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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郁金香》:红楼笔法,民国穿越,创作巅峰时期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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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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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文本解读(十一)

《郁金香》和张爱玲的其他篇章相比,有些特殊。

首先,虽是1947年写成,可是直到2005才被李楠在民国时期的上海《小日报》上发掘“出土”。而且此前张爱玲从未提及过此篇小说,所以关于原作真伪还曾有过一番争议。

后来有学者鉴定其为真,主要依据的就是其与《小团圆》的互文,以及深刻的红楼印记等。《郁》可看作是张爱玲《传奇》时代的一个“圆满的收束”。(马春景、金宏宇:《<郁金香>为张爱玲所作真伪辨》,《武汉理工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7年7月第3O卷,第4期)

《郁金香》和小说《儿女英雄传》《聊斋》,话剧《雷雨》都有各种文本互涉,但是交互最多的还是《红楼梦》。不仅一些场景借鉴了《红》,甚至很多词语都是从中而来,例如“做好做歹”“紫涨了脸”“处处留神”“生分”等等。《郁》中主要人物都像是红楼里几个人的结合体。

其次,语言方面也稍有不同,例如颜色明显不像前面的其他作品那么复杂,可是却有最鲜艳的大红作为一支主调。此外,故事情节也有努力向通俗小说靠拢的痕迹。

这一次,我先按照顺序,带着各位读者由浅入深地捋一遍情节,穿插与《红楼》人物的比照对应,再从整体上告诉你,这篇与众不同的《郁金香》到底出奇在哪里。


01
“沉重”的氛围

故事刚开头,金香很吃力地推开“两扇沉重的老式拉门”,已经预示了这所大宅子的氛围。

接下来的一段话也隐藏了许多信息:“墙上挂着些中国山水画,都给配了镜框子,那红木框子沉甸甸的压在轻描淡写的画面上,很不相称,如同薄纱旗袍上滚了极阔的黑边。”这个比喻贴切极了,都是轻盈的内里配了厚重的边框,无论是色彩还是质地都非常不相称,而且中国画按西洋油画的风格装帧,本身也反映了房子男主人审美趣味的冲突,中西文化的不相融。

客厅里也有女主人的一点爱好,即洒上“闪光的小珠子”“油漆描花”,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用现在流行的时尚术语来说就是bling bling的。“然而这一点点女性的手触在这阴暗的大客厅里简直看不到什么。”

女人的一点浪漫气息和生活情趣,再怎么努力发光也会被忽略,暗示了男女地位的悬殊,也同前面“沉甸甸”的红木画框,以及“沉重的老式拉门”一样,强调着气氛的压抑。就像那些山水画,虽然外面是西式的,骨子里却仍是最传统的中式文化和封建传统思想。

张爱玲的小说,开头第一段就把人牢牢抓住了,成功地引导你进入到一种特定的空气中。

02
似曾相识的“胭脂”

宝余喂狗,把熏鱼头肉骨头油鸡扔到餐桌底下,弄得客厅非常脏乱,而且平添了金香的工作量。稍长的宝初看不惯他的缺乏教养。自始至终,这段吃饭的场景都是宝初的视角。

宝余调戏狗,等于调戏金香。他话里有话,夸狗美也是在夸人。叭儿狗狗头上的黑毛如同小女孩的头发,“瞪着大眼珠子在那前溜海后面偷偷的看人”,像极了金香。金香的圆脸上,“前溜海与浓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趋势,欺侮得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就连身材也有点像狗,“细腰身,然而同时又是胖胖的。”而且这一句其实也是在变相夸奖金香凹凸有致,该细的细,该丰满的丰满。

最大的不同在于,狗狗“脸是白的”,金香则是真正的“红颜”,像是擦了胭脂。不过这也只是表面,后面我们还会说到。

宝余的调戏不仅限于言语,手脚也不太干净。他借口虼蚤(ɡè zǎo,即跳蚤)摸了一把金香的后背。而金香对于宝余毫无抵抗之法,只好早点远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此外宝余提到胭脂,也让人联想到《红楼梦》里爱吃胭脂的那个“混世魔王”。“宝余”本就谐音“宝玉”,本身初和余也分别对应着开头和结尾的意思,所以兄弟俩正是贾宝玉的一体两面。两个人在许多方面都是互补的。

03
“沉郁”的原因

金香是看到宝初不高兴才去扫地捉狗的,而宝初呢,自始至终看着弟弟胡闹,没有说话。为什么呢?后面宝初问明了金香被宝余抢衣服的事情,该是感同身受,心襟荡漾的,可是他依然“没说什么,就走了。”恐怕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读者到这里才知道他的身世:和宝余同为庶出却是异母。他母亲去世早,于是便被交由宝余母亲抚养。本来就是姨太太所生,又被寄养在一个姨太太手里,宝初的心态是宿命般的双重卑微。而且这位姨太太之前还只有一个女儿,后来又有了迟来的宝贝儿子宝余,到底是亲生,自然宠爱有加。寄人篱下的宝初本来就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处处小心,性情清冷。就连后面宝初劝宝余,也很像黛玉劝宝玉。

毕业后到社会上碰壁以后,宝初变得更加“沉郁”了。“因为从读书到找事,就像是从做女儿到做媳妇,对于人世的艰难知道得更深了一些。”这话实在太经典。

这个“郁”也让我想起了篇名《郁金香》,看似偶然添了一个顺口的字,其实很不简单。首先,相比玫瑰更显花型高雅、气质高贵的郁金香,用来指代一个心地纯洁、地位低下的女佣,不是赞美就是反讽。其次更是在暗示忧郁、阴郁与抑郁。无论是忧郁的花,还是浓郁的香气,抑或为花而郁(郁作为动词),都有令人咀嚼并口齿留香的空间。

由“郁”字组成的各种暗色词汇,还时不时地出现在整本《红玫瑰与白玫瑰》里:

自从生病后,川嫦“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准新娘玉清租礼服时,“抑郁地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振保嫌弃出轨的妻,“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蓊郁的人气。”罗潜之也是“阴郁”地看着听课的学生。“爱情乘虚而入”时,宝滟“久郁的情怀也把持不住起来。”阿小打开哥儿达家的冰箱,“里面冲出一阵甜郁的恶气。”

可是金香一走,宝初九忍不住要说他弟弟了:“二弟,你真是的,总这样子跟金香油嘴滑舌的——叫人看不起!让姊夫听见了,不大好。”这话是以哥哥的角度说的,但是又没提自己的感受,只拿其他人的感受来说。内容分为两个方面:首先是太轻浮会被外人瞧不起,其次是在姊夫家里放肆,会惹姊夫不悦。

