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终究还是忘却了。

父亲有四兄弟，上个世纪60年代，爷爷为他们盖了一套房，土砖结构，木式框架，一排过去，大厅居于中央，两个房间分列两侧，成对称状，每个儿子一间。爷爷奶奶住在厅后的厢房。这就是老屋。听父亲讲，在五六十年代，生男娃子的家庭，家里没有盖房，条件又不好的话，往往娶不到老婆。所以，爷爷高筑债台，硬是狠下心来盖了这套在当时还颇为气派的建筑。

记得小时候每逢夏天，家里年纪尚小的堂兄弟都爱光着身子混迹于爷爷那张摆在大厅左侧的竹床，要将身体不好的爷爷挤下床来。每当这个时候爷爷总是习惯性地咳嗽两声，然后拍拍这个的屁股，摸摸那个的脸蛋，笑呵呵地起身双手作赶鸭状，把年纪小没有挤上的小孩扶上床。在爷爷的安排下，不大的竹床上总是能很顺利地躺下五六个小孩。我们在竹床上翻滚着，打闹着，听着身体磨擦竹板发出的“哧哧”声格外悦耳，享受着竹床带来的冰凉。此时，爷爷在一旁如一个圣神的指挥家，严肃地告诫大家要躺下来休息。等嬉戏声淡去，爷爷则拄着拐棍，轻轻地挪到门口的竹椅上。等我们醒来时，发现爷爷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很多年后，爷爷也是坐着这张椅子上，以这种姿势离开了这个世界。

后来，随着爷爷儿子的儿子们的长大，爷爷的儿子开始在外面盖房子，为即将到来的儿媳做准备。爷爷的儿子搬出去了，孙子孙女一个个都上学了，本来拥挤的老屋变得空旷了，夏日热闹的竹床上，除了奶奶的余温就剩下了爷爷寂寥的身影。

在那个年代，农村人生了儿子，无非就是想办法帮儿子盖房、娶媳妇，然后要求儿子再生儿子。这也许是所有老屋里的主人讨论的共同话题。1981年，爷爷大儿子的大儿子高中毕业，落榜了。爷爷的大儿子希望他回家搭把手帮助喂养其他弟弟妹妹。大哥跑到老屋，一句“我想读书”还没说完，就扑倒在爷爷怀里大哭。

爷爷震惊了，他爬上阁楼，从他结婚时他父亲送给他的箱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地拨开，将里面零零散散的二十块钱交到了大哥手中。

大哥没有让爷爷失望，第二年村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7年后，村里出了第一个博士。尔后的多年里，村里的大学生不断地从爷爷的孙辈中走出。

爷爷去世后，这些读书归来的孙辈们约定，每年到老屋聚一次。只有这时，老屋才有了它翌日的精神。这些年，孙辈们都参加了工作，或忙或闲，或近或远，到老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兔年回家过年，我照旧回到老屋，空寂的大厅里已经长出了一些青苔。香台上满是香灰和蜡烛燃尽后滴下的眼泪。香台中央摆着爷爷的遗像，面容慈祥，但或许有些幽怨。（文/肖扬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