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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棺材铺老板到中将参议的传奇人生

蓉城巧遇

熊克武当四川督军的时候,在成都将军衙门左手边,有家三开间的棺材铺,当门横挂漆得黑亮亮的招牌,上写着“黄记建板新号”几个金色大字。檐口四盏宫灯,彩色丝穗随风飘动,柱头上那幅碗口大的字的红纸对联,分外引人注目。对文是:

生有所居死有所葬应是乐天知命

棺无以厚材无以薄当可瞑目长眠

先是一位戴瓜儿皮缎帽、眼镜架在鼻尖上的老学究,背剪双手,摇头晃脑的吟诵,接着是上少城公园吃早茶的、提雀笼换空气的、挂篼篼买小菜的,三老四少,而不也者等等,都停下脚来观看,刹时之间围了好几层人……

帐房里高椅子坐着黄建川老板。他,大块头,宽皮麻脸,蒜鼻扯眼,身穿华丝葛长衫,外套八团花马褂,嘴衔一根两尺长的象牙旱烟杆。见铺外看热闹的人几乎要压断街,心头好不伦敦,从高椅子下来,跛起脚满面笑容地走到门口,双手一抬,吐出南路口音:“敝店新张,欢迎用茶!”

不知是谁向地上吐了巴口痰道:“霉得哭吗找不到屋,大清早进棺材铺吃茶,是想死呀!”说后转身就走,似乎慢了会沾上晦气。

“是嘛!棺材铺吃茶?跟死人打堆嗦!”

经这一说,几层人墙,顿时垮得无影无踪。

黄建川,他祖父叫黄开泰,父亲叫黄推刨,都是木匠,而且都是做棺材的好手。有年下大雨,黄开泰从大洪山溪沟边涉水上岸,忽然发现了露头的“阴沉木”。这“阴沉木”属古杉而有香气,故又名“香杉”。因为它埋藏地下千万年而不朽,故历来为人所珍视,如果用它做成棺材,可保尸体千百年不朽,一副四合头板子价值数千金。黄木匠今天深山见宝,不禁喜出望外,赶忙做上记号,掩起露头。以后就不断暗中循迹开采,不几年竟成了西昌首富。钱有了,却缺少“顶戴”。清朝晚年实行“捐班”,黄推刨便用银子去买了个降七品的“巡检司”来当起。哪晓得刚把“顶子”弄到手,辛亥革命一成,同大清王朝一道,降七品也“过期作废”,气得他口吐鲜血,一命呜呼。黄建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别的本领不行,搞“阴沉术”却赛过他老爹。

尽管金银财宝滚滚而来,家中没有读书为宦之人,不免常受歧视,频遭勒索。特别是自从“护国”之役,“红边边”(滇军)打走“北洋兵”(袁世凯军)后,四川年年内战,只要驻军喊声把城门一关,逼着绅商粮户筹款,黄建川总是回回坐“上席”,都说他是发死人子的财,派款总比别人多出好几倍。牛踩乌龟背,痛在心里头,黄建川决定迁地为良,带着一家老小和大掌柜吴世良,雇上一伙脚佚,悄悄随着商会的马帮,出礼州,过九乡,经雅安,去川西开创新的前程……

于是,这“黄记建板新号”就在成都出现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棺材铺开在将军衙门旁边,并不是想哪家军政要员突然暴卒,好做一笔高价的生意,而是希望有机缘结识几个高官显贵,作为躲避派款,免受奚落,甚至还可成为光宗耀祖的资本。黄建川怀着这样的心情,天天坐在铺门口的宽板凳上,凡是见着从将军衙门出来的,不论穿军装或便服,只要一到面前,他立即嘿嘿一笑,迎过去打招呼:

“县长,不口渴么?请喝杯花茶……”

“团长,不歇脚么?请抽支香烟……”

这县长、团长的官衔,都是黄老板随意委任的。那些来来往往者,部分是低级职员和军佐,部分是找熊锦帆求官求职的失意政客和军人;听到他的恭维话语,心头自然乐滋滋的。何况,有时还被挽留吃顿蒸炒俱全,酒饭两开的便餐。黄建川慷慨好客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之间门庭若市,高朋满座。

“黄兄,你简直是锦城及时雨!”

