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画坛轶事》第四章之五
美术教育大师吕斯百
我与翟广炜志趣相投，他当时朝气蓬勃、风华正茂，健谈而且极善交际，科学教育馆的工作，使他有机会接触到各种文化艺术界名人。我们经常在工作之余结伴采风写生，闲暇时间还寻访结识了许多书画圈子的朋友，开拓了视野增长了见识。
1953年中央美院的国画系主任叶浅予曾带几个学生到敦煌、甘南西藏写生，来回都借住在富强路（解放前为励志路，解放初为富强路，1958年始称通渭路）甘肃科学教育馆。他们临时住在馆里大厅里，翟广炜找床板搭床铺、安排住宿，忙前忙后接待服务，他还步行跑了趟安宁去西北师院，把叶浅予到兰州的消息通知了吕斯百。吕斯百闻讯专门进城看望了叶浅予，二人是老朋友。当时，叶浅予一行来甘肃，是由西安的赵望云直接介绍到甘肃省科学教育馆的，没有惊动地方政府。他们在兰州活动了两天后，消息传到了省长邓宝珊那里，邓省长虽行伍出身却酷爱书画艺术，非常尊重也喜欢结交艺术家朋友，他亲自到科学教育馆把叶浅予接到邓家花园入住，学生们仍借住在科学教育馆大厅里。
期间，翟广炜曾带我到科学教育馆探访。不凑巧，人都去黄河边游览了，只有一个叫周昌谷的学生留守。翟广炜与他已混得很熟，周昌谷把这次写生，同学们画的画全拿出来让我们看，多是草原风情与藏民人物写生，印象深的有詹建军的几张水彩人物写生。
周昌谷还让我们看了他在甘南买的藏族女人戴的白色羊羔皮帽子。1957年第一届全国青年美展，他的参展作品《两个羊羔》，画的是一个女孩手扶围栏，低头俯视两只依偎在一起的小羊羔。女孩头上戴的，正是这顶帽子。这幅画就是这次在甘肃写生完成，后来又在世界青年联欢节上获得了金质奖章。我们看画时，周昌谷介绍说，他们这批学生中刘勃舒、詹建军是中央美院的，他和宋忠元、方增先三个人是华东分院的，叶浅予老师带队。
这些学生都是后来中国美术界的重量级人物。刘勃舒的经历颇为传奇，他小学时给徐悲鸿写了一封信，谈到喜欢画马，结果收到徐院长热情洋溢的回信，鼓励他画马要以马为师、多写生。后来他被特招到中央美院，在当时传为佳话，目前这两封信还陈列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
后来，翟广炜在北京出差时，到大佛寺45号的家中，多次拜访过叶浅予先生。第一次见面，叶先生就认出他是甘肃科学教育馆搬床板的小伙子。叶先生热情指点他带去的习作，送给他一幅小画《印度舞女》和几本水彩画方面的书，鼓励继续努力。叶先生还介绍他去中央美院与美术系的学生们交流，给予他很多帮助。
1956年夏季，我和翟广炜专程到西北师范学院拜访了美术系主任吕斯百。我们走到他家旁边，发现有个画室，就顺便走了进去。里边无人，地上支着两个画架，上面有两幅刚完成的油画人像，画的是同一个人物的侧面像，花白头发，六十多岁。翟广炜说这画的是院长徐褐夫。两幅画上都有署名，一个是吕斯百，另一个是刘文清，吕斯百画的这一幅色彩与造型明显要好得多。
吕斯百是江苏无锡人，青年时期在南京中央大学师从徐悲鸿，后由徐悲鸿推荐公费赴法国留学六年。在法学习期间受当时现实派影响，也搞一些潮流派的作品。徐悲鸿曾去法国看望他，见他在画一个拍扁的苹果，徐悲鸿很着急，怕他走入潮流派的歧途，劝他脚踏实地学好基本功，走传统写实的道路。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苏联博物馆中陈列有吕斯百的油画中国女子人像。他回国后到南京中央大学作徐悲鸿的助手，1940年正式接任徐悲鸿担任中大美术系主任，一直任职到1949年解放。
吕斯百是民国时期非常有影响的美术家与教育家，在他任职期间，中国现代美术名家多执教或就读于此，如常任侠、高剑父、黄君璧、傅抱石、蒋兆和、谢稚柳、张大千、朱德群、吴作人、吴冠中等。在创作教学过程中，他与这些著名美术家结下深厚友谊，并与其中很多画家多次联合举办画展。吕斯百虽专注于油画创作与教育，但对于中国传统国画品鉴的眼力却不低。事实上，他的油画尽管多是静物题材，作品中却蕴含中国传统书画的笔墨意趣。吕斯百收藏有大量书画作品，除了自身喜爱也出于教学之需。他常常邀请学生到家里来一起看画，借此提高学生修养。藏画中，尤以徐悲鸿的作品最多。此外，他还经常购买年轻学生的书画作品，以示认同和鼓励。
解放后他来甘肃任教，夫人马光旋并未随行，仍在南京大学教法文。他独自居住在西北师院校园的一栋小别墅里，在其中的小书房里接待了我们。屋里陈设简单，除写字台、座椅外别无杂物，桌上摆一铜雕小马和一本苏联出版的当代油画家普拉斯托夫的作品选集。
吕斯百中等个头，身材清瘦，穿一身浅灰色布料的中山装，对年轻人也没有什么架子。他与我们谈了一些学习油画的话题，以自己为例，说他学习完全是自我鞭策、苦下工夫。他在学生时代学英语，熄灯后在被窝里点煤油灯看字典背单词，把鼻子都熏坏了。他告诫我们要沉下心来，练基本功，不要像油花一样浮在水面。谈到当时在西北师院美术系兼职代课的黄胄，我们流露出对黄胄的仰慕之情，讲他画法新、技艺精湛。他听后说，黄胄有黄胄的一套，不要简单地仰慕与模仿他人，关键要在实践中形成自己的风格。他还说对初学者而言，素描是关键，素描是一切绘画的基础。画色彩是凭感觉，无规律可循，同样一个题材，你可以画成灰调子，他可以画成蓝调子，都可以表现，但素描只有一个调子，有规律可循。他为人师表、嘉言懿行，对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如此关爱，我们深受感动。
吕斯百在文革中回南京与家人团聚，作为中国上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中国美术教育界的一个关键人物，在文革期间多次受到冲击，他们夫妇耗费毕生心血收藏的书画作品也因抄家遗失殆尽，令人痛惜。1973年的一天，“历史包袱”最终压垮了他，他在极度绝望与愤懑中吞金自尽，结束了极富传奇的一生，享年68岁。直到1974年我才从西北师院的朋友处听说吕先生去世的消息。
改革开放后，吕斯百得以“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他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及美术教育事业中的历史地位得到确认。文革中抄家失去的部分作品也返还给家属。1996年在夫人马光旋主持下，《纪念吕斯百遗作展》先后在南京、兰州、北京举办。展出了吕斯百的部分油画遗作及收藏的徐悲鸿、齐白石、张大千、傅抱石、吴作人等友人画作及往来书信。这批旧藏系吕斯百多年的心血收藏，也是其与友人间的情谊见证。
岁月如歌，在吕斯百先生逝世四十年后，这批藏品与信札重见天日。在还原吕斯百先生的艺坛地位和人际网络的同时，也使我们对动荡的二十世纪大时代中的艺术史有了更为生动的理解。若得知自己对中国近代美术史创造了极大历史价值，斯百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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