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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V】What Are You Doing When the Meteor Shower 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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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0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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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发现太阳要落山了。一旦夜晚来临,他再没有可能找到维吉尔。现在起风,风刮得脸疼,手也冻僵流血,他不觉得疼,有股冷过头的微微暖意。
他站起来,又看维吉尔消失的方向。

“维吉尔——!”但丁喊。

雪没过腰,走一步向下塌一些,他不敢再过去。前十五分钟没人爬出来,后三个小时就没可能了。即便现在找到,挖出来也是硬梆梆的。
那样也好,但丁劝说自己,因为维吉尔身上有他们唯一的弩和箭,但丁自己的手枪里只有两发子弹。这样活不下去。他必须找到维吉尔的尸体,带走他剩下的物资。

他又挪一步。雪块轰隆滚落,压垮一棵拦腰粗状的树。在惊鸟飞鸣的声音里日落了。

但丁一无所获。现在他需要做出抉择:在此与兄长一样安眠,或独自离开。仅过几分钟空气就变得无比寒冷,光在雪坡闪过,橘红色与那点儿希望在但丁视野中消失。他把厚手套掏出戴上;薄的挖破了。手指在毛线里弯不起来。

他用鸡爪样的手擦擦脸,退后,离开。


2

罐头少一半,只能省吃俭用。帐篷在风里瑟瑟发抖。他捂着手中的一点火清点行李:帐篷,自己的睡袋,大约能吃三天的食物,水壶,围巾,笔记本,碎裂的打火石(还能用,真是万幸),手枪和两发子弹。
两发子弹打鸟太少。打他又太多。

他本想睡前留些时间悼念,结果眼泪掉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雪砸坏了。但丁从没有想过失去维吉尔这件事,就像维吉尔或许也没想过自己会死于雪崩那样。这个事实打得他脑袋嗡嗡作响。更糟的是,一个人的帐篷空落落的,抖动更厉害。
明天再去找吧,他想。也许他掉到另一面。
但他也想:必须出发。湖边农场距此不算近,原本他们计划走四天半,那是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最坏的打算是他要跑起来。而湖边风很大。

湖水并不结冻。它是片腐蚀性热泉,终年散发奇异的香气与热浪,吸引寒冷之地的生物沉入水中。它吃掉他们的血肉,腐蚀他们的骨头。湖边挺漂亮,生长许多耐酸植物。

听说掉进去很痛。但丁决定离它远点。

他把手枪抱在怀里入睡。

第二天,但丁在头痛难耐中醒来。最终他还是吐干净胃里的东西,喝一点热水,没吃早餐就抓紧出发。帐篷和睡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折根硬树枝撑着自己,感觉耳边蜂鸣不止。湖水的香气指引他前进。然而走近后,他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腐烂气味。

他踩到一头死兔子。没有虫,因为太冷,血肉冻成扎脚的石头。兔子的胃里什么也没有,和他一样。

但丁大概比划一下这条波光粼粼的地狱风景线:以今天的速度,他会饿死在距湖水尽头五分之一远的地方。好消息是风比他想得小,走起来还算暖和——如果他不离开太远的话。芳香弄得他很不舒服。但丁原本怀疑这是抗酸植物的香味,现在他认为这是尸体的味道。
哦,所以它们其实也吃肉,他恍然大悟。骸骨里冒出嫩芽。植物吸它的血,开出大片淡蓝色花朵。

维吉尔也许知道这是什么花。那是他还活着的时候了。但丁记得他有许多植物笔记,有时能找到些可吃的草叶子。抱歉啦,没把他带来,他对花丛说。它们招招手。


-1

“我们应该找到地图再出门的。”他说。
“但我们找不到。”
“所以我们就不该出门。”他嘟哝。但他还是背起行李,戴上脱线的耳罩与绒帽。维吉尔翻翻背包,想一想,把书拿出来。这样可以多带两个牛肉罐头。