“黄兄,你何异当今孟尝君!”

如此星移斗转,表过不提。且说食客中有一位人物,瘦高身材,长方脸形,眼藏机变,揭下帽子是一颗光光的脑袋,开口说话是跑了酒的官腔,一听便知乃江浙一带人氏。他也被“吃福喜”的浪潮卷进了棺材铺。这人沉默寡言,从不和人猜拳对饮,更不与人科诨谈笑;显然是一位失意之人。

某天,细雨霏霏。棺材铺门前冷冷清清,半天不见一个人进店。黄老板正低头闭目假寐。

“黄兄,梦见周公了?”

黄建川一惊,睁眼看来,原来是那光头长方脸食客。由于平时疏忽,连姓名也不清楚,只哼哼哈哈地邀请他进店,一边说: “老弟,你来得正好,我家乡带了五副鸭肝。你晓得不?建昌鸭远近闻名,鸭肝一笼有半斤多重,用猪油泡起运到成都,味道同新鲜的一样。今天清静,我两弟兄对饮如何?”

“多次厚扰你了。今天特地来辞行!”说后长长叹了口气。

“你高升啦?那该给你道喜啊!”

“什么高升啊!黄兄,这宦海沉浮,你哪里知道。我蒋介石奉命来川接任警察局长,可是熊锦帆一拖再拖,最后摊牌,表示不能委派于我。这个,这个,我不能再呆着坐冷板凳,只好转广州去了。”

“哎呀,我早知道你是个大有来历的。明天,哥子们办桌鱼翅烧烤席,给你老弟饯行。陪客由你点将,一言为定。”

“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在吃上。”

“这顿饭非赏脸不可。”

“不过,这个这个,这两天还得张罗张罗。熊锦帆只给了二百块钱盘川,我们一行五人,旅馆等费开销下来,所剩无几了。”

“差多少呢?”

“还需要三百块。所以盛情只得心领!”

“小事,小事。这顿饭,介石老弟,你若不来,哥子们要多心的。”

次日宴席,一直吃到华灯耀眼,杯盘狼藉。蒋介右正要道谢告辞,只见黄建川向内把手暗暗一招,三个徒弟手捧红漆钱盘,上面放着白花花的银元,送到蒋介石的面前,黄老板正色言道:

“介石老弟,这三百块够用么?”

一向感情内向的蒋介石,此刻也禁不住眼含泪花,紧紧握住黄老板的双手,话音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黄兄,此恩不报,介石非人也!”

赌场联宗

三百块银元,对黄老板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过不了三九二十七天就忘在九霄云外。何况这事在食客间传开之后,十元八元来要接济者,他嗯腾不打一个都有求必应。

光阴迅疾,如白驹过隙。熊克武象走马灯没转两三圈就下台了。将军衙门随后又更换了几轮“主人”,黄老板的食客也照样旧去新来,不在话下。棺材铺却承食客宣传,生意日益兴隆,在上东大街增设了一个分号。黄建川买了一架“该当”(私包车),神气十足的踩着铜铃从西到东,穿城而过,终算扬眉吐气了。

有天黄老板从西玉龙街经过,忽然碰着曾经流落西昌的苟万才“苟八字”。苟八字开了一个古旧书店,叫“万才书屋”。两人旧识新知,言谈投机。苟八字竭力向黄建川推荐《神州光复演义》,写的闹热得很。他一看果然入了迷,并从书中“乱世出英雄,英雄造时世”两句话中受到启发。他现在虽有钱,却非英雄,所以仍不免被人轻视。因此当他读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那几章时,似乎感到有条无形的纽带在牵动着神经末梢,至于这纽带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一天黄昏,黄建川专为此事去请教苟八字;苟万才这位江湖术士笑了笑,把虾须胡一捋一捋地说道:

“内藏天机。可愚下这几日不得闲。”

“什么事把你缠住了?”

