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

下到院坝里，发现人比刚才更多了，因为楼上的知青陆陆续续都下来了。

说是赶场，却好像是知青们的一场聚会，真正摆摊卖东西的农民就那么几个人，而且几乎没人光顾。

一个农民在卖米糠，那是猪饲料，同时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人吃的粮食，一年里据说有两三个月，农民们都是吃野菜加一点米糠度日，孩子们饿得站在灶台前，眼巴巴的祈求妈妈往锅里多放一点米糠。所以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有农民出卖米糠，这东西应该卖不出价钱，却是全家人不会饿死的某种保证。

还有两个农民在卖鸡蛋，这个应该可以卖得掉，主要应该是公社干部们会买，知青基本上不买这个东西。

最后一个摆摊的农民在卖土烟叶，就是我们称为叶子烟的那种，这个我也很怀疑能不能卖掉，因为抽烟的农民不少，但基本上都会自己种点烟叶。

农村经济是自给自足的，粮食蔬菜地里种出来，吃肉则靠自己养猪解决，就算吃不饱也基本饿不死，如果懂得计划，在粮食比较丰富时略微节约一点，在春节期间少吃点肉，其实连野菜加米糠的日子都可以不用有的，也不会一年到头基本没有肉吃，因此在我看来，他们的日子虽然很苦，但并不是没法过。

农民们最苦恼的问题，是在于没有现钱可用。

整个生产队几乎没有可以出售的产品，因此每个劳动力出工所挣的工分包含的那点钱，其实只是按生产的粮食折算出来的，也就是说，在年终分配的时候，工分所值基本上用来抵口粮分配了，有结余的，也有需要补差的，平均起来是一个零和游戏，结余者拿到的钱，主要来自补差的人那里。

但总有不能自足的东西，比如盐，比如点灯的煤油，比如做衣服的布料，还有，农具会磨损，到时候总需要添置。

那就只能通过交易来换钱了，但交易什么？所有的东西都缺，拿什么去交易？蔬菜？谁会买？粮食？有人买，但不舍得卖……

公社和区里都不是合适的交易地点，缺的大家都缺，有的却大家都有，怎么交易？真有拿得出手的商品，农民们宁肯去县里，前提是值得起来回一元的车票，当然，也可以徒步往返，来回也就七八十公里。

所以，公社的所谓赶场，真就是样子货而已。

楼上的女知青陆陆续续也下来了，院坝里现在差不多有四十来个知青在晃悠，几乎是人挤人。我甚至怀疑，知青们的赶场，是一个例行公事，目的就是来排子弹和给干部们洗衣叠被的，不然没这么齐整。

再次扫描了一番，确定'反咬合’真的是这群女生中最能够打动我的了，心里再次觉得踏实。没好意思打听她的名字和所在大队，只好继续在心里称她为'反咬合’。

快到十二点了，大家陆陆续续往那家小饭馆门前集中，显然是在等着吃杨子他们所说的扣碗肉了，我也觉得自己开始馋嘴起来，打算忍痛买一碗尝尝。

是的，忍痛。父亲的工资不低，我家的经济条件算不错的，但下来之前父母就听说过一个规矩，不能让知青手里有太多钱，不然大手大脚的会产生不艰苦朴素的印象，会影响回城大计，所以，父亲离开前总共给我留下了四十元，这些钱我得用到春节回家探亲，其中还包括买米买肉买油的开支，算起来真的是紧巴巴的。

四十元，只是父亲月工资的四分之一，论购买力相当于现在的一千人民币，我却得用来解决近半年的生活。

一个瘦高的知青来到我面前，认真的告诉我：“弟娃，我仔细数过了的，今天连你在内一共39人，你可以一起排队。”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转身走开，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们大队的老扁，他意思是今天的40碗扣碗肉卖不完，所以你也可以买，你是第一年的知青，有肉票供应，所以如果人数超过40，你就不能吃扣碗肉了，别理他，其实没这个规矩。”妹崽给我解释说。

“我觉得还是注意点好，你觉得没关系，有人却在乎，一碗扣碗肉而已，弟娃没必要为这个惹人不满。”三儿有不同意见。

“我们超过一年的知青就没有肉票了，但国家还是有猪肉供应给知青的，具体多少定量就不知道了，反正没有城里高。这些定量一部分是每年的五四青年节，公社开完大会让大家聚餐，可能一人能够吃到一斤肉的样子，另外就是每次赶场，有五斤猪肉拿出来，做成40碗扣碗肉给大家打打牙祭，没有规定是只给没有肉票的知青吃的，这个饭馆是公社办的，但却是对外的，连农民都可以去吃，只不过他们不敢和我们知青抢而已。肯定有人觉得你既然有肉票就不该凑热闹了，我觉得三儿说得对，没必要讨人嫌。”杨子也发表了意见。