从宝余不服的回话里,我们知道,原来宝初已经不是第一次批评他:“你怎么啦?你总是看不得我跟金香说话,一来就这么一篇大道理!”他不仅嬉皮笑脸不当回事,还在桌子上特别没有教养,“用筷子把一碟子酱菜掏呀掏,戳呀戳的,兜底翻了个过。”这话令我想起上一篇《创世纪》里的匡仰彝,挑菜的样子也是这般恶心。

宝余这副样子更加令宝初不满。他继续道:“你这叫什么话?你也不想,我们住在姊姊家,总得处处留神点!”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可是身份敏感的宝余说话必须“政治正确”,但没想到宝余直接戳穿了这层纱:“姊姊是我自己姊姊,给你这么说着反而显得生分了!”他恃宠而骄,毫无顾忌地怼了这个假正经的“假哥哥”,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地位。结果宝初果然不再言语。

04
“裂”开的小眼睛

接下来切换到了金香的视角。

金香去厨房拿开水给狗洗澡,看到老姨太太叫“老太太”,格外小心殷勤,连老姨太太脚上溅了点水,也急忙帮她擦拭。因为她在这个家是前太太留下来的“遗少”,生怕被赶走。她要不是聪明伶俐,恐怕也不会曾经那么得宠,要不是谨言慎行,懂得察言观色,更是留不到这么久。看来她和宝初真的是同病相怜,彼此更能理解对方。

老姨太的“一张整脸,原是整大块的一个,因为老是往下挂搭着,坠出了一些裂缝,成为单眼皮的小眼睛与没有嘴唇的嘴。”

其实人老了,皮肤,眼皮自然下垂,即使年轻时是双眼皮,也会变单变小,嘴唇也会变薄,所以看不出老太太年轻时的样子,可是张爱玲却写得很刻薄,大概是想说“裂缝”是因为脸老是拉长着搭下来,成天不高兴的造成的。总之老姨太的外貌并不能给人慈祥的感觉,而是又“富泰”(不说胖,有反讽味),又矮,腆着个大肚子,看不到脚,不像善茬。

张每写到一个人物,就交代一下背景。所以我们知道了老太太是北京小户人家出身。“过阴天儿”的习俗,成了她解馋的借口,难怪会那么“富泰”

后面金香被打的环节,起因就是老姨太对小儿子的护短,并任由女儿误解、惩罚女佣,虽然她在阮太太面前本来也没有什么话语权。

05
“剖”开的大眼睛

阮太太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就连亲妈也要对她小心翼翼。“阮太太一醒就揿铃叫人。老姨太照例来到女儿床前觐见,阮太太照例沉着脸冷冷的叫一声'妈’。”就像古时候嫁为皇妃的女子(例如元春),父母见到也要行大礼一样。

“阮太太面色苍白,长长的脸,上面剖开两只炯炯的大眼睛。”这个“剖”令我想到了前面阿小的“剪”字:“秀眼如同剪开的两长条,眼中露出一个幽幽的世界”。当时那个“剪”字也巧妙地呼应了阿小丈夫的裁缝职业。“剪”和“剖”都让人联想到中国人典型的面相特征:一般不会有深陷的眼窝,五官相对较平,大眼睛也像是在平坦的脸上突然划出来的领域。而且两个美女肤色都比较白净均匀,眼睛的部分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然而两个字的含义也略有区别。“剪”突出的是阿小眼睛的“长”,“剖”突出的是阮太太眼睛的“深”,至少是比阿小更深一点的,并且炯炯有神,如同开头所说亮闪闪的描花,跟阿小的幽深又是不同的类型。阿小是温柔顺从的。而阮太太则是“一个无戏可演的繁漪,仿佛《雷雨》里的雨始终没有下来。”虽有繁漪的郁闷和压抑,却无反抗的勇气。

《雷雨》里的人物繁漪是受过一点新式教育的旧式女人,名门之女,十八岁被迫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足以做她父亲的周朴园,并且是续弦。两人无论在年龄上还是思想上,都有着巨大的差距。她并不缺少物质,但精神空虚。

繁漪阻挠周冲娶四凤时,提醒儿子道:“她始终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下等人”,还说“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而宝余不想去阎家吃饭,阮太太也训他道:“你就是这么没长进!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拣肥的,成天的跟丫头们打打闹闹,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繁漪对四凤的偏见,就像阮太太对于金香的看法,代表着封建思想和门第等级观念。

但是阮太太没有繁漪的高贵出身和出格的勇气。客厅里那些被男权压倒、埋没的bling bling的东西都是出自她的巧手。

她的心里未尝不想下场“雷雨”,但她的气没有撒到丈夫头上,只撒在了下人身上,因为还需要仰靠前者,对后者发飙却是安全的,何况本来金香就是“遗少”,怎么都觉得不顺眼。此外,她对金香格外生气,还有别的原因。

“阮太太越发着恼,不但恼她的兄弟跟底下人胡闹,偏这么不争气,偏去想她丈夫的前妻的丫头——而且给人说一句现成话:他本是丫头养的,'贱种’——连她都骂在里头!”就因为母亲是姨太太,自己嫁人也是续弦,现在一大家子还要仰仗丈夫接济,就已经足够令她自惭形秽了,要是再有些风言风语就更无法承受了。

阮太太有苦说不出,然而自己出身卑微,还要向比自己更卑微的人下手。这种情形至今仍是常见,例如正牌太太不怪老公拈花惹草,却恨不得手撕小三。女人最爱为难女人的本质也是如此。

06
姓氏不对,“于心有愧”

私底下阮太太终于肯承认是弟弟的错,然而老姨太此时依然十分护短。可是,想不到当一个下人去说同样道理的时候,老姨太反而不敢辩驳了。

“老姨太怕女儿,怕儿子,也怕荣妈。荣妈是个大家风范的女仆,高个子,腰板挺得毕直,因为是旗人;一张忠心耿耿的长脸,像个棕色的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辈子于心有愧。”这段十分有趣。荣妈因为出身,可能还在大户人家做过女仆,有“大家风范”,自己也觉高人一等,不同于普通的佣人。可是老姨太为啥有愧呢?而且是“一辈子于心有愧”?至于吗?

