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格致散文的看法
一
格致的散文，有她独特的语言和节奏：朴素，无修饰，无华丽词藻，但有一股冷气———冷静之气，冷凛之气贯穿。在她的一些散文中，她喜欢形容物态，不厌其烦地形容，以至穷形尽相；她能提供许多不为人注意但含义丰富的细节，例如写旧日学校里的电铃，观察非常仔细，“它接近一个乐器，一个手掌大的圆面，一个小铁锤，小锤以无法追赶的速度原地踏步，每一个响声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后面的声响扑倒了……”,思路颇奇异，别开生面，智性与感性平衡。她的叙述追求内力，喜怒不形于色，鲜有女性的温柔，也没有明显的道德评判，也没有主观的鲜明的大力抒情。与常规的散文不同，她的主体往往是不动声色的，像拿着解剖刀的医生一样。她的有些文章会让我们想到先锋小说家们的冷面叙述。《肉体深处》写砍排骨，联想到身体内的节育环被震断了。《女子篮球队》写自己作为女队员紧张比赛，裤子快掉的一瞬，身体勇敢地站出来侧卧，刹那间制止了一场“暴露”的尬尴。在她前期作品中，《减法》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和创新特点，仍然是不露声色的，但所写的事情件件沉重，27个农村同学，一路走来，竟因为种种原因，或辍学，或退学，或开除，或遭遇刑事纠纷，或早恋，或遭遇露阴癖而受到惊吓，遂一个个悄然消失了，所剩寥寥，如同无情的减法，这一切却并不为人所注意。她在诉说这一切的时候冷静得出奇。事实上，这篇散文指向了我们生活中的严重缺陷，那就是在相当长时间里存在的忽视人，遗忘人，忽视生命的痼疾，以及生存环境的严酷。
格致总是能注意到别人很少注意的角落，细节，去发现问题，形成独特视角。在平常中发现陌生，在细小中发现重大，在日常中发现哲理，且引起人的惊奇，以至惊悚，所发现的又不是世俗生活中大家所关心的，而是一些并非无意义的奇思怪想。如买蛹来吃时，下到油锅的蛹忽然直立，转动，吓人，露出了嫩黄色的分泌物，作者说这是蛹的羞处。她说，我听惯了热油撕咬食物的喧哗，甚至有点悦耳（《嫩黄色》）；如从站在五十厘米高的凳子上发现了视觉偏差，于是寻找角度，试图获得全景（《凳子上》）；从让孩子回答“我死后你怎么办”的问题获得的不同答案，捕捉到孩子心理成长的消息，是一种刨根问底式的心理拷问，一种心理测试（《你怎么办》）；从插秧的梦境中人的位置变动，发现人生位置移动的秘密，是与人的算计，利害，人心的自私密切相关的，而在上帝的眼中，这一切“排挤”其实是徒劳无益的（《此生我将翻越多少次田埂》）；从绿化科的笔记本中发现当人与植物冲突时，植物总处于哀哀无告的境地（《绿化科的笔记本》），等等，她就是这样在人们习焉不察，忽略不计的地方，发现了散文的珠贝。从这里看，她还真有点像她的名字似的“格物致志”的精神，那就是穷究外物，思辨析理，加以提升。
二
这里不妨说说《利刃的语言》。写她在一个夏日里，终于还是接受了一个摊贩强卖给她的劣质西瓜，那是因为刀的隐秘的威胁。事实上，摊贩并没威胁她什么，但她发现，“刀是有语言的，以前我不知道。但自从我的邻居二萍在一把切菜刀下变成一堆肉泥之后，我开始能听见刀说的话。它说它喜欢一切柔软的东西。我怕刀，听懂了刀的劝告。并且弄明白了刀是个什么东西。我买两样物品——肉和西瓜——不敢同卖货的人争执。这两种买卖是有刀参与的，或者说是刀的买卖。我不敢同刀理论什么，刀说的就是真理”。虽然在这篇散文里格致是个怕刀的人，但其实，她的文字本身就有刀的质感。这让我想到基督教文化中的著名的“不能动刀”命题，所谓“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用刀杀人的，必被刀杀”以及鲁迅先生所说“公道和武力合为一体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现”，于是有了不能动刀与动刀杀谁之类的连环问题。格致固然没联想到那么多，但她的所谓“刀的语言”问题其实就是“暴力问题”。