那里还有一本呢,但丁努嘴。
“这本要带。”维吉尔说。
诗集封面有点破了,他塞到最里面,和睡袋裹在一起,拍几下。

谁都不确定农场里会不会真有计时装置。但丁也只是听说他们用最古老的日历刻度,阁楼里放着不插电的石英钟,这就是当前最好的科技产品了。没有电用,两人晚上七点就得睡觉,早上紧赶慢赶做事,一天吃两顿饭。要是有钟,就可以在饿得睡不着的时候瞧一瞧,看还有多久到饭点。这是很好很好的。
维吉尔希望那里有日历。

“现在是几号有那么重要吗?”
“九岁的时候,爸爸带我们去看流星。”他说,“那天是生日。他说流星会在十年后的这一天再次出现,你记不记得?他说会是最亮、最大的一次流星雨,因为离地球最近。我算过了,就是今年。但我不知道还有多久。现在大概是秋天,也许还赶得上。”
“原来我要十九岁啦。”但丁故作惊讶。维吉尔白他一眼。

两人站在门前沉默。

“你想他吗?”
“想。还有妈妈。”
“我也是。”但丁说,猛地拉开大门,“所以走吧!我们去看流星。”


3

下雪。雪下很大,他不得不停下支帐篷。雪在人与湖间画出一道分割线,这边活着,这边往生。花叶在雪中摇摇晃晃,被打落水中。哧——

但丁将滚开水倒进杯中。一整天他吃了饼干和半条肉铺,走两公里远。今天到此为止。他对着遥远的落日挥挥手,吐掉嘴里的沙子。然后他准备睡。
我好想维吉尔,他想。

他把睡袋拉开。不热,他也不困。但是得睡,明天还要赶路。但丁必须在后天早上抵达湖边农场,如果那里没有吃的,他也会死,但这事关尊严。死在农场里肯定比死在路边更体面,他要躺在干草堆上,像一个了不起的探险者那样庄严地写点遗嘱(尽管他已经没有亲属了),把自己的枪抱在胸前。

万一我饿得扣不动扳机就糟了,但丁想,可能我会把头打烂一半,却没有马上死。
这个念头让他脑袋更痛。他不去想。他窝在睡袋里,外面是风雪和苦苦支撑的一小撮花。最旁边的叶子吹碎了,根都翻出来。
他仍然不受控制地记起兄长。他记得曾握住他的手,也记得雪崩淹没时冰层碎裂的脆响。两人都被雪卷起来狠狠掷出去,像海撕开一片泡沫。他从酷寒中醒来,身边没有人了。

“妈的。”但丁说。
他干呕一声。雪砸断根茎,把它们撕得粉碎。就像对他们做过的那样。


4


第三天,但丁依然在走。他跑不动。他身心俱疲,口渴不已。中午的太阳并不温暖,冷冷地打量地面。
早上天不亮他就起来走。说是早上,也没什么概念。时间对他而言早已模糊不清,他只记得要快点走,快点走,不能停下来。又过很久,他才吃一根能量棒。

这根是草莓味的。粉色包装。他摸到包里还有一个。这个念头让他稍微好过些。
吃完要继续走。
他的腿浮肿起来,在裤子里绷得相当不舒服。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急切。他只知道自己停下来就走不动了。


-2

登山十分辛苦,负重登山更辛苦。软雪冻成冰,爬一会儿就得摔几跤,两人都吃许多苦头,而且很冷。爬到半山腰,手指尖还是凉的。

“不必非要登顶。”维吉尔说,“我们从这里绕过去。”
他指指较为平坦的一处。山顶反射的白光刺眼,望一望都头晕。但丁坐下来。

“我们可以手牵手走过去。”他哼哼。像冰箱广告上画的那样。他抓维吉尔的手,对方很嫌弃地挣一下,没挣脱。他的鼻子冻得红红的。咔嚓,几米远的地方塌下一个小洞。
雪坡塌陷是很常见的。它们通常不深。
一分钟后雪崩了。