原因之一,恐怕是因为底层民众推翻了大清朝,老姨太虽是其中一员,却不是出于自己的觉悟,而在心中仍残存着封建传统与忠君思想,觉得对不起皇帝和旗人,说白了就是仍有奴性。荣妈也仍以旗人身份为荣。两个人都还活在过去。

此外,抛开宏观层面来看,老姨太的“愧”还有一层原因:本来就生在小户人家,长大后又做了多年姨太太,甚至自己女儿也只能嫁作续弦,现在更是成了寡母,屈居在女婿家,需要仰仗姑爷女儿的鼻息。自卑感一辈子如影随形,她胆小怯懦怕事,对谁都客气忍让,生怕说错一句话。

对女主人忠心耿耿的荣妈,怕她只是敷衍了事,居然敢批评施压于“外老太太”。被荣妈点明处境的老姨太只好尴尬地应承了教导二儿子的任务。

连一个家的太太都感到自卑,老姨太都如此唯唯诺诺,在这个家里,身为“外人”的宝初和金香就更不用说了,大概只有不懂事的宝余才胆大妄为,甚至恃宠骄纵,可在终身大事上一样要服从权威。

07
“阴森森”的鬼气大宅

“宝余洗了个澡上楼来,穿堂里静悄悄黑魃魃的,下房里却有灯。”先是这个氛围描写就已经有《聊斋志异》的感觉了。后来他看见金香手臂上“勒着根发丝一般细的暗紫赛璐珞镯子,雪白滚圆的胳膊仿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又觉得有种《聊斋》里的“魅丽的感觉”。比喻既美又阴森,是典型的张氏笔法,总能让人过目难忘。

赛璐珞(celluloid)说白了就是一种最早的合成塑料(plastic),无色透明,可以用来制造电影软片以及仿造玳瑁、象牙等。所以“暗紫赛璐珞镯子”其实就是穷苦大众用来代替真珠宝的廉价塑料手镯,关键又是像“发丝一般细”

不懂那时候的流行审美,现在很少有那么细的手镯了,即使手链也很少细到头发丝的程度。金香这种健壮的乡下劳动妇女,“滚圆”的手臂让“发丝”一勒,可不就像截成两段了?画面感很强,虽然格调诡异。也许金香对于宝余正是有这样一种神秘的女鬼般的魅惑,或者说性魅力。

“起坐间里开着无线电,正播送着话剧化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热热闹闹满是无线电人物的声音,人却被撵到外面的黑暗里去了。”无线电在张的小说中真的是我们太熟悉的一个物件。寂寞的人,尤其是寂寞的女人最爱听。但是尽管表面上热热闹闹,人却陷在外面的暗夜里。

戏里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是因为贾琏偷纳了尤二姐为妾。这里再次暗合了红楼。阮老爷恐怕绝不是第一次晚饭后没有回家了,寂寞没有被人赶走,而是把人赶到了黑暗里。喜欢听无线电的阮太太,果然有点像忧郁的繁漪,以及不顺心的王熙凤。

同时这句也代表了宝初的疏离感“里面外面各讲各的。”他和这个家的其他人都谈不到一块,也没有任何地位可言。此时《聊斋》的氛围再次出现:“那栏干,每一根石柱上顶着个和尚头似的石球,完全像武侠小说里那种飞檐走壁的和尚阴森森凝立着的黑影。”

小说开头已经预示了阮府是座充满男性气息的大宅。尽管地位最高的那个男人——“姊夫”从头至尾也未曾露面,却在背后掌握着每个人去留的生杀大权,始终阴魂不散,真是细思极恐。

宝初陪着阮太太老姨太坐在“老式大洋房的洋台上”,却觉着“究竟不是自己的家,这奇异的地方。在这里听着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的确,一家子里面都没有他的至亲,自己偏偏还要辛苦维持表面上的亲情,十分心累。

“荣妈拿了把芭蕉扇来要宝初给她写个“荣”字在上面,然后她就着门口的灯光,用蚊烟香一点一点烙出这个字来。”荣妈用的蚊烟香很可能就是上图这种线香形状的,民国时期蚊香的一种,所以方便拿来镂字。可是荣妈为什么要宝初在自己的芭蕉扇上写上自己的姓,并虔诚地用蚊烟香一点点烙刻出来,让人联想到庙里上香的仪式感?就因为她是发自内心地以自己的身世和家族乃至种族为荣。这种荣誉感是烙印在她的骨头里的。

08
未来的“外交官太太”

宝初向阮太太提到阎小姐。依他少言寡语的做派,肯定不是随口一提。张写这个阎小姐,又风趣又刻薄。

首先说她很出风头,毕业“参预了好几种社会福利事业,兼管接送外宾,逐日在飞机场献花,等于生活在中国的边疆上,非常出头露面。”好像靠近国界线,很贴切。然后又说她的长相:“她生着乌黑的眼珠子,上小下大的粉团脸,脸的四周仿佛没剪齐,有点荷叶边式。”

开始搞不懂啥叫“荷叶边”,说的是脸的轮廓线不整齐?直到看到其他书友的点评才明白,这说的不就是窄额宽下颌,太阳穴凹陷,脑后见腮的面相吗?和《创世纪》里忘恩负义的匡霆谷一个模样。居然用“荷叶边”这么少女的曼妙词汇来形容,且用衣服的剪裁与式样来形容人脸,也是妙极。说到刻薄与讽刺,真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能赶得上张爱玲!

阎小姐母亲很热情,邀请女儿不是很熟的男同学(并非同一届)到家里吃饭。阎小姐本人也得了真传,“见了人总是热烈而又庄重地拉手,谈上几分钟,然后又握手道别。”一副政客作风,总让人感觉有点虚伪。

阮太太突然想到阎太太可能是看上了自己的两个弟弟,物色女婿。宝初有些懊悔提起此事,“一只手搁在藤椅扶手上,只管把那上面的藤条一圈一圈的拆下来。”可见他对于阎家人并没什么好感。后来更是顺水推舟,借口事业未成,把这个攀附权贵的“好”机会巧妙地“让”给了宝余。

起先老姨太不舍得宝贝亲儿子去受拘束。阮太太却改了主意,想把好事情留给自己亲弟弟。老姨太也就改口随着女儿意思了。于是一听说宝余不愿委屈自己高攀时,老太太就急了。

宝余不想理母亲“径自走到屋里去拨无线电。”在这个家里,他也觉得无人可解,无话可说,所有的规劝都是逆耳之言,如同那个不务正业与冥顽不灵的宝玉。当阮太太指出他衬衫领口上的胭脂渍时,“宝余低下头去看看自己,不禁紫涨了脸,马上一溜烟跑了。”他也像当初在王太太房中调戏金钏儿的宝玉一样,毫无担当,第一时间溜之大吉,把所有的罪责和恩怨都留给了女人们。

王夫人不怪儿子调戏婢女,反骂婢女教坏了儿子,并以这个理由把金钏儿赶出家门,令其不堪其辱而自尽。这和阮太太对金香的态度异曲同工。可是金香当然跟金钏儿不同。后者遇到调戏的反应并没有金香那么坚决,对自己的命运也负有一部分责任。因此,后来虽然是一样地因为被调戏而被赶出家门,一样的不由自主,然而金香显然比金钏儿还要更冤。