“那我就不吃了。”原来是这样，那我就不凑热闹了呗。

“为什么？反正今天有多的，剩下的也不知道卖给谁，你为什么不吃？下次遇到人多时不凑这个热闹就行了。”杨子说。

吃完午饭，大部队开始向区里进发，我注意到女生们只有少数几个一起去了，而男生基本上是全体出动。忍不住问了问，才知道女生们的任务还没有完，上午是扫除，下午要洗衣服洗被子，去区上的几个，都是真有事情要办的，比如取邮件之类，公社邮递员只负责信件，包裹什么的都得自己到区里去取。

走着走着，我又开始想那个问题：男知青排子弹带，女知青做内务服务，有用吗？

我发现，如果有足够的知识储备，那么上山下乡可能会是催生哲学家的摇篮，因为在这里全身肌肉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而大脑却闲得发慌，那些体力活动基本上都用不着大脑，比如走路。

我现在只要有空闲就总要找件事情来琢磨的习惯，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知青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城，这个心愿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之所以那样肉麻的去讨好公社干部，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但每年的回城指标就那么几个，不会因为你的讨好增加一个，也不会因为不讨好就少掉一个，这件事情说穿了是知青之间的竞争，公社干部扮演的是裁判员的角色。

男知青都参与了排子弹带，女知青则轮番上阵搞内务服务，这种无差别的讨好，对于彼此的竞争有什么用？应该只有私下进行的差异化的实实在在的行贿才有用吧？

想不明白就问，我把这个问题向杨子他们提了出来。

“想要争回城指标当然不靠这个，到时候还得来真格的，大家家里都在使劲攒着钱呢，但那是一锤子买卖，如果没完没了的送礼，谁受得了？但平时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总要在干部们那里有个好印象吧？要不然到时候送礼人家都不让进门怎么办？”妹崽这样说道。

“这就叫'挣表现’，明面的挣表现，就是劳动积极点，口号喊得响亮点，衣服穿旧一点，总之上面提倡什么就怎么干。私下里呢，男知青挣表现就靠排子弹，女知青就靠给干部们洗衣叠被，对了，她们还有一个办法，对干部们扮个笑脸，好印象就来了，比我们排一包子弹都要管用，没办法，咱们扮笑脸没有用，人家不爱看，看了做噩梦。”三儿酸溜溜的说。

“女知青就算了，笑脸不要钱，洗衣叠被也只是费点功夫，但男知青只是挣个表现，犯得着把干部们抽的烟给包下来么？看你们那种排子弹的架势，一年至少要排出去一两条好烟吧？几年下来，爸妈一个月的工资就这么排出去了，不过混一个脸熟而已，不划算。”我仍然不怎么认同这个做法。

“说得也是，但怎么办呢？人家都这么排，你要不排，到时候就没资格了，排了没啥用，不排肯定有用，取消资格的作用。”三儿说。

“第一个排子弹的男知青，不是蠢货就是混蛋，第一个去洗衣叠被的女知青也是，那叫做作茧自缚。”我下结论说。

“说得也是，最初也许大家就是正常的给文书递烟，然后某个混蛋想要突出表现自己，就开始排子弹，然后大家都一拥而上，就弄成现在这个局面了，女生那边估计也是这样。这个局面我们一下来就已经这样了，没办法了，的确很混蛋，妈的。”杨子听后愤愤的说到。

“关键是这种事情是公开的，而且很容易模仿，根本不能起到竞争武器的作用，唯一的结果就是美死了那些干部，然后连累大家一起跟着做无用功，又混蛋又愚蠢。”我越说越生气，因为想到自己没有从重庆带好烟下来，说不定已经在文书那里造成坏印象了。

“是啊，要突出自己挣表现，想的办法要么偷偷干，要么就让别人学不来。”妹崽也参与进来说。

“要说别人学不来，三大队的马脸和你们一大队的淑君这两公母想的办法就绝，直接成对的给杨书记当干儿子干女儿去了。”三儿说道。

“是呀，明年的回城推荐指标，这俩公母算是拿定一个了，杨书记是一把手，每年都会硬要走一个指标，但也只要一个，这个指标就是他们两个彼此去争了，别看他们现在恩恩爱爱的，到时候有好戏看。”杨子接嘴说道。

“有好戏你也看不着，那是人家私底下解决的事情。”妹崽说。

“怎么别人就学不来？不就是认个干爹么？”我有点不明白。

“杨书记不怎么和知青打交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凑上去的，再说了，人家付的代价也不小，每到赶场，风雨无阻的去杨书记在区上的家里帮着干活，劈柴挑水喂猪带孩子，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一人背上还要背一个孩子，活脱脱一对男奴女奴，人家都坚持一年多了。”妹崽的语气里没有嫉妒，反倒有点佩服。

“弟娃你暂时不着急，反正两年内你也没有推荐资格，开开心心混一年，明年再想个办法好好挣表现就是，不过真要想到了好办法，谁也别告诉，包括我们。”杨子看我有点情绪低落，安慰我说。

是呀，这是个鬼门关，谁也躲不过。两年内，杨子他们三个能够走掉一个就谢天谢地了，到时候我和他们也就是竞争对手了，不过，他们之间现在也是竞争对手，好像也相处的挺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