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觉得，这设计院里的人们有一种怪怪的味道……”这天在食堂吃完晚饭，我和于妍优哉游哉的向办公区走去时，于妍突然这样说道。
今天我和于妍都报了加班，于妍手里有一个项目快要交图了，不加班无法按时完成，设计院对交图日期卡得很紧，这并不是项目最终完成的时间，而是专业之间彼此交付中间资料的时间，如果耽误了，其他的专业后期工作周期就紧张了，整个项目都会被动。
我的加班倒不是必须，近期没有要交图的项目，只是陪着于妍，把一些工作提前赶出来，这样到我需要交图时也许就不用加班了，我们就用这样的方法尽可能把加班的时间彼此对齐，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一下班就回到我们的小窝过二人世界。
“为什么这么说？”我知道于妍是因为上午的事情发的感想，但还是装作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大概算是捧哏的艺术了吧。
听说在今天上午，电力室的赵挺之在工间休息的时候回家，他一大早炖了一锅肉，是中途回去看看肉炖好没有的，结果发现和他家共用厨房的邻居，给排水的李有明，正在厨房里拿着一个饭碗，从他的锅里盛了满满一碗肉，手里还拿着筷子，看来打算大快朵颐，却被他逮了个正着，俩人当时就吵起来了，还惊动了两边的领导，才到下午，这件丢人现眼的事情就全院传遍了，于妍此时要说的，肯定就是这事。
“哼，明知故问，今天上午这事情，你不觉得匪夷所思吗？味道太怪了。”于妍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是忍俊不住的样子。
“这事情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关键是那李工被人家逮个正着，应该马上低头认错，免得事情闹大，怎么还吵起来了，这不是蠢吗？”在我看来事情最怪的就是这一点。
“听说李工一开始态度还是很老实的，只不过不肯直接认错，辩解说是准备帮赵工看看肉是不是炖好了，好帮忙从炉子上拿下来，免得把汤炖干了，结果赵工不买账，说如果是尝一尝，用得着那么大一碗？李工就恼羞成怒了，翻旧账说赵工经常偷他的蜂窝煤往自己炉子里加，还有把他晾晒的干辣椒偷了一小半什么的，结果就吵起来了。”
“唉，也真是的哈，说起来两个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也算是知识分子了，这么狗屁倒灶的事情怎么也干得出来？我爸妈厂里那些没啥文化的工人家属，好像都没这种事，至少很少听说过。”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办公区，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拐向了背后那片小树林，准备在这里散步半小时消消食，到七点左右再去办公室点卯。
晚上加班是没有加班费的，但有补贴，还要送点心当做夜宵，是食堂自己做的蛋糕，做得不错，和商店里卖的差不多，因为这些福利，加班是需要预先登记的，而且室里的事务员还要按时点卯，七点算加班开始，会照着名单对一遍，八点发点心，相当于又点卯一遍，九点第三次点卯，然后就不管了，只有三次点卯都在，月底时这一天的加班才能够拿到补贴。
“哼，大学生未必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要有知有识，理工科的大学生如果不自己下功夫增加点人文素养，那就只不过知道一些技术而已，哪里算得上知识分子，顶多算小知，不是小资产阶级的小资，是小知识分子的小知。”于妍说着满脸不屑的样子，说来也是，和她老爸那样的大知识分子相比，设计院里大多数工程师肚子里那点墨水，还真是不够看的。
“小知识分子也沾了知识二字，总不该比没文化的工人甚至工人家属还不如吧？”这一点我还真是没有想明白。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知还真就不如工人阶级，工人没有文化，但是有劳动人民的质朴和爽快，那些小知识分子有知无识，肚子里并没有什么货，再没有了质朴的气质，和小市民有什么区别？技术知识对他们而言就是一门挣钱的手艺，他们就是有手艺的小市民而已。”于妍越说越来劲了，她平时好像没有这么毒舌，今天似乎有点偏激了。
“好像不是这样的吧？我不相信所有的理工科大学生都这样，我爸妈那个厂里的工程师技术员，好像也没有这么不堪。”我反驳说。
“真的？他们就没有什么糗事？还是你也不知道？”
“我也听说过一些的呀，但好像不一样。”我给于妍回忆起小时候听说的厂里那些技术人员的糗事，比如某人因打老婆出了名啊，文革中有人上蹿下跳表现拙劣啊，还有乱搞男女关系的那些丑事啊，以及同事间的勾心斗角什么的，说起来也不少，但好像真不是这个味。
“嗯，这些事情比较常规，好像有人的地方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确和我们院里这些事情不是一个味道。”于妍听完后说道。