09
“脸皮厚”的赛金花

“老姨太向来只有和佣人们在一起话最多,这时候恰又引起了谈兴,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叙述与李妈听。”是不是有种被cue到的感觉?我们对于自己内心觉得地位不平等的人,不敢多言或不知道说什么,就像所谓电梯里遇见老板的那种情形;然而对于地位差不多的人却可以有聊不完的天。不过假如换作傲娇的荣妈,老姨太恐怕也不可能有那么多话。

她和李妈说的是西崽,即德国服务生想过来搀扶她被拒,无意中撞到了她,挨了她的打。外国人真是不了解旧中国国情。根深蒂固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怎么可能理解国外标榜的绅士风度呢?何况还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保守的年轻女子。

据说这段依旧在模仿红楼,和前面无线电里听的王熙凤那段呼应。端午节清虚观打醮(jiào),小道士误撞凤姐怀里。“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杂种的,胡朝那里跑!’”王熙凤也是上去便打,后来还是贾母阻止了她,并拿了果肉银钱安抚小道士。只不过王熙凤本来就觉得自己很高贵,这一点繁漪也与其有所重叠,而老姨太和自己女儿,只在面对更低的阶层时才会有优越感。

但是人生阅历随着年龄增长之后,老姨太还是稍稍忏悔了一下:“我那不是年青火气重,其实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但是骨子里的思想从未改变过,三妻四妾的丈夫也不容许她改变,尽管她也有过一瞬间的动摇,也学会了法语字母,到老还在炫耀给女佣听。

当她“悠悠”地背诵“啊,倍,赛,呔……”的时候,“声音略有点幽默冷”。也许这些不着调的外国鸟语在女仆听了就是一种滑稽却又不太好笑的声音。

虽然同为随夫旅欧的姨太太,但是对于赛金花这种言行思想彻底被西化的女人,自己无所成就的老姨太只能斥责其为“脸皮厚”,一半是因为保守,一半可能还因为嫉妒。

赛金花本名傅彩云,一生三次嫁人,三次为娼,饱受争议。从花船妓女到公使夫人,又从京城名妓到拯救京城民众于水火之中的爱国人士,曾被尊称“护国娘娘”,可以说她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有传奇色彩的女子之一。可惜,晚景凄凉。

清末状元洪钧看中了15岁的赛金花,娶她做了三姨太。洪钧出使西洋时,思想极度保守的原配夫人死活不愿陪同前去。洪钧只好带了傅彩云出国。在国外时,傅彩云勤学外语,努力融入西方文化,给丈夫的外交工作提供了很大帮助。不久之后,洪钧病死,傅彩云回去后怕遭排挤,干脆搬离洪家,在上海重入青楼,后来又到天津,改名为赛金花。

八国联军侵华,打进北京,慈禧带着光绪帝逃离,留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赛金花恰巧在国外和联军统帅瓦德西有过一面之缘,于是劝他不要屠戮无辜的北京百姓,因此拯救了数万民众。但这样的行为却恰恰衬托出了清廷的无能与懦弱,触碰了慈禧的神经,于是后来找借口将其遣返原籍。晚年的赛金花最终在贫困交加中死去。

其实,老姨太和赛金花,到底哪一个更高贵,还真的是很难说……

10
蒙冤的“马连良”

阮太太听风就是雨,说宝余和金香“两个人揪着在床上打,给人家说的成什么话?”如果将其归结为鲁迅所谓“中国人的思想飞跃”也未必公正。因为这种普世性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流言被放大无数倍的事自古已有之,也是人性之恶的具体体现之一。

“成天的跟丫头们打打闹闹”的宝余延续了贾宝玉的作风。他也喜欢朴实的农村姑娘而不是虚伪的大家闺秀,身上兼有宝玉的优缺点。张爱玲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说不定还有点类似现在网文作家写穿越文的思路:假设把宝玉这样性格的男子放到现代社会,会是什么结局?

我也不禁想到,如果场景不是在民国,而是在21世纪的今天,又会怎样呢?无非还是高鄂和张爱玲设定的小说结局:也许不管先前多么得离经叛道,终归要在压力之下走上“仕途经济”的正道,因为宝玉是依附于自己的父母乃至家族而存在的,并不具备自强自立,独立谋生的意愿和能力。

所以,宝余也是在母亲和姐姐施压下,答应去阎家吃饭。老姨太的话像极了如今父母催促子女去相亲的话语:“去吃顿饭又怕什么呢?”

“那天晚上阮太太夫妇与老姨太都围着无线电听舞台上马连良的转播。”看似随口一句马连良,原来一点都不随意。因为这位著名的京剧界泰斗和金香的共同点在于,都曾是蒙冤之人。

马连良是马派京剧的创始人,民国时在北京是可以和梅兰芳、程砚秋齐名的艺术大师,为京剧艺术的发展做出了很多的贡献,但是他的一生却很坎坷,受过许多无妄之灾。

1943年,马连良被迫去伪满演出,受到敌人压迫,积郁成疾,自己筹建的剧院也没保住,只得卖出。1946年,他为宋庆龄主办的儿童福利基金会义演了多场,但却因为前面说的事情受到诬陷。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张爱玲写这篇小说的1947年,冤案才得到澄清。

11
暧昧的“红”被面

宝余去阎家的那天晚上,宝初回房,发现金香正蹲在地下钉被。这里有一段宝初视角的经典描写,非常美。正是眼前的一幕令宝初“呆了一呆”,心神荡漾。

“地下铺着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绨,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五尺见方的红艳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金香赤着脚踏在上面,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绨是一种粗厚光滑的丝织品,比绸更厚实和粗糙,经常被染色作服装或被面用。玫瑰色的粗绸质地的被面,可能是粉色的荷花,红光潋滟。因为光滑有光泽,所以被面的皱纹都像是波浪。再加上金香见宝初必然要涂抹的胭脂,真是“映日荷花别样红”了。

“千年修得共枕眠”,被子可以是一个暧昧的符号。不仅如此,红色在这一篇里也多了些不同的意义。想象一下所谓的“红灯区”就明白了。金香身上散发着的强烈的性感气息,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有人不明白钉被为什么要放在地上,还要挪开床和桌椅。看来是年轻人,已经不了解过去的生活经验。一张床是平铺不下被子的,所以放地上才能铺平,空间大才好操作针线。只是猜测地上应该是要垫点什么东西的,尤其是紧挨客厅的一楼客房比较潮湿,很可能是没有木地板,只有地砖的。

还有金香提到的“市民证防疫证”,是不是也令你有似曾相识之感?看历史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其实瘟疫一直在攻击、困扰着人类。张爱玲的小说总是在无意中点到一点时事,并不刻意,然而却是一个遥远模糊,不可缺少的背景。

