乐，甚或移情别恋。因此刚开始听到毛姆说在俱乐部遇见了拉里，她立刻紧张和恐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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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是第五处的倒叙，伊莎贝儿向毛姆回忆起当初拉里亲口跟她说“晃膀子”的事情。拉里真的是想无所事事吗？看到他的这句话，你就明白了：“你知道，我有个看法，觉得我这一生还可以多做点事情，不能够光卖股票。”什么都不做，只是为了做更多。颇有点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味道。不管是不是道家思想，但是《道德经》译本确实早已在18世纪末传入西方。
可惜伊莎贝儿是不能理解拉里的“胡扯”的。她和其他人一样，只当他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对待他们俩的婚姻及未来不够严肃认真，把现实生活当成儿戏。“亲爱的，别像傻子一样说话。一个人没有钱就不能生活。”她劝他道。这句话本身没有任何毛病。
可是拉里告诉她：“我有了一点钱。这就使我有机会做我想做的事情。”他的意思是他的欲望没有那么多，只要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就可以“随心所欲不逾矩”。然而他想做的事情，跟伊莎贝儿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在后者的眼里就只能是世俗意义上的“晃膀子”。也无怪乎拉里会选择与其分手，两个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都判若鸿沟。伊莎贝儿几乎永远都不可能理解他，美貌和肉欲对他也构不成足够的诱惑力。
读到这里，已经不难发现，拉里不想做的，只是他人眼里的工作，更不会因为别人认为他应该工作，他就去工作。他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而只在自己需要工作，或者说觉得有必要时才去工作，比如去做矿工的理由是：“我认为从事几个月体力劳动对我有好处；这会使我有时间把自己的思想理理清楚，使自己平静下来。”显然不是为了赚钱。
他可以通过降低物欲而摆脱物质的困扰与奴役，最大程度降低欲望对于人的身心和时间的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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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毛姆后来再遇到他，问他成天在干什么，拉里照常自嘲地说了一句“晃膀子”时，毛姆直接问了一句：“看书吗？”最了解他的，还是叙事者毛姆。对于书外的毛姆而言，拉里也正是他自己的内心投射。
通过看书、旅行，拉里一直在苦苦求索着人生的意义。所以当毛姆把话题引向伊莎贝儿的时候，显然拉里对于毛姆的中国之行却更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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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当伊莎贝儿不解地问毛姆，拉里这一切所做作为都是为了什么，毛姆回答她说：“你可记得他曾经说过要晃膀子？如果他这话是当真，他指的晃膀子可能要花费很大的气力。”世俗眼中的无所事事，不做正经工作，是十分舒适惬意，逍遥自在的，可是对于追寻精神世界富足的人来说，实际上却是一项极为艰苦的“工作”，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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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儿嫁给富家子格雷，并且生了两个女儿。伊莎贝儿的母亲和格雷的父亲都已过世。格雷破产，于是艾略特让出寓所给外甥女一家居住。
一别十年，时过境迁，拉里终于在千呼万唤下来看望他们。伊莎贝儿问他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做了些什么。拉里虽然态度诚恳，但回话的内容其实非常含糊，等于什么都没说：“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国待了一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待了些年。在东方胡乱跑了一阵。”
他恐怕知道，即使自己真的言之有物，别人也难以理解，索性不去深入多谈。果然，紧接着就是一阵鸡同鸭讲的尬聊，最后还是懂他的毛姆救了场，把话题扯到了灵性相关的方面。
这是书中最后一次提及“晃膀子”这个词，结束于第四章第四节。伊莎贝儿和格雷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拉里为“晃膀子”做过多少努力。
法国、德国、中国、缅甸、印度……他曾周游世界，四处“游荡”，遇到过矿工、神父、瑜伽师等给他带来启发的人。他还学会了希腊文、拉丁文、德语、印度语。他去瑜伽隐修所学习，每天读书、散步、冥想……
总之，把loaf这个词放入上下文中理解，我们可以看到，“晃膀子”的含义，已经不仅仅是“不工作”这么简单。拉里的“晃膀子”的确如叙述者毛姆所说，花费了大力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求道之路何止不容易，简直是极度艰辛。这就再次印证了书名的含义，也是整本书的主题：“剃刀锋利，越之不易；智者有云，得度者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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