“要进一批线装书,差百把元头寸。”

“拿纸笔来!”黄建川顺手画了取钱的条子: “拿到店子去。少弯弯拐拐的,快说。”苟八字接过墨条,鬼鬼祟祟地笑道: “同盟会的头头是不是有个姓黄的?”“是呀,他叫黄兴。这和我啥相干?”“你们五百年前不是同宗么?”黄老板眼睛眨了几眨: “光认个同宗有啥好处?不行啊!”“急啥嘛,你就说黄兴介绍你加入过同盟会。《神州光复演义》里黄花岗那段你不是记得烂熟么?你就说参加过广州起义,失败后逃脱,如果被逮住岂不成了七十三烈士!扯眼和脸上的窝窝是炸药嘘伤的,脚杆是炸药炸跛的。当年为了躲避清政府缉捕,潜来西昌隐藏身份,才改行经营棺材生意……”

“你编得太神了,怕哄不了人!”

“你再拿两百块钱,我请人给你写个《七十三烈士黄建川脱险记》的唱本,交给城头书场演唱。四川分割成几十块防区,谁来理抹你这登不郎当的事。”

常言道,好个成都省,草垛变精灵。黄老板在蓉混了几年,公然绷起“老革命”来了;有人半信半疑,有的人硬被“麻倒”了。

同黄兴联宗,毕竟隔得太远。他听说警备司令部的副官长姓黄,爱在棉花街胡胖婆“台基”赌“单双”。黄建川这些年早被十里洋场冲掉土气,穿花街,走柳巷,习已为常。那天他坐起“该当”闯进“场火”,见黄副官长敞开对襟短褂,正惊疑不定的紧紧抓住“宝盖”。因流年不利,输了挨边吊把银子,蹬打不开了。两个象死鱼的眼珠,盯住线上“单”那边大堆押注,打颤的手欲揭又胆怯,最后把牙一咬:

“冲单!”那声音象受伤的狼嚎。

“慢着!”黄老板迅速伸手按在宝官的手背上: “副官长,不要冲,我买。赢了我两个对分,输了我全赔!”黄副官长没料到黑松林里跳出个李逵,望了望这个大麻子,似乎有点面熟;旁边的“宝领”向他耳边细语:

“馆材铺大老板,黄财神!”

黄副官长是一踩九头翘的行家:

“五百年前不同宗祖也同堂,看在一个黄字面上,听你的。揭啦!”

黄副官长揭开宝盖,那象酱油碟的宝底上两颗骰子现出“黑六、红四”,单输双赢,在赌哥们叹息和欢笑声中,宝领品迭赚了二百三十八块钱,黄建川该分一百一十九元。当副官长要宝领分给他时,他却婉言推辞:

“副官长,说笑要你就当真了么?”

“黄老板,够朋友。”

从这一宝之后,黄副官长运转洪钧,连着想吃单就吃单,想赢双就赢双;吃得赢得“路断人稀”,赌棍们阴一个阳一个梭了。黄副官长春风满面的笑道:“输赢再摇三宝,欢迎新官上任。”一看线内线外不足十元,点点小数,不爱吃得,全冲啦!

宝领把箩篼抬进内室清数,嗬!一千零七十五元,不仅捞回全部输的,还倒赚百多块,他一把拉住黄老板说: “家门兄,今天小弟沾你哥子的福气啦!”黄建川轻描淡写地答道“哪里哪里,是你手顺。要说福气哩我这个人是有点,不然早就当七十三烈士了……”

黄老板正向副官长吹嘘老“同盟会”的“历史”,宝领送来报纸包的银元,他发现纸上露出“蒋介石”三个大字,象被磁铁吸引似地立即打开:“副官长,钱不敢收,这张报纸我倒要看看。”边说边将银元放在桌上,将报纸摊开:

“蒋介石在南京就任国民政府主席……”

他大吃一惊!该不是眼看花了?忙用手巾揉了揉再看。没错,完全没错。激动一阵后又犹豫起来,心想普天之下不少同名同姓的,八、九年时间,蒋介石会当这样大的官?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也难预料。咹,管它是不是,趁此规会到苏、杭、京、沪一带逛逛;如果硬是他,嘿嘿,我这炷香算烧着“真神”了,如其不是,玩耍一趟也并不碍事。对,就这样办。真奇怪,黄副官长见黄老板拿着报纸出神,半晌不言不语,似有心事,便问:“黄兄,有何不快之事,可告小弟一知否?”黄建川醒悟过来,就将当年蒋介石困在将军衙门候缺的往事,一五一十讲了。副官长眼眨眉毛动,没料到这位“施不全”竟烧着了冷灶,竭力鼓动他往南京去操一转,说不定还能大富大贵哩!

“象沪苏杭繁华复杂,我语言不通,又不熟悉交游风俗,颇感为难!”

“区区小事,何足为虑。上海青红帮老头子,小弟曾拜在他们名下,带着我的红片,再派中尉副官林自民保镖,办理外交,保险你哥子不会为难!”

“那太好了,实在仰仗仰仗!”

说走就走。黄建川立即打点东下了。

大闹秦淮

国民政府的房子,比将军衙门高大气派得多。一杆青天白日旗插在正门顶端,随风飘动,发出巴达巴达的声音;几丈高的大理石门柱,一坡宽长的石梯;左右巡逻着腰挂短枪的卫兵。黄老板远远就站住了,望着林自民说:

“拿我的红片请他们递进去。”

林副官头戴新博士呢帽,身着深灰色华达呢长衫,脚登双梁子布鞋,挺身迈步沿梯至卫兵面前,左手取下呢帽向胸间一捂,右手把红片举起,说着洋泾浜的上海话:

“官佐,四川成都黄建川拜会蒋主席。”

“干什么?”卫兵没接红片厉声吼道。

“黄建川拜会蒋主席。”林自民躬身回答。

“问你是干什么的?长耳朵没有?”

林副官忙掉头招呼徒弟小石,比了比,小石送去一封银元。林自民向那个挂腰皮带的走近一步嘿嘿笑道:“官佐,弟兄们辛苦了。咱们从四川远道而来,黄先生同蒋主席是旧交,劳烦禀报一声,感激不尽。”那卫兵头儿掂了掂纸包的份量不轻,顺手交给后边那个卫兵: “候着。”一个向后转快步走进大门。黄建川见林自民不惊不诧捅开了第一道关口,暗暗佩服,把冬冬冬跳动的心平静下来。

“黄建川先生,主席有请!”

这声音在黄老板的耳边,很象一个炸雷。硬是他?硬是他!黄建川兴奋得脚不成步,差点被石梯绊倒,幸好身边的管帐和徒弟把他轻轻扶住,才不致出洋相。那卫兵头儿显得客气而亲切的说: “黄先生随我进去,其余几位请在外接待室稍候。”黄老板装模做样吩咐:“听清楚了么?等我见了蒋主席再说,不可乱跑啊!”卫兵们看着这群不伦不类的客人,他们的“大头目”公然接见,都觉诧异,不免细声议论……

且说南京夫子庙,原是“宫墙万仞”,黉门学府,正殿中间立着孔老二牌位,两旁并列七十二贤,春秋祭祀“至圣”的地方。可是,自从喊叫“打倒孔家店”的急风骤雨刮起后,这里就变成了藏垢纳污,把酒笙歌俱等闲,凭君买黛画春山的卖唱、饮茶、酗酒的混世场所。它聚散着三教九流的江湖渣滓,它来往着谋官求职的失意人群。而附近的莫愁湖,本是清水游鱼,荷花掩艇的水乡,也变成了烟云笼天,瓜壳遍地一个臭泥塘。