上海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瘟疫。例如解放前的几年:民国29年,即1940年时,绝迹25年的登革热重出江湖;1942年,霍乱连续第六年流行,疫情猖獗,当年登记患者2465例,死亡513人;1946年,也就是小说发表的前一年,霍乱更加严重,全市进行了第二期防疫总动员,当年发病4415例,死亡353人。(《上海卫生志大事记》)也许因为瘟疫肆虐,当时的中药铺里也人满为患,生意兴隆。

再从历史背景回到小说中来。此刻,金香的出现竟然是阮太太的安排,可能因为正好喜欢纠缠金香的宝余不在。但是阮太太一定没有看出宝初与金香的暧昧,否则恐怕不会这样安排。可见两人之间默默的爱有多么悄无声息。

宝初突然告诉金香,自己被姐夫介绍了工作,后天就要走。因此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两个人都很伤心,可是“金香沉默了一会,倒淡淡的一笑”,装作若无其事又去钉被。一向克制的宝初却情不自禁地去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双膝跪在那玫瑰红的被面上”“仿佛在红毡上”,就像在举办婚礼,跪拜天地高堂。等知晓结局再来看这句,更觉反讽强烈。张爱玲没在这里把婚礼写成葬礼已经是客气的了。

美人红,胭脂泪,这样温香艳玉的时刻,宝初依然理性。金香怕人看见,让他起来,他也就起身站起来了。“将来等我”,又是一个“等”字。然而这本书里的“等”基本上是无望的。就连金香自己也知道行不通。她甚至比宝初还要清醒。

12
“不够坚决”的表态

宝初结结巴巴,想给金香一个承诺,可是“话一说出了口听着便也觉得不像会是真的”,然而为了面子依旧嘴硬:“你等着我,好么?你答应我。”金香听到后,“摇摇头,极力的收了泪,脸色在两块胭脂底下青得像个青苹果。”白脸变得铁青,而不再是羞红,连胭脂都盖不住。她再次告诉他,不是自己不愿意,而是不可能。

她也知道他们俩没有未来。少爷怎么可能娶丫头?就娶,前人的丫头也成不了现任的弟媳,阮太太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阮太太连亲弟弟调戏金香都不能接受,更不可能容忍另一个弟弟娶女佣了。

张爱玲更是意味深长地明示了一句:“他也很知道她为什么回得他那么坚决——只是因为他不够坚决的缘故。”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什么没房没车没票子,什么先立业再成家,本质上全是不够爱的借口。

金香自己也知道自己等不起,除非宝初全力以赴,为了她挣个鱼死网破,脱离这个家的护佑,自立门户。但是宝初的话明显是不可能的意思。他也和宝余以及贾宝玉一样,既没意愿也没能力。他们彼此都是冷静的。

那根一时丢失的针,就像他们的心头刺,已经扎在了心里。后来金香找到了针,拔了出来,让他放心,可能也是已经想开了,不会纠缠他的意思。宝初反而心虚,觉得一种被拒绝的失落。但两个人都是舍不得的。金香尽管明白,可还是因为有所承诺,一定默默期待过,否则也不会再度拿起针线,为宝初做卡片夹了。

13
宝钗+宝玉→宝初

宝初无意中翻出金香偷偷为他做好,并塞进他裤子口袋里的“一只白缎子糊的小夹子”,尽管金香挖空心思做得很精致,想得特别周到,但宝初还是“就嫌太小”“因为太麻烦”,觉得“寒酸可笑”,生怕被别人看到,所以藏在一堆不重要的杂物里,只容许自己在偶尔无意中翻到。

他对金香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确实喜欢她,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毕竟高她一等,怕被她拖累。然而彻底放弃也没那么容易,所以卡套虽然不用却还是保存了两三年,不过最终他还是一咬牙把它丢弃了,就像丢弃了一个物化的女人,因为卡套就是金香的化身。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恍然大悟,原来张爱玲不止设置了宝玉跨时代的穿越,还为宝钗设置了跨性别的穿越。因为初和钗字,与余和玉一样,都有读音和字形结构上的相似,甚至意思上的呼应,例如刀对应叉。

假如和黛玉一样寄居贾府的宝钗成了男儿身,投身到现代,会怎样呢?我想她一定也会继续维持原著里的人设。不过会有很大的不同。宝初身为男子,就可以放手追逐功名,就可以牺牲儿女私情,而不像宝钗,只能困于闺阁,寄望于不争气的夫君,在大观园里施展不开。张爱玲竟把一个重视与思考女权的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

当然也不能说宝初就完全对应宝钗,毕竟换了性别,因此男权至上的社会风气也在他身上有所体现。他身上一直有宝玉的影子,比如少爷的傲慢,不负责任,比如轻易承诺却做不到。更精确点,不如说宝初是宝玉与宝钗的结合体,或者说听了宝钗劝,“改邪归正”后的宝玉,少了宝余身上残留的骄纵和灵气,变得更正经,更实际了。

宝初最后把卡套藏在一“不大通俗”,也就是很少有人会翻到的小说里。“他把那市民证套子夹在后半本感伤的高潮那一页,把书还到架子上。”就像他们最后的那次见面,就像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感伤的高潮,也像《红楼梦》里,宝黛的感情永远停在了令人悲痛的节点。宝初期待有人翻到那页会懂,就像两百多年来,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也在默默等待有缘人可以读懂。

“当时他认为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过后便觉得十分无聊可笑了。”当初他还嫌弃卡套“寒酸可笑”,现在的他心中更是早已放下了金香,更觉出曾经行为的无聊与幼稚,可是谁没年轻过呢?初恋或者说热恋时,谁不无聊幼稚呢?

这句同时还是个转折句。因为接下来时间就过渡到了若干年后,一下从刚毕业的年轻人飞跃到了中年,却又并不怎么突兀。“他渐入中年,终于也结了婚。金香是早已嫁了。”简单两句话,道尽斗转星移,世事沧桑。


14
宝初+宝余→宝玉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处境类似,但是由于性别红利,宝初的确还有靠自我努力翻身,提升阶层的主动权在手里。不像金香,完全不能自主。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阶层又是最难被打破的。宝初闯荡一番之后,终于遭遇职业瓶颈,升职再也无望,就像他在家中的地位。姐姐永远都把一切怪在他的头上。宝初只好认命,“他早就应当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阔不起来的。”

宝初还让我想到了第一篇《年轻的时候》里的汝良。张爱玲笔下的男性,可能也是她自己所欣赏的,许多都是典型的“文科男”,有学识,文质彬彬甚至风度翩翩,对于爱情总是犹犹豫豫、含蓄试探。甚至还有人说,宝初是《半生缘》里世钧的雏形。

