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思达
1869年8月，刚从《战争与和平》中获得巨额版税收入的托尔斯泰，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有关出售庄园的广告，对此大感兴趣的托尔斯泰决定跋涉800公里，前往奔萨实地看看这片地产。他和一个仆人先搭乘火车北上莫斯科，从这里乘马车折往向东南。9月2日，他抵达下诺夫哥罗德一座名叫阿尔扎马斯的小镇。就在这天夜里，一次神迹般的体验，降临在托尔斯泰身上。
“凌晨两点，我已经异常疲倦，打算睡下。我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但就在那一瞬间，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非同寻常的焦虑、痛苦和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或许等情况好点我能给你（索菲亚）讲述这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极度痛苦的感觉。就连上帝也不会让任何人体验这种痛苦的。我跳了起来，命令他们（仆人）套车，在套车的过程中，我感觉好一点。昨天，在我旅行途中，这种痛苦的感觉又降临了，好在我已有所准备，而且它也不是那么强烈了……”（托尔斯泰给妻子的信件，1869年9月4日，萨兰斯克）
是什么能让正值壮年的托尔斯泰感到如此恐怖和痛苦？
答案是死亡。
《在林荫下小憩的托尔斯泰》
这一夜，托尔斯泰亲身体验到“一种可怕的东西”在追逐他，纠缠他。他无法摆脱，痛苦万分的他在冥冥中听到了死神的声音：“是我，我在这……”在后来《狂人札记》中，托尔斯泰详尽地形容了这次恐怖体验的所有细节：“我曾试想，是什么东西占据了我的心灵？是买到的东西 (庄园)，还是妻子？没有什么值得快活的，这一切都成了虚无。怕死盖住了一切 。……苦恼，就像呕吐前常有的苦恼一样，但也只是精神上的苦恼。不得了，真可怕。看来，死是可怕的……不知是什么要把我的存在撕得粉碎，却又把我紧紧箍住。我试着再度睡下，但惧怕依然存在，又成了红的、白的、方的。”
很难想象，一名曾经历过尸山血海战场的前军官，突然会对死亡产生非同一般的恐惧体验。但话说回来，战场上的托尔斯泰一心追求圣乔治勋章，心里充满的是荣耀与爱国热情，渴望“对得起军旗”，“立刻为沙皇效死”，自然无暇在意死亡。但退役后热血褪去，当他以作家的角度，再度冷静地思考死亡的意义时，所见到的又完全不同了。
1856年托尔斯泰退伍之后，死神便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当年哥哥德米特里去世；1860年，大哥尼古拉去世。不仅是这两位挚爱的兄弟，在19世纪60年代，托尔斯泰还失去了岳父、叔叔、妹夫以及诸多亲友。除此之外，在1866年夏天，托尔斯泰还经历一场对他精神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审判。当时，驻扎在他的雅斯纳雅·波良纳庄园附近的骑兵团有两位军官找到托尔斯泰，请这位贵族老爷出于人道主义为一位违反军纪殴打上司的士兵——沙布宁在军事法庭上辩护。尽管托尔斯泰竭尽全力，甚至通过堂姑亚历山德琳恳请上层赦免，然而沙布宁还是被判处死刑。
虽然托尔斯泰自从西欧游历之后就反对死刑，但这次冷酷的死刑审判，还是强迫这位思想深邃的作家认真思索死亡的意义。人们会仅仅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被剥夺生命，这让他无比震惊，同时陷入严重的焦虑：如果死亡真的是这么随意，这么平常地发生，那么与之相对的生存，到底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也就这个时候开始，托尔斯泰在日记不断地出现悲观丧气的内容：“那么好吧，你在萨马拉省拥有 6000俄亩土地，300匹马，那又怎么样呢?”“好吧，你的声誉比果戈理、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比世界上所有的作家都高，那又怎么样呢?”
的确，人生除死无大事。敏感的托尔斯泰不得不设想，也不得不一直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当死亡降临之时，他所有的成就，所有的幸福，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一切真的如经文所言：“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难道他对于美德、智慧、人生的思索和探求，都只是虚妄吗？如果不解决这个疑问，那么他只能如自己日记所写下的那样，在“经历了漫长的生活道路之后”，已经走到了深渊的边缘，“前面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
最终，这个深刻的精神危机在阿尔扎马斯，以一种神奇的方式袭击了托尔斯泰。在“阿尔扎马斯的恐惧”之夜，托尔斯泰所感受的，不仅仅是面对死亡时恐怖，更是一种找不到自身存在意义的恐慌。用传记作家茨威格的话说，托尔斯泰在阿尔扎马斯看到了来自彼岸的纯粹、永恒虚无。也正是这种虚无，在漫长岁月中，一直刺激着这个思想深邃的文豪，逼迫着他在精神上不断探索，不断思考，最后不断剧变，形成了“托尔斯泰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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