格致的散文偏于冷。这固然避开了流行的世俗的浅显的抒情，但也使文章的面貌偏于冷硬，有时甚至是一种残酷物语。她致力于探究人的心灵荒原，捉住人性恶的一闪念，如《水暖工》中的水暖工，忽然动了邪念，却又一闪而过，最后满室的光明与人的恶念并置，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格致的艺术追求集中地表现在像《转身》这一类作品中。《转身》细致地描写了一桩未遂强奸案的始末，在一瞬间，甚至一个动作之间，可以集聚大量心理潜台词，如写楼梯的感觉，写歹徒的突然出现像草丛中突然昂起的蛇头，写黑影般的男人与她之间的三十分钟的沉默相持，从歹徒怎样从背后搂抱，到她如何智破对手，缓解紧张感，她如心理医生一样。作品对人物的意识展开了大力发掘，对瞬间中人的心理容量也尽力开发，对规定情景中人的潜意识也充分开发，让梦幻与实景交忽出现。总之，她致力于开发另一空间，仅一个“转身”动作便推出了如许心理的延伸，生发出无穷无尽的遐想。在她的笔下，人，是潜意识的动物。
格致的散文确实有她的创新点，从写法上看，她规避用常识常情常理来解释世界和人生，规避流行的抒情色调和文学惯用的悲喜剧方式，她拒绝肤浅的感伤与悲欢，也规避对问题作出流行化的“正确”解答，而是走在一条未经开垦的心灵荒原上，往往是，极度的形容，锋锐的感官感觉，逾越常规思路，造成陌生化效果。她的人物往往话语极少，像《转身》，“我”甚至只有三句话，有点读新小说派罗布格里耶的《橡皮》和观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感觉。这并非我在简单套用。从根本上说，格致的散文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散文的套式，她总是透过日常琐碎的生活表象，努力揭示人的潜意识活动，追求所谓“潜在的真实“。无疑地，这受心理分析学说、梦的解析和现象学的影响比较明显。这同样不是我的臆测。它的文本偏于冷硬与苦涩，有时写的是女性生活却不大像一个女性作者写的。
三
格致的散文本身充满矛盾，我对格致散文的看法也充满了矛盾。我有激赏的一面，却也心存怀疑。用传统散文理论很难评价格致的散文。散文的疆域应该是广阔的，富于弹性的，不断变幻的，不必株守某些被认为不可动摇的法则，所以算不算散文当然可以争论，有时意义并不大。但是，反过来说，散文的概念虽然变动不居，却也不是无边无沿的，不可任意被嫁接和换血，以至被换基因的，否则，我们如何在散文这一前提下对话？如是，我们会变得完全没有任何标准和秩序。散文的真情实感与小说的真情实感在质地上毕竟是不同的。不管什么散文归根结柢得有“散文性”，而什么是“散文性”又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那可能是个需要永远争论下去，也永远不会形成定论的问题。不过人心里还是有一种公认的“散文性”的。试想，到了无所谓小说与非小说，无所谓散文与非散文，什么都拿来一锅煮的时候，评论还有什么意义呢。
格致的某些散文（不是全部）是加入了不少小说元素、虚构元素的，甚至可以当作心理小说和梦的解析来读。她有不少作品是专门写梦的，如果真是自己做的梦倒也罢了，如果是凭空创作的“梦”，制造出来的梦，那就要引起注意，不可在创新的名义下，丢失散文之为散文的最重要、最根本的审美特性。还有，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活生生的现实的人这个根本，失去了对人，人性，人情，人的价值与尊严，人的伟大丰富情感的表现这个中心，把人抽象化，为物所统治，就必会大大削减打动人心的力量。我希望格致保持她的锋利，智性，冷静，幽默，但也希望她增加人间气、烟火气和温暖感，充盈情感的汁液，不可过分偏于智力游戏和叙述圈套，或心理测试的路。先锋小说后来由于内里空心又跳不出形式怪圈而日益式微的经验仍应记取。散文的生命不但在于真实，而且在于有无“血的蒸气”和抵达心灵的深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