相比之下,耍流氓的宝余倒是大胆而直接。当然他追求女人如此轻浮,也是因为仗着血缘关系,不像宝初到底隔了一层,属于“外人”,不得不顶着小媳妇般的小心翼翼。

然而不管态度有多少不同,两个男人在择偶上都有一样的现实考量。他俩对于金香的感情都是不打算有结果的。一个只打算把她当作宠物狗一样的玩物,一个不敢有任何瓜葛,担心拖累自己。

宝初和金香,一个少爷对丫头的爱情,就像《雷雨》中周朴园对鲁侍萍的态度。宝初、宝余和周萍、周冲兄弟也相类。(马春景、金宏宇:《<郁金香>为张爱玲所作真伪辨》)

所以宝余听了姐姐的劝,去和门当户对的小姐交往。宝初虽然暂时帮助金香免受了宝余的骚扰,但也不愿意作出任何牺牲,并且因此可能间接造成了金香的不幸命运。宝初和宝余,仿佛两个头的连体婴儿,是一个男人道貌岸然与放纵本性的两面,最后做出的决定却是殊途同归。他们全都抛弃了挣扎在最底层的金香。

15
繁漪+王熙凤+元春→阮太太

阮太太好像没有孩子需要抚养,可能因此更加闲得无聊,“终日在家不过躺躺靠靠”,也可能因为有病,就像王熙凤。反正早上醒了并不起床,和母亲聊了半天,为了骂金香才“坐起身来,趿上拖鞋。”骂完、撒完气就又躺下了。然后,“阮太太气的心口疼,点了根香烟倚在床上吸着”,接着“一只脚踏在床上穿丝袜”,也还是坐着。

阮太太大权在握,特别喜欢支使别人,干涉别人家的事情。然而每个人都不满意她的安排,只有她没有地位的寡母,因为被儿媳看不起,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依附于女儿。

相比母亲,阮太太更符合王熙凤的人设。一直没有露面的阮老爷想必对标贾琏。而且说起来,王熙凤倒也有些像繁漪。按照红楼梦的脉络,何况还有戏文的提示,恐怕阮太太过得也十分不开心,却又因为没有显赫的家世,甚至可能不能生育,所以对于丈夫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可能还有和王熙凤类似的病,健康很受拖累。因此她一出场就是“沉着脸冷冷的”,并且瘦得厉害。

“郁金香”,郁的又不只是金香,而是所有人。书中的人物不管在什么地位,拥有多少权势,都是闷闷不乐,个个难以自主。

另外,阮太太还影射了元春,因为夫姓“阮”的一半就是“元”。元春省亲,是连父母都要下跪的。在娘家,她才是实质上地位最高的人。阮太太连两个弟弟的恋爱与婚事都有权力做主。也就是说,阮太太身上同时有繁漪、王熙凤与元春的影子。

宝初去上海看牙,顺带探望老姨太两次,“然而他还是宁可另外耽搁在一个朋友那里。”现在,“翅膀硬了”的他已经厌恶再来这个没有归属感的家虚与委蛇了。

此时其他人的命运才被揭示出来。不过一开始并没有交代金香的,吊足了读者的好奇心。只是淡淡地写道,宝余和阎小姐结了婚。身不由己的宝余跟宝玉一样,既不能拒绝吃饭,也不能拒绝被“求婚”。只是读者至少可以猜到,金香必然已经被阮太太打发走了,不然她和宝初两个人也不至于遇不到。

“老姨太新装了一副假牙,宝初去找的就是和她同一个牙医生。”回过头来再看到这一句,突然发现,他可能是刻意去找同一个牙医的,只是为了想偶遇金香。他在姐姐家里肯定是已经风闻了她的去向。

16
电梯里“狗的气味”

宝初去看牙,在电梯里看见一个抱着狗的“小大姐”,心中不自觉地拿她和曾经的金香对比。

开电梯的向她皱眉呵道:“去去去!”“那小大姐并不答言,只发出一股狗的气味。”这句话也像那句“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一样,寓意深刻,被读者各种猜测解读

浅层的可以解释为,气味是狗散发的;或者更进一步,可以想到少女像狗一样的性格,听而不闻,甚至露出不驯的神色;深层的理解可以扩展为人被跟狗一样对待,很有一种“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傲慢蛮横。一个管电梯的男人却瞧不上一个小女仆,真不知道哪里来的优越感。阮府上下,包括宝初与金香之间,不也都是这样可笑的状态吗?然而却又是随处可见的社会现实,世代相传。

这里还对应开头金香和狗长得相像,以及宝余摸狗调戏金香的事情。金香和狗一样的“前溜海”在狗之后被提及了三次。人的地位有时候和狗还真是差不多。

“这时候正有一群娘姨大姐买了菜回来,嘻嘻哈哈乘机一拥而入,开电梯的虽然咕哝着,也就顺便把她们带了上去了。”可见仆役并非不能乘电梯,只要人多势众,开电梯的势利眼也没办法。

有趣的是,1943年,张爱玲曾经在《公寓生活记趣》写道:“我们开电梯的是个人物,……他拒绝替不修边幅的客人开电梯……电梯上升,人字图案的铜栅栏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红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衬着交替的黑暗,你看见开电梯人的花白的头。”

想必她曾经经常乘坐的常德公寓电梯给过她不少写作灵感。可惜现在常德公寓里已经不再是30年代的奥斯汀电梯,也没了人字图案的铜栅栏,以及电梯运行时那种“咯噔”声,停下后的开合声,而是换成了安安静静的现代自动化电梯。唯有老电梯的楼层显示器的刻度还留在墙头。


17
明暗交替的“铁梗子的花”

“人声嘈杂,宝初仿佛听见人唤了声'金香’,他震了一震,简直疑心是他自己自言自语,叫出声来了。”

声音嘈杂听不清楚,所以这一声真不知道是不是宝初自己的幻听或者错听。但是电梯太挤,他又看不清,又不好意思“过分的伸头探脑。”于是只能脑补刚才姨娘们拥进来的画面,说服自己金香即使在里面,也早已泯然众人矣,这样一来,当初的错过也不至于显得太可惜。就像佟振保在电车里再见到王娇蕊时一样的心理。要是昔日恋人过得很好,他反倒更难受些。

“电梯门上挖出个小圆窗户,窗上镶着一枝铁梗子的花。只一瞥,便隐没了。再上一层楼,黑暗中又现出一个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这段描述令人想到王家卫的电影,主角乘坐电梯时光影交错的画面,含蓄而又澎湃的情感瞬间。一明一暗随着宝初的呼吸,仿佛观看幻灯片,幻灯片的内容就是过去的诗意回忆。电梯里的一瞬成了永恒。张爱玲笔下光与爱的联系再次出现。有光,有爱,小小电梯里就有花与明月,否则就是一片黑暗。