在清心茶室,进来几个全武装、足蹬马靴、身穿黄呢制服的人。领头者金板板领章上闪亮着一颗黄泡泡,鼻梁架副墨镜。身后跟着一位中年少校,一位青年准尉,外搭象秘书模样的五十开外的着中山装的人。他们选定靠左角的茶桌坐下。这位少将正是黄建川,少校就是林自民,准尉即小石,秘书老魏。原来自总统府晋见之后,棺材铺黄老板竟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军少将黄建川了。黄将军那二尺长的象牙旱烟杆,玉石嘴子,乌金斗子,斗上雕着两条盘龙,龙头嵌起米粒大小的发光红珠,这价值连城的“武器”,引动室内茶客投以奇异的目光。闹哄哄的场面很象一锅沸水滚进斗大砣冰块,霎时变成丝丝切切的细语,柱侧旁讥笑:这一定是哪省的土匪军阀到南京来讨“封赠”,才显得这么宝头宝脑的吧。

这时有个垮杆团长叫庞化龙的,端起茶碗走上前丢了个“五百”,然后身子微微躬下:

“听将军口音,贵处象是四川?”

黄老板斜视来人,粗皮马脸,一对鼠目,酒糟扁鼻,唇厚暴牙,中校军衔,服色褪旧,料定是失意在此。他点点头把手一伸: “请坐。尊姓大名,贵处是——”

“属下贵州铜仁,姓庞名化龙,曾随殷师长驻扎过四川罗江;跟三国时候的蜀国军师庞凤雏一个姓,也算是本家吧。”

黄建川暗想:这家伙比我还会扯把子,我与黄兴联宗,他竟与庞统认本家。找上门来,看他耍个啥子名堂。

“现在南京有何公干?”

“随殷师长到南京听候整编。属下准备进陆军大学。”

“啊呀,壮志可钦,前程远大!”

林副官要在这个陌生人面前炫耀黄老板的身份,也抬高自己,就从旁插话:“我们参议官黄将军是老同盟会,黄花岗七十三烈士,同蒋主席患难之交……”黄建川听到这里把手一挥:“林副官,往事不必提它了。”从此,庞化龙格外巴结黄将军,与林自民结成莫逆。每天跟上跟下,贴得绑紧,反正茶饭不掏腰包;甚至成了黄老板畅游苏杭的得力响导。

春去夏来,秋过冬残,不觉年余。黄将军把江南名胜白相得差不多了。他回到南京,百无聊奈,只好仍然到夫子庙鬼混。那天刚刚把茶泡起,附近桌上突然围拢几个特工人员。庞化龙忙过去招呼应酬。

“这个黄将军倒底是啥格样人?”

“四川一家棺材铺的大老板。可是,据自己和身边的人说是老同盟会,黄花岗没死成的七十三烈士。最妙是他还与蒋王席是患难之交。这人简直挥金如土……”

“是不是个大骗子或××党?”

“那是很有可能的。”

“现在你去如此这般。这是立功的好机会……”

一阵狂笑把这群人的私语掩盖了。

几天后,当夜幕下垂时,五辆黄包车沿着秦淮河畔来在一艘画舫前停着。船上灯火辉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伸出粉头临窗眺望,等候黄将军来为“梳弄”的新花“赛香君”摆酒。

庞化龙穿身藏青色西装带路,黄老板和林自民等却是全副武装,鱼贯进舱。鸨儿喜笑颜开的迎接。内室果品流馨,脂粉溢香,莺声燕语。赛香君扭扭摆摆出来。鸨儿把她拉着向黄建川面前推过去:

“侬还勿快见过黄干爹!”