这件事发生得很快。只是眨一眨眼,头上的雪就到脸前,谁也没发现预兆——没来得及。雪一落,整座山矮半截,不用再费力爬。但这场雪把维吉尔埋不见了。

但丁自始至终没有松开手。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独自醒来。



5

“你真大呀。”但丁对湖水说。并无夸赞之意。湖水打嗝。

他坐下来吃最后一点食物:罐头,能量棒。热水冷了。他的手哆哆嗦嗦,打火费力。这里几乎找不到可以点燃的东西,但丁不得不去拔那些小花。熬过风雪的花朵没熬过火焰。湖水香气让人想吐,他明白这是死的味道。花是点缀地狱的恶魔。可爱的吸血的蓝色小花。

他打着火,从包里摸出食物。这一根是巧克力味的。他有点惊讶。
一直以来但丁都只吃草莓味。能量棒不拆卖,他想之前那么多巧克力味都去了哪。

但丁捏几下。喀拉喀拉。
过会儿他意识到他没吃过巧克力味是因为维吉尔不肯吃草莓的。

他愣在那里。火烧太快,这时也熄灭。
但丁一个人站在冷风里。

他从没有如此清晰地觉察到维吉尔离去给他带来多大影响。他原以为,他原以为在心里维吉尔其实不占多大重量,所以过了这么久,但丁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结果不是这样的。维吉尔对他很重要。他在他的生命中已经那么久那么牢固地占据了很大一块位置,以至于但丁不记得巧克力味能量棒的味道也没再吃过它。这成为代表维吉尔的符号,现在标签撕下,标签背后的实物不见了。
他以为维吉尔很轻易地被剥离下来,不是这样。他只是还没有开始痛。

但丁的喉咙里发出轰隆声。他捂住嘴。

他越是用力不去想,就越能记起帐篷里多出的空间本应是谁的。这根能量棒原本要由谁拿去吃掉,他的眼神、表情、咀嚼的声音,但丁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不会记错维吉尔吞咽时略微皱眉的表情;他总低声抱怨太甜,齁得慌。他全都记得。在下雪的那个夜晚他身边本该有谁坐着,翻开笔记,带来纸页摩擦与呼吸的声音,现在全都消失了。不会再有人生火,不会再有人书写。
不会再有人吃这根能量棒。维吉尔死了。


他握住包装袋,想要赶快撕开把它吃下去,这样嘴里苦涩的咸味就能被盖过,可他做不到。他非常,非常难过地意识到再也不会有除但丁以外的人吃它了。轰隆声越来越大,他却不能张开嘴,否则风会灌进来。他连为兄长痛哭一场也无法顺利做到。
他握住它,猛地抬手要将其扔出去。但他太饿了。他不能这样扔掉仅有的食物,这种理智让但丁更加痛恨自己。

我不要一个人去看星星,他想。他蹲下来,眼泪在袖口冻成冰。不是哭不出来,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四天他才感觉痛得要死了。
他喉咙发堵,眼泪往鼻子里流。他真的很想他,无时无刻,被孤独勒紧脖子。
“操。”他哽咽。
当然也没有人咋舌了。


6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1

他不应该拉开门。
维吉尔会不高兴。
但他也会活着。他们会在避难所的火炉边活到自然死亡,这样很好。这样看不到星星。


“不,”维吉尔会说,“这是生存,不是活着。”维吉尔希望活着。
但丁希望他不要死。现在他得和巧克力棒去看星星,多傻。






7


雪崩发生三天半后,但丁看见湖水的尽头。


8

他走进雾中。雾里开满那可爱的蓝色小花。一脚能踩中两块尸体。
“地狱欢迎我哈。”他低声道。
路更难走。他被绊许多次。



9

他不知道这片花海何时到头。每踩一下,植物就吱呀一声,像在尖叫。
但丁开始昏沉。为充饥他喝了点水,胃却更难过。腿根本抬不起来。他安慰自己再走几步就能瞧见农场的轮廓,事实上五百米后远方仍模糊不清。他看不见太阳,没有风,没有路。

