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云杂记 || 《石选杂忆·工棚篇》外数则

《石选杂忆·工棚篇》外数则

月映霜华

全文约3300字，阅读需要约8-10分钟。

石选杂忆·工棚篇

其   一

戊辰夏，四海腾嚣，蓉城亦盛。坊语共槐花同卷，流风与炽浪齐高。余与同学因提前结束学业，依约入厂。

时石选厂初建，弃土山横，溢浆沼黑。二三杂树，歪斜以睨来者;数栋楼宇，漠然而曝晚阳。五尺尘扬白雪之裙;弥天声压青葱之曲。二九之心，坠谷沉沉；朝阳之靥，锢霾郁郁。更乏容身之陋室，遂就僻角之工棚。其棚也，糙木横拼，隙容稚儿之掌;苇编堵漏，楼彻遥寝之音。鼠嘻而荡乎灯索;蛇窜而鸣乎夹层。室友之恼，至于投药;殒物之熏，更欲逐人。其间滋味，殊难言尽。

其   二

然工棚虽陋，亦有别趣。

篾席为间，声不稍阻，屋隔三四，全无力耗，夏夜冬晨，最宜卧谈。

余邻壁者，唐氏小霞也，嗜书，垒册为枕。彼时两床相偎，薄席有隙，每得零食，则叩指相递。

余尝悬风铃于帐顶，冬宵转侧，玻璃相击，乐声连绵。其则叩壁询曰：恙愈乎?何寐之迟?遂递银柴颗粒于壁，盖识余身羸也。霞作息颇有律，不当班时，戌时必寐。某日壁隙光微，三更犹未止，颇异，因问之。曰:读诗也。再询，则轻声为余诵之。逢不解字，则详语其笔划，余默志于掌心，遂知矣。其时眠意亦褪，彼亦合书，熄灯话苏小。

隔二年，工棚为山洪所毁，遂各搬离，未几，霞归于金刚煤矿，不复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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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策

友问失眠策，余忖片时，有对。

辛卯夏，余久囿于陈疾，益羸。神久倦而无寐，梦微酣而忽醒。时有江浙友，尚道儒，惬诠释，每撰文中宵，挥洒满卷。余因揽屏阅之，不过百十字，而铅睫难支，沉沉寐也。自兹得计，体渐愈。得暇，择文中所疑者，付之百度，通览卷尾而无碍，计遂破矣！时病魔复卷，敲窗冷雨，而颤悬丝之心；过巷车光，而惊累卵之睫。余性素倔，索性起坐三更，思逐夤夜，每得句则记之，每记之则寐之，遂又得一策。如斯三五载，行文渐畅，劳神渐少，计复破矣！去载秋初，闻人曰新诗难解，余因索哑石、臧棣诸篇什，零时诵之，片刻而寐，书覆面而不觉，及今尚无所失，惬甚！

因以荐之，症轻则一策，中则二策，沉则末策。大抵知愈深而眠愈浅，而君博识，恐三策犹不得解，则再涉疏域，若国足之徒劳，讲话之空泛，或奏奇效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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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诗之缘起

壬辰春暮，困沉疴，及冬月，未尝稍解，每倦倚于牖侧，风敲苦竹，露打棂窗，无不心惊魄寒。某日支体俯案，写小梅一枝，执之熹光，默对良久，题廿字于其左曰：“无力泼苍龙，弱枝卧晚风。愧遣孤魂瘦，伶仃数点红。”涕下。时不识诗，律格章法全无，唯信笔涂抹，然及今视之，犹潸然。聊作平生第一什，珍而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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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数则

其    一

某友，爱读书，每得诗文佳处则点之圈之，舞之蹈之；每得恶什则怒起，曰，不通不通，何垃圾如斯？当掷粪桶沤之！其架上书遂不与人观，曰，为人遮羞；累月则绳之废品站，曰，重归纸浆，或可雪是纸之耻。

其    二

偶得闲暇，觅独孤兽诗词数十章，朗吟牖下，香生唇齿，有读老纪《阅微堂笔记》之惬，竟不忍读尽。复招邻儿同赏，共看数首，至“桨叶迵拖千里雪，桅尖轻划一江星”处，忽闻巨响，则见狸奴委地，一脸恍惚。先，彼卧于侧，团身作小寐，聆我吟声，时抬首一窥，未知此句何故，竟令之失坠。岂狸奴也爱斯句之俊，以致忘形乎？

其    三

马中锡《中山狼传》，传为刺李而作，文辞颇精致，读之再三。然品读既久，亦生惑。一则世卿之田猎，岂无良犬，奈何不嗅驴背之狼？二则东郭避袭，绕驴而驰。人狼两吁吁，因甚不噬徒立之驴？岂人味鲜于驴味乎？三则彼狼与迂生周旋，自晓及暮，犹无胜算，羸矣，老矣？抑或先生绝技深怀？百思不得其解也。

其    四

事之至于极者，莫过于“禁”。然古之所谓“禁”者，必谬之极乎？非也。当是时也，为政为艳，于书则《剪灯》《玉台》《焚书》之流，而今人目之，较之影视何？徒笑而已矣！然今之网络，犹引之凿凿，及揽卷观之，不过尔尔，故事无亲睹，勿置臧否。

今之坊间流言，亦复如是，如“女主播”。曝之、怒之、挞之、哂之，连章累牍，无所不用其极。玄夜之沉，犹有明时；斯人之墨，竟无雪处。然则世之所谓主播者，悉如斯乎? 余客盐城，赁屋而居，同寓者，彤儿也。彼方韶年，常莅书楼，以敦学业；暇时主播，略缓家贫。轻脂轻粉，岂效狐媚之态；净手净颜，宁逐孔方之徒？性既真，言亦和。观之日久，殊无过处，因有叹焉。

其   五

晨间得暇，补聆然师讲座，言及学问细化而人有专擅，然隔阂处处，各各傲视，互为褒贬者，比比皆然也。颇有感焉。余心素奇而闲散，每觅径独行，微趣则驻足，懒为疆囿。近之研之，而不尽以简册之载为然，稍有得必践之，以勘其误。盖镬中之味，非验于唇齿，未为真知也。如斯往还有年，遂知各家之攻讦，也常事也。譬如绘者之于儒者，旧体之于现代，辞赋之于诗者……本丝缕相牵，而各为割据，泛泛而塞耳，汲汲而自眷。宁不有叹乎?

