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兰亭集序》

一般以为，《滕王阁序》说的是少年守始终，《岳阳楼记》聊的是中年知进退，《兰亭集序》讲的是老年了生死。但钱钟书先生认为，《兰亭集序》就是王右军兴之所至、信手而成的感性文章而已，无须附会太多深意。我觉得钱先生所言甚是。

但这丝毫不消减文中对生死感悟的透彻。经历过死生之际的轮回，才晓得无法欺骗的永远只是自己的内心。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欺骗不欺骗的，也没什么用，因为每一次都挡不住恐惧。

那年是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兰亭在场一共42人，《兰亭集序》全文计28行324字，《兰亭集》录26人37首诗。

永和九年，岁在癸(guǐ)丑，暮春之初，会于会(kuài)稽(jī)山阴之兰亭，修稧(xì通禊)事也。（永和九年，时为癸丑年，三月初的时候，我们汇聚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郊游宴饮于水滨。）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诸多的贤人雅士都到场了，老一辈少一辈的全聚在了一起。）

此地有崇山峻领(通岭)，茂林修竹；（兰亭这个地方有高耸的峰峦，陡峻的山岭，繁茂的树林，挺拔修长的翠竹；）

又有清流激湍(tuān)，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shāng)曲(qū)水，列坐其次。（还有清澈湍急的溪流，水光映着天色环绕在亭子周围，导引溪水回环往复成载取浮杯流觞的清流, 嘉宾们便依次列坐于曲水之旁。）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shāng)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虽然没有管弦齐奏的那种盛况，但喝喝酒、写点诗，也足以畅抒彼此的心臆了。）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一天，天色晴朗、大气清和，暖暖和风拂过，分外适宜。）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chěng)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仰首观览苍穹的深邃与浩大，俯瞰体察世间万物滋长的繁茂，以此纵目远眺而大敞胸怀，足以极致满足视听的欢娱了，实在是很快乐的事啊。）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这样，举头垂首之间，一辈子就过去了。）

或取诸怀抱，悟(通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hái)之外。（有的人从情趣抱负中撷取话题，与朋友们促膝面谈于庐舍之中；有的人则寄情于自己情怀所系，纵情于形体之外，在世间无拘无束地遨游。）

虽趣(qǔ通取)舍万殊，静躁(zào)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虽然各自的取舍千差万别，恬静与躁动性格各个不一，但当他们欣悦于人生旅途邂逅的事物时，短暂收获的自得意满和体会到的快意满足，竟让他们都未能察觉衰老已将来临。）

及其所之既惓(通倦)，情随事迁，感慨系(xì)之矣。（一旦厌倦原先所钟爱的物事，情感也就随着事态的变迁而改变，人生的感慨便随之而生。）

向之所欣， 俛(通俯)仰之间，以(同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脩(同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以前青睐的物品，回首间已然只余旧迹，仍然不能不因此而感慨不已；何况寿命长短只能听凭造化的拨弄、终归要走向湮灭？）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古人说：“死生毕竟是件大事啊”，怎么能让人不悲痛莫名呢？）

每揽(通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jiē)悼(dào)，不能喻之于怀。（每当看到前人所发感慨的缘由，皆如符契一般与我的感受相印合，总不免要在读前人文章时叹息哀伤，其感伤又不能自我言达于心。）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dàn)，“齐彭殇(shāng)”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通犹)今之视昔，悲夫！（我本就知道把生死等同起来是荒诞无稽的看法，把长寿与短命等量齐观就更是无知的虚妄之谈。后世之人如何看待我们，也就像我们如何看待前人一样，这真是让人悲伤的事啊！）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所以便逐个记下当时与会的人，录下他们所作的诗作。即便时代改变了，事势不同了，但触发人们情怀的思想情趣，还是一样一样的。）

后之揽(通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想来后世读者，也将对这次集会的诗文有所感慨吧。）

【附录】唠叨几句。

《兰亭集序》和《滕王阁序》一样，是一篇序文。主角应该是兰亭或滕王阁聚会才子们的诗集。但是因为序文太过出彩，人们习惯地无视其余。这有点像《卡门序曲》，熟悉其旋律的人，远远超过《卡门》歌剧本身。

关于修禊(xì)事，是源于周代的一种习俗，于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定为三月三日），人们群聚于水滨嬉戏洗濯(zhuó)，以祓(fú)除不祥和求福，是为祓禊仪式。魏晋以后，礼仪的成分渐渐淡化，几乎完全蜕变为踏春活动。王羲之所处的已经是东晋时代了，大概就剩清谈喝酒看春光了。

“悟言一室之内”，“悟”通假“晤”。悟言就是晤谈，有备而来、有目的的聊天。对照原帖，本文其它通假字还有：稧通禊，领通岭，趣通取，惓通倦，由通犹，揽通览等。还有一个“怏然自足”的公案，一般认为是笔误，上下文看，应该是“快然”。最后，“以为陈迹”的“以为”当作“已为”用，后世诗作中续有出现。这我就不懂了，敬请方家指教。

“齐彭殇”与“一死生”是一样的结构，字面意思是将彭、殇等量齐观。彭祖高寿880，是为长寿。道家修道后的寿数有“以月为年”的方式，或者60天为一年的算法，所以彭祖寿数大概在80多到120岁之间，确实是长寿。

参加兰亭集会的42人。

右将军令稽内史王羲之、司徒谢安、司徒左西属谢万、左司马孙绰、行参军徐丰之、前馀姚令孙统、王凝之、王肃之、王彬之、王徽之、陈郡袁峤之11人，各成四言五言诗一首。

散骑常侍郗昙、前参军王丰之、前上虞令华茂、颖川庾友、镇军司马虞说、群功曹魏滂、群五官佐谢绎、颖川庾蕴、前中军参军孙嗣、行参军曹茂之、徐州西平曹华、荥杨桓伟、王元之、王蕴之、王涣之等15人，各得一篇。

侍郎谢瑰、鎮国大将軍掾卞迪、王献之、行将軍羊模、行参軍事卬丘髦、参軍孔炽、参軍刘密、山阴令虞谷、府功曹劳夷、府主薄后绵、前长岑令华耆、前馀令谢滕、府主簿任儗、任城吕系、任城吕本、彭城曹礼等16人，没憋出来，各罚酒三杯。

最后录几首《兰亭集》中诗作吧。先唐古诗阅读感大多一般，恐怕感兴趣的读者不多。

【王羲之】

代谢鳞次。忽然以周。

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迺携齐契。散怀一丘。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

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

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

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

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

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靡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

猗与二三子。莫匪齐所托。

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

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

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

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

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

体之固未易。三觴解天刑。

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

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

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

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

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

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

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

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

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

【谢安】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

契此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

薄云罗物景，微风翼轻航。

醇醪陶元府，兀若游羲唐。

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