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找我要药的事情，以及杨子他们的分析，我都一五一十的向父母说了，他们当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反复问了些情况。
第二天，父亲找我谈话，母亲也在场。
父亲慎重其事的告诉我，不管文书要药的事情是真是假，是不是借此机会索要钱财，家里这一次都不准备理睬，就认认真真帮忙找一些治疗鼻窦炎的药物带下去，如果对方是真的想要索取钱财，自然会有所表现，否则就是虚惊一场。
如果对方的确是在索贿，因为没有得到满足而心怀不满，那就不再考虑通过当地推荐的方式离开农村了，家里会给我另想办法找出路，短则一两年，多也不过三五年，一定把我弄回城里，让我不用担忧。
父亲很认真的看着我说，这是爸爸妈妈给你的承诺。
父亲还解释了他们这样决定的理由，他说，这些农村干部们已经没有道德底线了，这种事情既不会签条约也不会开发票，送了钱也没有任何约束力，反倒可能让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永无止境。
母亲插嘴说，厂里有一家人的知青，在乡下时听说要想回城需要把农村干部请到家里做客，好好招待才行，于是就把生产队长请回来，家里大鱼大肉的招待，结果那家伙一呆就是一个多月，临走时大包大揽的说没有问题，结果没有多久，大队长主动要求来他们家，又呆了一个多月，然后公社干部又来了，书记文书副书记什么的轮了个遍，家里都被吃穷了，还不敢不接待，怕前面花的功夫白费了，但两三年过去了，那位知青仍然陷在农村出不来。
“所以，就算不得不付出代价，也不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父亲总结说。
我表示没有意见，实际上心里还松了口气，如果他们真的交给我几百元让我带下去'砸’，我内心会非常纠结，感觉会像第一次做贼似的充满负罪感，说来真怪，收人家钱的心安理得，送钱的反倒良心不安。
至于父母的承诺，我是完全相信的，可能他们想要把我从农村给拎出来的愿望，比我自己还要强烈，尤其是回家这几天，我在饭桌上的吃相着实把他们吓住了，大约在父母看来，我在农村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头，才会变得像个饿痨鬼一样。
其实我还在高中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开始想办法了，当时经熟人介绍了一个广州那边的化工企业，人家需要一个总工程师，虽然父亲自己很有把握能够胜任，但这事情最终没有办成，而父亲愿意去那里，就是因为对方有特招知青的指标。
其实当时有不少三线建设单位，或者是新建大型企业，都有一些特招指标，目的就是稳定这些企业的员工情绪，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同时也成了吸引一些关键人才的重要砝码。
我明白父母承诺的内涵，父亲打算待价而沽，为了我把自己给卖掉了事，剩下的事情只是能不能找到买主了，以父亲的才能，估计问题不大，只是需要契机而已。
经过文革中对父亲的残酷迫害，我们一家对父亲工作的厂子已经全无归属感，这里是我们一家人的伤心地，所以父亲调离这里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为了给我换一个招工指标，父亲的选择余地小了很多。
鼻窦炎的药物还是认认真真的准备了，当然特效药是没有的，那东西本来就不存在。
就算不再能够依靠挣表现离开农村，我已经开始做的事情还是打算有始有终，所以我去了一趟西南农学院，找到他们新成立的沼气研究小组，从他们的示范沼气池里用玻璃瓶装了一瓶粪水回家，准备带下去作为菌种。
还进城买了一些沼气池配套的东西，比如胶管、三通、阀门、沼气灯用的石棉纱网、气压表等等，花了好几元钱，也不知道队里给不给我报账。
离家前用老妈给我的粮票和钱买了一大堆糖饼，其实就是现在商店里卖两三元的那种廉价月饼，当时好像卖一毛二一个，还要粮票，我买了两百多个，准备在乡下每天米西一个，解馋。
走时背着带回家的小号背篼，背了几十斤东西，就像穷亲戚去城里打劫似的，那个装粪水的玻璃瓶是重点保护对象，把家里一床旧棉被扯下一大块包得严严实实的。
回到生产队，第一个赶场日我就去了公社，把鼻炎药给了文书，预料之中的受到一阵冷嘲热讽，说我没有诚意，拿一般药物冒充特效药给他，怎么解释都不买账，还说我这人没意思，不值得结交云云。
好吧，推荐回城的路看来是堵死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松了口气，知道了结果总比忐忑不安要好，从此我在乡下也可以算是无欲无求了，可以混得更加轻松，不需要战战兢兢了，反正没戏了。
剩下的主要乐趣就是把那几件事情办完了事了。
最先完成的是沼气池，回来后没几天基本池形就完工了，然后用三合土做防漏，再刷一层高标号水泥浆，用石板打了个盖子，接上气管以及阀门等等，喷嘴是我自己用竹子做的，这个手艺是高中时学农劳动学会的。
再灌了清水，投放了青草和猪粪，把带下来的粪水菌种放进去，就算是备料完成了，只等着产气了。
几天以后，队长家墙上的气压表显示气压已经足够，我亲自点燃了沼气炉和沼气灯，在比煤油灯不知道亮了多少倍的照明下，我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
接下来不久就可以收获杂交玉米的种子了，至于增产效果，就要等明年把这些种子种下去之后才知道了，然后到秋收时，就可以知道水稻起垄栽培有多少增产效果了，增产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有多少。