其   六

玉溪生有“蜡炬成灰泪始干”之句，《小辞店》则曰：“且莫学蜡烛心，点不到头”，俱以蜡烛为譬，虽角度不同，却一般令人动容。

李煜“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小辞店》则“且莫学荒地的草，有春无秋”，俱以草比，一般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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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鸽记

鸽之为鸟，趣实无多。跃不及山雀之灵，行何如野鹤之逸。双瞳木讷，难得鹰隼之凌厉；覆羽圆齐，安寻鹭鸶之飘然。檐溜耸肩，庭阴束翼。短翰偶旋而怯雨，高云方近而思归。唯西人衔之以橄榄，遂四海誉之以和平。而翮间喙畔，悉染政治。小园深厌于兹，十载饲育，竞事也，终无摹写。

丙申末，余客盐城。街衢涌彩，亦动归乡之念；水墨铺毫，时现老宅之禽，亦异也。因参图索影，显形于案，然其态之拙，犹如昔时，甚沮。元日晓寐，忽见芙蕖影动，爪印青台，仰首，则羽翰翩然，大目谐谑，颇具奇趣。寤而阔其目，昂其胸，修其项，负其翼，竟去向来愚笨，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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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    药

小园初建，母亲携来芍药两蔸，植之西南畦角，翌年抽花一枝，深朱，然方绽而逢风雨，新红霎为泥土，家人竟未及赏。又一载，侧有白兰渐盛，光为之蔽，遂六年不作花。去载余旅蜀南，园不得顾，花木多枯，白兰也不能免，芍药因之得隙，春来赤芽无数，复捧珠蕾四枚。余心甚爱，早晚频视，滴水不敢稍怠，叶微垂而忧心，蚁稍履而鼓唇，如斯二月余，竟趁夜开也！其喜何如！然半天铅云，恐风雨又至，亦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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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龟子

园中果熟，山鸟蜂蚁之争享，自是难免，然金龟子之属，却是首见。晚间采葡萄，观其抱果而吮，一笑由之，孰料翌晨犹在，头足深探，仅翘翠甲于外。兴起，触之，应手而落，翻藤滚叶，砸地有声。遽离凳，近而察之。六足蜷蜷，拨之轮转，似无声息。咦！葡萄未成酒，汝先醉乎？抑或藤高庭坚，六魄星散？候之良久，无异动，略憾，条帚归于篱侧。灌园毕，启门欲去，回首，虫儿已无踪，始知中其计矣。彼虽小虫，亦何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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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话

听友人偶唱越剧，忽忆一事。

余虽蜀人，然自幼嗜越剧，耳濡既久，浙音略略可辨。某日乘公交，邻立二浙人，交谈甚惬。时车中喧嚷，两人悬臂于环，声不稍减，以浙音凌于蜀众。在彼，则斯音远乡千里，料诸人不识。余唯闭目而聆，初言生意事，再及乡中人，又则家长里短，渐涉私密。余不得避，不敢稍露辞色，强作迷糊，险憋至内伤。堪堪捱至目的地，遽下，出站口，捧腹，路人多侧目，余犹不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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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    合

某年，赴万源，崖壁时见百合垂雪，羡甚，目追不舍，邻座赵师因笑言可赠。翌年，果携之而来。是花原生崖间，樵者偶得而赠师，师育之廿六载，又作百里之赠。余深谢之，植之小园。孰知两载抽芽，尺许而腐，疑其殒矣。今春又芽，沐之培之，不敢稍懈，则壮逾儿臂，拔地七尺，旋身而抵梅梢，余因截梅干以让。又尺余，叶联翩而结楼，蕾抱柱而向月，殊可待也。而余忽东行，每持伞而望，未知肯候余归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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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    蟹

零时，有友炫螃蟹，诗云: 螃蟹螃蟹八条腿，诗人吃得不停嘴。睡到半夜怕胃凉，起来又煮姜糖水。一粲，眠意尽失。

蟹之为物，确乎有趣。幼日学堂临河，课间每赤足滩头，翻石探隙，逢其大者则背掐两指，而仰其八足，以示胆量；微者则置之于臂，许其游走，或带归课堂，师至则覆之笔盒，立书掩之。

螃蟹之名，蜀东也异，乡人呼曰“爬海”。余最悦斯名，每念掌心微物，八足不灵，望沧海而力搏，莞尔。

又，某日逢姑苏苏氏，与言捉蟹事，其正色曰，汝谬矣！蜀中何来蟹！彼螃蜞也。余大愕，百般度之而不得，未知其论对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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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   笛

见友《听人吹奏陶笛》诗，颇有感。丙申四月，偶过西安古城书画一条街。长衢人涌，市声喧喧。转角陶笛店主为吹《乱红》《桃花渡》二曲，幽幽清韵，循梁柱而低徊，笼穹宇，绝市声，竟忘置之何所。唯身侧垂丝海棠初绽，悬点点轻红。

主   编：留取残荷

副主编：香樟树

校   对：紫  藤、悠  然

制   作：岫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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