更糟的是但丁感到有人盯着他。
他掏出手枪。一开始没握住,砸了自己的脚。

他继续走。越向前视线越强烈,他的心砰砰跳,既恐惧又兴奋——不,但他摇头甩掉那个念头。别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也许是农场的守门人,也许是劫匪,但丁很清楚他一定也看到自己,所以逃避没有用了。

他们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同行数百米。大雾渐退,彼此清晰可见。

年轻人停下脚步。他笔直站好,手枪上膛。他看见对方走近,十几米远,也不再动。

我没有恶意,但丁想说,只是饿到说不出话。他突然涌现出一股悲凉感。
对方又靠近一点。




东西飞来的响声。啪!
但丁打个冷颤。他摸摸自己,没有哪里破洞出血。多出的是地上一个歪歪扭扭的雪球。
他抬头,下一个正好打在脸上。



0

维吉尔跑到树后躲雪球。但丁又笑又跳,拿怀里搓好的猛砸。过会儿他扔完了,也赶紧捂着头躲起来。维吉尔在地上挖雪。
“你团的雪球好丑!”他探头喊,躲过一击。兄长的围巾歪歪扭扭,外套挂满雪花。但丁悄悄做了个大的,用力朝对方掷去——打中了!他哈哈大笑,哥哥冲过来揍他。

“你在里头包树枝!”维吉尔喊。猛揍弟弟肚子。但丁一把推倒他,抓雪还击。这回他被丑丑的雪球打中好几次。爸爸出来的时候他俩还在争谁做的更圆。你要把它搓起来,不是捏,但丁说,维吉尔并不买账,做出来仍然是饭团一样的三角形。

“进来换衣服!”妈妈说,“爸爸要带我们出去过生日了。”
这一天他们吃了蛋糕,拆了礼物,还去看流星。回家路上他很困,靠在维吉尔身上。

“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不告诉你。”
“告诉我嘛。”
“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丁撅嘴。过会儿他自己说:“我许的愿是让你学会团雪球。”


10

他一把抱住维吉尔。两人都重重摔倒在地,下巴磕额头。
“你好重。”老哥吃力地说。

他搂紧维吉尔,用脸蹭他。是热的。
这是梦还是幻觉?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叫但丁在地狱尽头遇见了维吉尔?

“我一天没吃饭了。”他憋出一句。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你果然还是没有学会团雪球,想说你去哪啦,想说许多话但不是这一句。没吃饱饭让他脑子转不动了。
“我很想你……”他说,“我给你带了巧克力棒来。”



11


“我被推到山的另一面。”维吉尔说,“被甩出去。我勉强爬到一处平地上,后来有人经过救了我。”
“那你的腿……”
“太久了,没救了。”他说。
两人都低头。维吉尔的左腿膝盖下打结,绷带露出来。雪崩到底还是拿走些东西:他的大部分物资和半条腿。雪压太实,无论如何爬不出来。
本条腿总比一条命好。救护站的人发现他,将他带了回去,之后维吉尔没多少记忆。实在很痛。他连惨叫的力气也挤不出,太阳穴也突突直跳。他想:但丁不见了。

两天后他勉强站起来,对医生说要走。

“她送我很远,然后我走到这里,雾太大雪橇进不来。”他说,“我想……你也许还活着。”
“嗯。”但丁说。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躺在地上,直到但丁的肚子开始叫。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不愿起来,是真的起不来——头晕眼花,脑袋打飘了。跑向维吉尔耗尽他所有力气。

“我希望你有带吃的。”他微弱地说。
“你自己有,但丁。”
“我说过那是给你……”

咕噜!