赛香君乘势就扑在黄将军的怀里。

“琴师来哉!”鸨儿忙打招呼,那个瘦瘦的琴师试了试音,赛香君问: “干爹,侬喜欢啥格曲子?”庞化龙助兴说: “唱依交关拿手的。”黄将军点了点头,烧起旱烟,赛香君启动朱唇:

江南花好水悠悠,人到秦淮尽解愁;

休管离乡千万里,三更歌罢怀温柔。

那软绵绵脆生生的歌声,从那香艳的小美人口中吐出,加上眉眼传情,把这个五十来岁的黄将军弄得神魂颠倒。鸨儿摆上酒菜,另叫出四个姑娘陪坐。他们正在花天酒地的时候,忽然听到画舫门外杂沓的皮鞋声响,接着轰隆一下把门掀开,进来几个穿草绿色呢军服,别短枪的宪兵,铁青着脸向他们吼道:

“委员长三申五令,军人不论官阶大小,一律禁止到秦淮河狎妓,如敢违犯,定要严惩不贷。走!跟我们走!”

“黄将军从四川初到,请原谅……”庞化龙强装笑脸陪礼,又向小石递眼色,小石立即送过去银元。“啪!啪?”小石挨了两耳光,银元落地滚得当当当响。

“黄将军与委员长是患难之交……”

庞化龙话未说完,高个子宪兵指着他的鼻子: “你是什么东西?再要多嘴,一齐押走!”

秦淮河岸的警车发动了。

黄老板和林自民等被押着上岸,刹时间消逝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群魔乱舞

黄建川被抓去几天后又出来了,而且从少将升成了中将衔。要说奇怪也不奇怪。照黄某人前提劲的说法,是蒋介石知道了他被抓的消息后,把出手的宪兵一伙大骂一顿,派人把黄请到官邸,州宪兵队长向他当面赔了礼,道了歉,然后亲口升任他为中将参议云云。其实,知情人了解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原来黄建川在宪兵监狱里闹死闹活,宪兵队只好如实上报,让蒋介石知道了。蒋为此事颇为尴尬。把黄训斥了一通后,为念旧情,又同意了黄的乞求,封了他个中将虚衔,打发他回四川去。

一艘挂“红疤疤”旗子长崎丸的头等舱,把黄将军送过武汉,穿越三峡,来到重庆上岸。在通远门雇了六乘滑杆,比出川时多两乘,一乘是抬他买的苏杭细软名产,一乘是抬他花了千多块钱买的“粉头”赛香君,浩浩荡荡沿着东大路回成都。

二老少黄吉禄得到电报,准时带起两个铺店的帐房、师徒二三十人。在牛市口迎驾。黄将军虽则风尘扑扑,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春意满怀麻发光,笑呵呵步进东大街店门。这儿地处繁华中心,儿子经营有方,气派并不亚于那些电料行、绸缎庄。他梳洗休息之后,从帐房到徒弟,人人有赏。然后亲切地请过来林自民:“老弟,这一年多把你辛苦了。”从袖筒里摩出一张三百元的“号票”,“哥子们的一点微薄心意该不嫌少?唉,你莫回副官处行不行?”这一手使最会溜尖耍滑的林副官也深受感动:

“大哥,只要你用得着我,当舍身以报!”

“好。这杭绸两疋,缎面四床,上色龙井八盒,叫车子给黄副官长送去。自民请代我邀请他今晚到舍下便酌,务请发驾。”

红日西沉,晚霞吐辉。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黄建川赶忙从客堂转至门口。黄副官长与林自民已跳下鞍蹬,双脚立正,甩了个“五百”:

“黄定天晋见中将大人!”

黄老板一把拉下甩“五百”的手:“老弟,见外了!今日中午抵蓉,本应前来拜访,无奈远道初归,还需料理,请多原谅。便饭相邀,还得仰仗大力,助我一臂之处……”

“只要小弟办得到,赴汤蹈火不辞!”

两人携手走进客厅,在“马夹子”上躺下。

“愚兄离西昌十多年了,打算月终回家乡扫墓。你晓得,哥子们是个光杆将军。这次出成都过雅州,秦旅长要不要拜会呢?宿九乡汉源,羊司令要不要问候呢?西昌行辕主任、驻军师长,专员县长,是不是要打个响片呢?中将还得有个中将的排场吧?”