电梯上的黑花也在呼应开头阮太太做的会闪光的珠花,女性浪漫的气息都那样轻易就隐没在沉重的暗夜里了,虽然一个是“铁梗子的”,没有后者那么光鲜闪耀,但坚强自立,不愿依附于男人,也没有男人可以依靠,另一个则相反,璀璨晶莹但弱得多,然而结局似乎都差不多,并没有谁过得更幸福。

此外,“一明,一暗”可能还有更宏观的意义。张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了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于是他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现实与历史冲撞,“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明亮的时候甚至还可以看到铁花,幻想月亮,然而在现实中,我们周围的世界充满了矛盾与荒诞。小小的电梯居然承担了如此宏大的主题,看来以小见大也是可以通过文字的模糊性来实现的。

电梯里面的人陆续下了,“剩下的看来看去没有一个可以是金香的。”这又是一语双关了。相比于《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振保与娇蕊在物是人非之后的重新相遇,宝初与金香的两不相认,再无瓜葛,也许反而是张大大更为仁慈的手笔。金香的美艳和她所代表的初恋纯爱,以她钉被子的形象,永远留在宝初的人生记忆里熠熠生辉。

没有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已婚妇女再能和他记忆里那个金香相比,更不会再值得他付出任何真心和代价。即使里面真的有金香,也绝不想再相认了。宝初对金香的思念,其实也是对于逝去青春的眷恋,是对光明世界的悼念,或者说是自怜。所以当他在阮府重遇阎小姐时,已经不觉得她和自己太太比有什么差别了。此前应酬时的虚伪做作,现在在宝初眼里竟变成了“庄重而又活泼”

宝初看看阎小姐,“觉得也还不差,和他自己的太太一样,都是好像做了一辈子太太的人。至于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们为妻,或是不要娶她们为妻,现在来都也无法追究了。”既然是为了找一个得体的太太装饰门面,而是一个知心爱人,那么娶谁不是一样呢?只要符合资质就可以了。

曾经宝初不想委屈自己高攀,现在看来,反正都是要仰人鼻息,高不高攀,太太找上门来还是自己找也都没那么重要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若干年之后,宝初似乎已经看穿了婚姻作为资源交换的本质,变得更加现实了

假使他真的娶了金香,又会怎么样呢?最终不过又是一抹蚊子血而已。金香的出身注定了不是适合做“太太”的人。红白玫瑰的主题在这一篇里又得到了隐隐的重现。


18
“盲人”行走在黑夜

阮太太缺佣人,老姨太便趁势提议重新请回金香,又让宝初知晓了更多她的现状。原来金香因为男人待她太抠门,已经重新出来做工,并且还有两个孩子靠她养活,非常不容易。而她做事的那家正在牙医诊所的楼下,事情也不好做,因为人多就意味着事多,活也更多。而老姨太之所以怀念金香,主要还是因为“那孩子嘴甜”,可以让她难得体会到“人上人”的优越感。

老姨太去看牙的时候恰巧遇到了金香,她便请求老姨太介绍工作。听老姨太讲述到这里,阎小姐突然含笑问了一句:“是不是就是从前爱上了宝余的那个金香?”黑白颠倒,令宝初听不下去。其实这个版本除了败坏金香的名声,对于阮太太、宝余,甚至老姨太都是最有利的说辞。不光阎小姐,人人都只是选择性地相信自己愿意去相信的。

此刻走到窗前,背灯而立的宝初显得很不合群,然而此刻却是他的人性高光时刻。虽然他没有勇气追逐真爱,人品却还算正派,对底层女性的尊重与同情也是真的。

“背后那里女人的笑语啁啾一时都显得朦胧了,倒是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听着,仿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曾经,他在洋台上“听着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世。”外面的黑暗总能让宝初变得更加孤独与清醒。

在这个世界上,位高权重者尽可以指鹿为马。假话说太多也能成真。就连汽车喇叭声都是缥缈模糊的,黑白不分的“盲人”敲磬的声音,反倒是最大声、最清晰的。没有照亮人性的爱之光,黑夜仿佛“更黑,也更深了。”而宝初,以及所有“晚熟的人”,也像盲人在黑夜中摸索一样,艰难前行。对于看不见前方路的人来说,夜也是“更黑,也更深了。”

19
金钏儿+香菱+蕙香→金香

前面我们已经大致分析出宝初、宝余和阮太太在《红楼》中的“原型”,这样一想,金香也是从《红》“穿越”到民国来的。

我们也已提到过金香和金钏儿的联系。假如金钏儿来到现代,的确就没必要再投井自尽了。她仍然可以嫁人生子,过上另一种不完美的人生。不过,金香所对应的,远不止金钏儿一个人。她名字里的另一个字——“香”,主要来自于香菱。为什么这样说呢?

最明显的线索是《红楼梦》中香菱的名字和判词。香菱原本是被拐的英莲,也就是说“莲”才是她的本名和象征。所以她的判词是一首“根并荷花一茎香”的诗。“根并荷花”指的是菱根挨着莲根。画面上的“一枝桂花”暗指“夏金桂”,“莲枯藕败”则暗指香菱不幸的结局。

虽然林黛玉的象征也是芙蓉花,但却是比香菱更高一级的“莲”,所以薛蟠看见黛玉时才会“酥倒在那里”。顺便说一句,“酥倒”那段曹公写得极为精彩风趣,但因为和《郁金香》关系不大,不再多占篇幅。好奇的可以自己去搜着乐一乐。

香菱虽然美得像秦可卿,不过具体长相书里并没有写。可是她的“呆”倒是和《郁》中金香的朴实憨劲沾边。而且香菱本是备受父母宠爱的,对应金香原来也是前任夫人所宠的。前太太教金香认字,也对应了黛玉教香菱作诗。

香菱很早就和金钏儿有过交集。周瑞家的第一次见到香菱,她还只是“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大概十五岁的样子正和丫鬟金钏儿站在台阶坡上玩。后来得知了香菱悲惨的身世,金钏儿也曾十分同情她。

另外,《红楼梦》第二十一回里还有一个名字带“香”的丫鬟,可以对照着看香菱。宝玉和底下的丫鬟们置气不理时,麝月笑着唤了两个小丫头进去伺候。宝玉要茶喝,抬头看见她们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她叫什么名字,答曰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答说原叫芸香,是袭人给她改成蕙香的。

蕙兰

问明她在姊妹里排行老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她倒茶来。

因为晴雯的事,王夫人去宝玉房中整顿“风纪”,不仅赶走了晴雯,还打发走了许多丫鬟。她“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然后问谁和宝玉同一天生日。蕙香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出是她。“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

王夫人看不惯,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说她勾引宝玉。蕙香“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跟阮太太对金香的处理如出一辙。

