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里河的茶

我的家乡泗里河，就在资江的支流沂溪河边。泉水从屋后的义渡山上汩汩流下，汇入门前的河里，向北流去，经过资江、洞庭湖、长江，最后流入大海。但在泉水汇入河流之前，有一部分被泗里河人用水缸截下，变成茶水，滋养世代泗里河人的身体，溶入泗里河人的性格，左右泗里河的人际交往，打造泗里河的文化。

泗里河是个七份山、三份田的地方，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年代，吃不饱饭向来是个大问题。但生活仍然要讲味道，要爱茶。每家都会有三两棵茶树，每到春天，摘茶、炒茶是一项比较重要的工作。最鲜嫩的茶尖，嫩黄嫩黄时就要摘下，做成泡茶的茶叶。较鲜嫩的茶叶，翠绿色，叶片较大，制成做擂茶的茶叶。老的茶叶，深绿色，比较硬、粗，摘下来，做煎茶用。

泗里河的茶，有很多种类，不同场合喝不同的茶。

第一种，最低等的，是缸里的山泉水。严格的说，这不是茶，但对小孩或年轻人，山泉水和茶的功能一样，就是解渴。渴得急，又不想进别人家里倒茶喝，他们便到缸边抄起水筜就灌，有些孩子顽皮，水筜都不用，直接把嘴伸进缸里吸，有时脸都埋进水里。被主家看见，主家就会拦住，让他们进屋喝茶。

第二种，是煎茶。泗里河每家都有一个大煲壶，每天早上堂客们就会烧开水灌入煲壶，再放上一些粗茶叶，或者把茶叶直接和水一起煮，这叫煎茶。如果没有茶叶，就放几片晒干了的一种野生灌木叶，这种深绿色的、硬邦邦的叶子，像是拉长了的多角形，有4-6个角，每个角又硬又尖，不小心就会 把手刺出血。这种干叶子泡的茶叫观音茶，是煎茶中的一种。煎茶每家都有，每一个过路的，渴了，就可以进入路边人家的厨房，在碗柜里拿了碗用小水筜舀了喝。主家有人的话，会亲自舀了，双手递给客人。如果主家不在，自己舀就好了。那时，家家户户的门都是敞开的，似乎总在欢迎别人进去做客。人多的地方，家里的煎茶就要备多一些，因为有好多的人不请自到去喝茶。

我印象中喝茶的人最多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小学旁边，保林伯伯家和灵芝嫚嫚家。保林伯伯是老师，伯娘刘玉珍是一个特别能干的人，她做过我们生产队的妇女干部，谁家有难她都帮，是我们那里堂客们的知心姐姐。灵芝嫚嫚不是我们生产队的，她爱人是曹老师，她女儿凤妹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学校是一座黑黝黝的两层木楼，一共五个年级五个班，估计有200多学生。夏天很热，下课后孩子们追追打打，满头大汗，学校准备的茶水根本不够。孩子们就涌到伯伯家和嫚嫚家喝煎茶。两家的奶奶就不断的烧水。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这两家的艰辛。由于学校和这两家坐落在一个山包上，没有山泉水，他们的水是绕过一道山梁挑来的。我经常看到灵芝嫚嫚挑水。保林伯伯家的男宝姐姐、仁哥哥，寒仔，他们放学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挑水。一下课我们一群小孩涌进去，多少茶我们都能喝光。这两户人家为了我们这群不谙世事的不请自来的孩子客人，远远的挑了水来，用远远地捡来的柴火烧开，放上茶叶泡好，还要不断烧水续水。我们喝茶时奶奶还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这两家是多么的隐忍、善良。

还有一家喝煎茶最多的是许家湾一家农户。那家的房子在我们生产队的稻田旁。夏天双抢时，农人们尽管自己带了煎茶，但天气太热，带的茶很快化成汗流走了。农人们就到这家去喝煎茶。我上小学后几乎年年参加双抢，也年年会去这家喝煎茶。他们家总有茶，我们总能喝到，但我一直没见过这一家人的任何一个。因为他们也外出双抢了。也不知道他们家的水是挑来的还是自家有水井。他们自己出门劳动前，还不忘给我们这些在附近劳动的不相识的人备好煎茶。

第三种，是泡茶。只要门前有熟人过，家里大人看见就会打招呼：“进来坐一下咯，恰口茶再走”。行人应着：“下回来，下回来”就逐渐走远了。真正进来喝茶的不多，但偶尔行人比较闲也会进来坐一下。这时，最基本的是要上泡茶。把人喊了进来只端碗煎茶就不合适。泡茶也有几种。一种最简单的，一碗白开水里放上几片特别嫩的茶叶，茶叶在开水中展开，细细，黄黄，很是娇嫩，茶香扑鼻。如果家里有现成的泡芝麻，或者客人很少来，就要特意泡些芝麻，把开水泡胀的芝麻和茶叶一起放进开水里，这叫芝麻茶。有的人家口味重些，就会在芝麻之外再放一些豆子，再加一些盐姜丝，做成芝麻豆子茶。芝麻豆子茶不一定比芝麻茶客气。是否客气，关键是看芝麻放的多少。豆子不是值钱的东西，有或无，只是口味问题。这三种泡茶中，小孩最喜欢芝麻豆子茶，老人会喜欢清淡一些的。