然后我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破罐破摔，混吃等死好了，不过政治夜校我也许还会继续讲课，现在来上课的没有一开始踊跃了，但每次差不多还有二十人左右，其中有十几个人是雷打不动，每次都必然来听讲的，算是我的铁杆粉丝了，就为他们，我愿意继续讲下去。
想得倒是不错，但让我愤怒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就在沼气池正式启用的第二天，许多农民都跑去队长家里参观这新奇玩意儿，沼气的燃烧值要比天然气略微逊色，但火力还是很猛，沼气灯原理和煤气灯一样，但因为压力略低，所以照度没有那么大，但感觉还是能够有百来瓦的白炽灯的亮度。
在啧啧赞叹声中，有一个女社员嗅了嗅锅里煮的饭菜，煞有介事的说到：“我怎么闻到有猪屎味道？”
她这一说，大家都去闻了起来，甚至还用筷子夹了些饭菜送进嘴里细细品尝，然后多数人都认真的点头说，饭菜里的确有一股猪屎味道。
说实话，没有点燃的沼气的确带有粪臭味，这很正常呀，燃烧之后就基本上没有味道了，何况，就算仍然有味道，怎么可能隔着铁锅跑到饭菜里边去？这不是瞎扯么？
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故意在捣蛋，他们是真的吃出了猪屎味，这是一个心理学现象，当人们坚定的相信某个事情时，他们就会真的感觉到自己觉得应该感觉到的体验，更何况队长家的猪圈本来就在屋后。
昨天已经用沼气做过一顿晚饭，吃了之后啥也没有感觉出来的队长夫妇，这时也吃出了猪屎味道，只有他们家的孩子一脸懵逼的说，我怎么没有吃出来？
我试图用科学原理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但一点也没有用，他们觉得那是事实，所以我也只好放弃了。
然后的结果来得不出预料，本来打算也跟着打个沼气池来用的各家各户都放弃了计划，队长家也不再用沼气做饭了，只用来晚上点灯和煮猪食，总算还有些用处，可以节约一部分木柴和煤油。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去队长家想看看沼气池的情况，路过我的那一小块试验田，突然发现里边的庄稼不翼而飞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块泥地，就好像从来没有种过水稻。
我出离愤怒了，谁干的坏事？！
怒气冲冲到了队长家，刚想问问队长知不知道谁干的坏事，哪知道队长却满是歉疚的对我说开了。
原来，就在昨天，生产队三大员一起聚在了我那块试验田前，近段时间那块田很是吸引眼球，茁壮成长的庄稼把周围的稻田全部比下去了，农民们经过时都会停下来看一看，议论一阵，而三大员一起去看，却是队长专门约的。
三大员都是有经验的老农民了，一致判断我的试验会有增产，只不过要等秋收时才能够知道具体效果，但大家都觉得增产幅度不会小。
“然后呢？”队长提出了问题。
“效果好就推广呗。”保管的意见。
“要增加一道手尾，多干不少活路哟。”会计如是说。
“那就慢慢推广，看看到底要增加多少活儿，又能够增产多少，到底合算不合算再说，如果合算就全面推开，不合算就停下来呗，没啥好担心的。”保管很乐观的说。
“等秋收得出结果，明年恐怕就容不得我们慢慢推广了。”队长悠悠的说。
“你说公社会插手？这个倒有点麻烦……”保管的话。
“那你说咋办？”会计踢皮球了。
“我的意思，铲掉，不能让公社知道结果。”队长很干脆。
“你不怕弟娃找你拼命？”保管说。
“我给他道歉赔礼，他要动手揍我也认。”队长大义凛然。
这就是全过程，我的实验胎死腹中。
我真有揍人的冲动，但看到队长诚恳抱歉的样子，也只好忍了。心里憋气，想转移一下注意力，转头去看沼气气压表，却发现气压降到了零位，这他X的又是咋回事？
队长的脸都快皱成菊花了，小心翼翼的说，大家都觉得沼气把猪粪里的肥气烧掉了，不合算，再说了，每过两天就要进料和出料，一次差不多要挑十来担水，太麻烦，所以……
所以就他X的把我的辛苦劳动给作废了！？
我一句话没说，掉头就走，不敢再呆那里了，不然真忍不住想要揍人了。说实在话，那天真要是把队长揍了也就揍了，他还能咋地？反正我也不指望推荐了。只不过我还真不愿意动这个手，尤其在他家里，好像在欺负老实人。
愚昧、固执、懒惰、狡诈！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难怪日子过得那么苦，烂泥扶不上墙，自找的！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咒骂，不仅骂队长，一怒之下把农民们全都骂上了。
我其实知道水稻起垄栽培有局限性，增加一个起垄流程要增加不少农活，而且是在农忙的时候凑热闹，如果是地广人稀的地方，还真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合算，但这里是地少人多，劳动力过剩的呀，农忙时大家多劳累一两天会死么？增产的成果还不是你们自己享受？
至于沼气池，什么做饭有粪臭味，什么肥气被烧掉了，简直愚不可及！嫌出料进料添了麻烦才是真话吧？只想偷懒，也不想想省了多少打柴的功夫。
自言自语的骂了一路，气倒消了，仰天长叹一声，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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