蕙香两次被提及的“水秀”对应了《郁》中金香的水灵秀气,包括“水汪汪”的眼睛。聪明外露也有相似之处。此外在《红》里,蕙香的名字还影射第六十二回中香菱手里拿过的“夫妻蕙”。那天,香菱因为手里有“并蒂花”,还题下了“连理枝头花正开”的诗句。

当香菱拿着夫妻蕙,正在发愁弄脏的石榴裙时,宝玉却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并且手里真的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来。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正是呼应前面和宝玉私语是天定姻缘的蕙香。第四十四回平儿理妆那里也提到过“并蒂秋蕙”

其实我并没有仔细对照《红楼梦》,只是把临时想到的地方搜了搜,简单讲讲。年轻时似懂非懂走马观花读过的书,如今早已忘记大半。感兴趣的完全可以再去深挖一番,恐怕还会有更多收获。

20
颜色与隐寓:红、白、黑

《郁》中的颜色并不算繁复,不过还是有值得简单说说的部分。

先说红。金香脸上有各种红——“非常红的'红颜’”“绯红”。如果说金香是朵“郁金香”,那么一定是最艳的大红色。就连她的泪也“是红泪,因为她脸上的胭脂的缘故。”作为中国女人的传统化妆品,历史悠久的胭脂也有它特殊的寓意。

曾经,金香见宝初,必然要涂红胭脂;穿的衣服是“淡蓝布上乱堆着绿心的小白素馨花”,丰乳肥臀细腰;黑发刘海,水汪汪大眼睛,既清新又美艳,深深吸引着兄弟俩。用一个现在流行词也足以概括:又纯又欲。如今,已经变成黄脸婆、两娃妈的金香,可能再也不涂胭脂了,也因此在一堆相貌平平的姨娘中才那么难以辨认。女人婚后幸不幸福,辛不辛苦,往往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蓝天下的素馨花

然而结了婚后的阎小姐却依然神采飞扬。宝初注意到她“腮上淡淡的抹红了两块。”金香曾经红光满面,现在却无心再打扮。阮太太从不涂胭脂,有心打扮也无力为之,就像她虽然喜欢让人代买各种东西,自己却瘦得连丝袜都穿不出样子来。只有阎小姐还可以维持婚前婚后的尊严,并因此还有打扮的心情。

因为娘家强势,她一切都仍能自主,可以选择不赡养婆婆,可以继续忙自己的“外交事业”,地位比老公和婆家高,比一般女人有更多的话语权。不同阶层、境遇的女人们,婚后生活的物质条件当然也不同。可是张爱玲总想指出人与人之间本质上的共同之处。

借宝余的眼睛,我们可以看到,原来不涂胭脂的金香脸“异常的白”。穿湿衣服见到宝初时,她羞得“满面绯红”,那次因为和宝余打闹,还没来得及涂手心里“红红的”胭脂,应该是她本身的脸色变化。

可是后来宝初让她等他,她的脸色就不是红了。“金香摇摇头,极力的收了泪,脸色在两块胭脂底下青得像个青苹果。”白脸发青,就连胭脂都遮不住。这个画面又让我想到《红楼梦》中香菱滴着绿水的石榴裙。张的配色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个启发。

唐代石榴裙

看似呼风唤雨的阮太太,其实也未必比金香更幸福。开头说到的山水画通常是只有黑白的水墨画,而狗脸就是黑白的,阮太太也“面色苍白”。那么黑又从哪来呢?在她的丝袜上。

“她因为瘦,穿袜子再也拉不挺,袜统管永远嫌太肥了,那深色丝袜皱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阮太太袜统管上的水墨痕就像那些被框住的山水画。她也是被这个大宅子和男人框住了,从来不出门,像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宠物狗,而且可能因为健康因素也出不了门。

因为自己本来就是“丫头养的”,结了婚也只是个“填房”,她从内心里厌恶自己的出身,以及卑微的生母,更看不上佣人金香,偏偏弟弟还要连累她,一不小心还要害她一起被人骂“贱种”,这就使得她更加郁闷。

阎小姐则像个胖乎乎的“雪人”“雪白的脸上嵌着两颗乌黑的眼核”,一样是黑白的元素。别看阎小姐一副春风得意,比其他女人都优越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个仗着父亲关系,在场面上充当花瓶的角色而已。虽然从长相上来说,金香是荷花,她不过是个“荷叶边”,但耐不住人家会投胎,“命好”。可是她充其量也只能成为一个未来的“外交官太太”,随夫出访,本质上并没有比老姨太和赛金花高贵到哪里去。

三个人就像是一幅黑白山水画中寓意无穷,感受各异的片段,共同被框在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里。女人常常如同狗一样,男人高兴时便赏口饭吃,不高兴时就轻视甚至蔑视、戏弄。张小姐的讽刺不是一般的犀利!借用学术性话语来说就是:《郁金香》的文本充满了艺术张力。

还是那句话,“郁”的又何止金香?

21
巅峰时期的绝唱

1945年6月至1947年,作家张爱玲正经历着内外交困。

1947年6月10日,《郁金香》刚在上月底连载完,张就彻底结束了她与胡兰成的婚姻。做这个决定,她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而且虽然婚姻终结了,胡为她带来的麻烦还远未结束。因为汉奸文人的牵连,张爱玲在文坛的声名急转直下,与同一时期的苏青一样,不得不将小说刊登在以前看不上的小报上。

分手时,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令我想到《花凋》里早衰的那朵花。都说女人如花,然而花期着实太短,常常还不如陪衬的绿叶。这段短暂的婚姻影响了张爱玲的一生,也和她短暂的创作高峰紧密关联。

1946-1949年间,张爱玲仅创作了电影剧本《不了情》(《多少恨》)、电影剧本《太太万岁》及《郁金香》等少量作品。那段时期背负汉奸污名的张,就和《郁》中的每一个内心苦闷的人物一样,情绪无法派遣,严重影响了小说的创作与发表。后来她和桑弧的恋情也没能开花结果,又一次在情感上遭遇挫折。

写完《郁》之后的五年,虽然仍生活在大陆,张却再也没有用本名发表过一篇文章。她最辉煌的创作高峰就此终结。于是《郁金香》成了其巅峰时期的一首绝唱。(李楠:《四十年代海派都市文学的走向——由两篇小说佚文说开去》,都市文化——文学学术研讨会,2006年11月)

张爱玲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作品从不涉及政治,竟然也能被卷入时代的漩涡。宝初心中的呐喊即像是她在为自己呐喊:“他心里一阵难过——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

也难怪最后这一篇,颜色密码虽然还在,却远没有《红玫瑰》里其他篇章那样多姿多彩了。也许是因为作家的心境也从绚烂回归到了平淡,甚至暗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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