第四种，擂茶。如果来了客，或者想热闹一下，或者想找人聊天了，堂客们就擂擂茶。泗里河家家有擂砵、擂茶杅。擂砵是买的，漏斗形的外观，质地跟坛子差不多，比坛子厚实，深褐色，外表光滑，内面是密致的齿纹。擂茶杅是剥了皮的茶树枝，一米多长，挺直，手握得住的大小。擂茶杅拿在手上很有分量，太小的孩子或太老的婆婆拿不起。我小学时就经常帮我奶奶擂茶了。先把专门用来擂茶的中等粗细的茶叶、生花生放进擂砵中，用擂茶杅擂几分钟之后，茶叶花生就碎了。加上泡胀了的芝麻，继续擂一会，差不多碎成了粉。再加一点冷水，擂几下，就成了泥。然后就边擂边加水，擂砵里的料就成了半钵茶膏子。擂茶完成，前后要花20多分钟。

擂茶杅在擂砵里摩擦、斡旋，发出很大的声音，像一首响亮的歌。擂一圈就凑出一个音乐小节，串着高音低音，长音短音，重音轻音，连续不断，荡气回肠。上下邻居听见这个声音就知道有擂茶喝了，闲着的就过来坐，边擂茶边聊天，打哈哈。茶擂好了，就打发孩子去上下邻舍请人来喝擂茶，实在忙不赢来不了，就要把擂茶端过去，或者留着等她闲了再来喝。

擂茶不怕喝的人多。因为擂茶膏子可以冲出无限多碗茶，人少冲浓一点，人多冲淡一点，反正每个人都有喝的。擂茶膏子舀进茶碗，冲开水之前还要放飨料。飨料可以是炒花生、炒黄豆、炒饭米子，也可以放点姜。泗里河一般不放盐，安化那边的擂茶是要放盐的。喝擂茶的人随意坐着，或者站着，边喝茶边聊天，家长里短，针头线脑，不时爆发满堂大笑。有时，主家会拿出一些碟子料，包括坛子里的辣椒萝卜、刀豆、酸黄瓜一类。家里如果擂了擂茶，孩子是很高兴的，上上下下请人来，听大人们说说笑笑，吃着各种碟子料，那真是幸福祥和。每天，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总有擂砵响，泗里河人就几乎天天都有擂茶喝。

泗里河人天性乐观自信，没有爬不上的山，没有趟不过的河，没有解不开的矛盾，也没有化不开的哀愁，可能就是因为有这一碗碗喝过的擂茶。

第五种，最高级，是换茶。换茶其实已经不是茶了，可以是甜酒冲蛋，红糖煮蛋，可以是鸡蛋面，鸡蛋红薯粉或肉汤红薯粉。换茶是招待贵客才有的。用换茶招待的客人，要喝好多种茶。进门先喝泡茶，喝完泡茶就开始擂茶，喝完擂茶，主人就张罗换茶。吃换茶很正式，主人请客人坐上四方大桌，客人多的时候，还要按尊贵等级安排坐大边小边。瓜子、花生、糖果、红薯片、辣椒萝卜、酸黄瓜等各类碟子料摆满一桌。主家用茶盘将换茶送上，客人礼让一下才开始吃。换茶吃完，往往还要喝一碗清淡的泡茶，算是清口。

煎茶、泡茶、擂茶、换茶，等级越高，工艺越复杂，花费也越高，对应着客人等级也越高。什么客人等级高呢？大概有几个方面的衡量标准，一是是否常来，常来的一般不会是贵客，说客以稀为贵，也是可以的，稀客就是贵客。二是身份。一般奶奶和妈妈的娘家人是很尊贵的。舅舅来了要搞换茶，叔叔来了可能一碗泡茶就行。但实际上，叔叔是本家，比外家的舅舅要更亲的。女儿女婿回娘家也属于要吃换茶的贵客。干部来了，老师来了，可能也属于贵客。但我13岁离开泗里河，不曾见到那样的贵客来我家。

泗里河的茶很讲究，也很重要。大规模的宴席，不管是红喜事、白喜事、生日宴还是孩子的花朝酒、十朝酒，只要客人特别多，就要设置茶房。茶房和厨房一样重要，要有几个专人，不断地泡茶、擂茶、送茶。

办喜事喝抬茶最有意思。男女青年结婚，白天喜酒结束后，晚上就要喝抬茶。来喝抬茶的人是左邻右舍，小孩、年轻人、中年人居多，德高望重的老人是不大去这种场合的。来的人越多越喜庆。客人们围着好多张大四方桌坐定，吃着桌上的各种碟子料，这些碟子料是收媳妇的人家准备了好久的。新郎新娘各伸出一只手，一起抬着茶盘给各桌来客敬擂茶。小孩们一般端过茶就喝了，但大人就没这么简单，他们要设一些节目，只有新人完成了节目，这一桌人才肯端茶喝。这些节目包括坦白恋爱过程，唱歌，讲笑话，一起啃吊着晃动的苹果，甚至是打啵（亲嘴）。有些新人做不了或不愿做这些，学狗叫或者钻桌子底也行。一般来讲喝抬茶，喜气洋洋，但也有不会说话的人，让客人生了气或让新人生了气的。我就见过新人完不成节目又说错话，让两个堂客们拂袖而去。不过，这种气生不久，第二天新媳妇喊声嫂嫂或姐姐就过去了。

泗里河的茶里，盛着泗里河人的热情和善良，也盛着风俗、礼仪和文化。

因了这茶，泗里河人浪漫，讲究，豁达，即使在生活特别困难的时候，人们一样常常哈哈大笑。

泗里河人寿命比较长，也可能是因了这茶吧。

                              202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