“应该有,应该有。交给小弟,给你派一排人护送好不好?”

“太好啦太好啦!你知不知道,下月初正是赶烟会的季节,你何如亲自走一趟,顺便捎它几箱南土不好么?”

“你走得这样急,我手边缺现款。”

“你们司令喜不喜欢这一道?”

“钱,哪个不爱。老兄,你的高见?”

在席桌上边吃边谈,黄将军讲了他的远景规划:“我们组织一个钱庄,暂定名“开远”,集资银元拾万,分一千股,每股一百块。我来大头,认八百股合八万元。另外,请你约你们司令来一股,雅州秦旅长来一股,九乡羊司令来一股;你老弟五股,林自民一股,这六股股金由我垫出。哥子们希望你往西昌去的目的,我们共同出面向军政工商界邀约几十或百股。请你们司令担任董事长,秦、羊和你及西昌部分股东当董事。这总经理一职哩,愚兄就当仁不让了。从钱庄里拨两万块成立五合公字号,专门做云土、黄金、药材生意。总庄设成都、雅州、西昌设分庄,兜揽上三二十万元存款,嘿嘿,顶多五年,定天老弟,你不成个财神,我用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黄老板把副官长吹得箩箩旋,高兴的连干三杯。赛香君要讨副官长的喜欢,主动的弹动琵琶,轻歌“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时突见二掌柜走到黄将军面前说:“省建设厅王处长拜见。”黄老板一怔,心想该不是那年砍山开路的案子发了?如今有中将“令牌”,怕他则甚?

“请!”他学蒋介石见部下那般板起面孔。

一个三十开外穿青呢中山装的矮胖子,一个穿咖啡色哔叽长衫,挽着衣袖露出白边的麻脸高个子,一同迈步进屋。黄副官长见了忙起身招呼:“哎呀,是你二位,啥贵干?”

“来给中将参议道喜!”

“喜从何来?二位是——”

黄副官长毛遂自荐:“我来介绍介绍。这位省建厅四处王处长,这位川西九道公口总舵把子胡大爷,外号花椒面通天教主。都是小弟的好朋友。”

“副官长既然不是外人,我就把事情向黄将军陈明吧。”胖处长的圆脸泛起酒窝:“今日厅里接到南京专电,委派你为四川农林专员,请择吉设立公署。至于胡舵把子,他原是川西农林站站长,应归专员管辖。他特地邀请专员上山插柳,出任清水大爷,新立公口……”

双喜临门,黄老板自然笑得麻点闪跳,连连打拱:“建川何德何能,承蒙关注,实在感激。如不嫌弃,重设杯盏,你我四人结为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高攀中将大哥了!”四杯高举同饮。

根据四人磋商结果,农林专员公署设在西昌,成都设办事处,王处长兼主任,黄副官长为顾问。从此,棺材铺在大洪山一带独家开发“阴沉木”就更加公开化、合法化了。

在酒醉饭饱后,王处长这个长袖善舞的政客,又为黄老板锦上添花,环顾黄副官长和通天教主后又说:“二位,我们黄将军大哥,老同盟会员,七十三烈士,农林专员,这样对党国有贡献,在当今能置身于言路之外么?能对时弊时政无一论坛么?我们弟兄何不再抬他一三丁拐!”

王处长这番慷慨发言到底何意,连“花椒面”都被麻倒。黄老板与副官长䀦起四只眼睛象一对“二筒”,等着“三丁拐”的下文;他却佯装不理去拈菜。

“三丁拐怎样抬法?”副官长按捺不住了。

“我们三个抬他哥子坐进省参议会。我找两家报社的记者来采访,人抬人无价宝,水抬船万丈高,负责再乘一肩,将他哥子抬上省参议会副参议长的位子!”

“干!干!干!”

锦城深宵,棺材铺里,群魔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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