“所以我就说嘛，你不能一竿子打死，好像理工科出身的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的，我们院里的情况，应该比较特别。”我总结说。
“那你说，我们院里为什么会特别呢？……哎呀，不说了，都快要七点了，赶紧去办公室。”于妍一看手表，拉着我就跑。
加班补贴是分等级的，工程师以上职称的，每晚三毛人民币，像我和于妍这样的，每晚两毛，算是第二等，非技术人员加班，每晚只有一毛五，不过那些后勤人员什么的，晚上基本不加班。
每晚两毛补贴，对我们没有什么吸引力，我们宁愿每晚按时回家过二人世界，但既然要加班，也断没有放弃的道理，所以我们一路小跑赶在点卯前进了办公室。
我们建筑设计室占了半层办公楼，一共有三个小办公室和六个大办公室，小办公室是主任副主任以及主任工程师的，设计人员都在大办公室里，我和于妍在同一个设计组，但不在一个办公室，而是门对门。
进门前，于妍把两个办公室都扫了一眼，然后以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对着我撇了撇嘴。
我知道于妍的意思，两个办公室里，除开我们，今晚还有五个人加班，但我们知道真正忙得必须加班的，就只有一个人，其他四个其实都是来混加班补贴的，尤其是于妍办公室的杨顺卿，这位半老太太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加班，但她的工作并不怎么多，白天的时候经常趴在图板上呼呼大睡。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这个时候人们除开死工资，就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了，像杨顺卿这样有职称的，每晚三毛的补贴，如果每天加班，一个月下来也能够有七八元补贴，都占工资的十分之一还多一点了，相当于长了一两级工资，反正在家也没啥事，何乐而不为？发的点心她都不会吃掉，带回家哄小孩，也算节约一笔开支。
但于妍就是看不惯这些，其实我也知道她到底看不惯什么，你占点小便宜也就罢了，还那么大摇大摆，白天睡觉晚上加班，简直有点不知羞耻，连遮羞布都用不着了，最可气的是，其他同事对此见怪不怪，连鄙视的眼神好像都没有，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而且还许多人都这样干，只不过不像杨顺卿那样每天坚持不懈而已。
建筑图纸的幅面都比较大，我们用的都是零号图板，画图的时候就只能趴在图板上，没法坐着，时间久了腰特别胀，等画得有点腰酸背痛的时候，一看手表也快八点了，干脆就去洗手间把茶杯里的茶叶倒掉洗干净，然后溜达到于妍办公室等着发点心。
这时已是初夏，晚上除开点心还有清凉饮料，其实就是加了点水果香精的凉糖水，连冰都没有加，于妍对此兴趣全无，懒得倒掉茶叶，干脆就不要，所以每次我都要双份，正好装满一大茶缸。
倒不是我多么稀罕这个饮料，而是想帮于妍掩饰一下她那种满不在乎的做派，如果按我爸妈的说法，于妍是有些'资产阶级小姐’做派，只不过她在我们家好像特别小心，基本上没有怎么表现。
在一个贪小便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环境里，于妍的这种做派是有点招人恨的，怕显不出你清高么？我给她提过，她却听不进去，我也只好尽可能帮着掩饰掩饰了。
离发点心大概还有几分钟，我就坐在于妍旁边看着她画图，她则一直没有停手。她喜欢留有点偏长的流海，埋头画图常常会挡住眼睛，她也不用手去撩，歪着嘴吹口气就搞定，这门技术我试过几次，都吹不到自己的额头上去，也不知道她怎么练出来的。
坐在办公室里把蛋糕吃掉的就我和于妍，反正也有点饿了。然后我端着剩下的半茶缸饮料回到我的办公室继续画图。
九点钟点卯之后，那些混补贴的加班者就陆陆续续走了，两个办公室里一共就剩下三个人在继续加班，真正有活儿干不完的，都会加班到十点以后，夜里干扰少，效率比白天还高，加一次班相当于多干半天的工作。
说句不好听的话，对真正加班干活的人而言，那点加班补贴根本就是在随意打发人，有点剥削劳动力的味道，只不过没人敢说。
十点钟，我和于妍准时收摊，和她办公室的蔡工打个招呼，就一起离开了，看蔡工的架势，估计还要干个把小时。
“今天回家不？”和于妍手牵手走出设计院大门时，我问到。
遇到加班的时候，我和于妍有时候会走路回我们安在她父母家的小窝，因为那时候已经没有末班车了，不回家的时候就沿着江边散步一个小时，然后各自回自己的宿舍。
其实走回去也差不多就一个小时，但第二天一早还要挤公交车赶来上班，需要早起半小时，至于为什么还会回去，就不用多说了吧？
“回家吧，都两天没回去了。”于妍给出了我想要的回答。
于是我们手牵着手，在初夏夜里的徐徐凉风里，慢慢的走在江边的林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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