维吉尔推他起来。但丁靠在他身上,哆哆嗦嗦地撕开递来的压缩饼干。



12

医生扶他上雪橇。牵头的雪橇犬回头张望,对天空吼叫。他靠着行李昏睡一会儿,醒来后还在原地,身边多一袋压缩食物。
“拿上这个,你们会需要。”对方说。

他嗫嚅起来,道了谢。医生套上缰绳。

你说你们要去湖边农场,是不是?
嗯。
去看流星?
对。
你可能会死的,她说。你的腿已经不适合极端环境下行走了,更何况还没有完全愈合。而且你也只是猜测你的弟弟还活着。如果他不在,你最多能在野外生存一星期。
我没有那么脆弱,维吉尔说。他的腿抽痛一下,因此声音听起来发软。

医生笑笑。
“也好。”她说,“活着总得做点蠢事。走!”

狗群跑起来。维吉尔望向远远的湖水的那一头。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隐隐感到有人也同样在雪原上行走,坚定而疲惫地。他已经想象出但丁那副蠢样:背着帐篷,气喘吁吁地,或许在哭鼻子。见了面他要大肆嘲笑一番。
维吉尔倚靠着行李。湖水飘来香气,推他向远方去。


13


他在帐篷里展开地图。火烧得闪烁,光也模糊。维吉尔往地图画下一笔。
“真好啊。”但丁说。
“好什么?”
“这种拥挤的感觉。”

地图哗啦响,但丁翻身瞧他。外头风呜呜叫。

没事做就睡,不要在路上鬼哭狼嚎困。
我有事啊。你专心看地图,看我做什么。 

维吉尔忍下来。弟弟伸手出睡袋,轻轻搭在他断腿的绷带上。所剩无几的神经感到一点热。会感染,所以不能多碰。他缩回手,托着脸,就这样一动不动抬头看。

“还有多远?”
“风小的话,明天日落前能到。”

他合上地图,熄灭火种。黑暗中他感到有人碰碰他的脸,把两人的睡袋拉近些。你疼不疼?
现在没有。睡觉。他说,闭上眼。
我可以拍拍你,给你唱摇篮曲哦。

他听但丁絮絮叨叨一堆话,最后安静下来。但他知道对方没有合眼。他仍在注视着他。

“晚安,维吉尔。”他说。


14

“晚安,但丁。”
在他熟睡后。



15


太阳即将落山前一刻,维吉尔与但丁见到这座湖边农场。它比设想的更大,更宽广,背靠一片辽阔的自动化农田——奇迹般的存在。不奇怪地图标注这里为“天国”。
没有守卫。两人使劲推开大门,地上的灰尘有鞋底厚。大约没人相信在那见鬼的湖后真的会有避难所吧,这里甚至没有被抢劫的痕迹。干草堆整齐码放,木箱和生锈的农具堆在角落。里面很温暖,窗户上盖厚厚一层纸,贴过胶带。

“有人吗!”但丁喊,“我们没有恶意!”

回声绕农舍几圈。没有响动,只有风声。
“上楼看看。”维吉尔说。

他们推开第一间屋子。空的。第二间也是。陈旧的木头味儿扑面而来,但丁并不讨厌。这是安全的味道。靠近谷仓的尾间有异样。他先上前,示意维吉尔保持距离。


16

“进来吧。”过会儿他出来说,“呃,他……走好几天了。”

17

维吉尔抖开床头的毛巾盖在遗体上。两人沉默几分钟。他拉开抽屉,发现一张写好的笔记。


给将来的人:

提笔时我已知时日无多,当你阅读此信时,想必我应该不在人世了。我在十年前继承了这座农场,希望你好好照料它。物资请你自由使用。将我放置于室外标记处即可,不必费力掩埋。
小麦种植由机器管理,无需担忧。如机器故障,我在阁楼藏书室留有维修指南。需要注意的是旁边的兔子。每天喂一次即可,不要给过多的食物或水。保护好它们。
另:不要触碰时钟,它很脆弱。
祝您好运。

你真诚的
朋友

“明早我们起来安葬他。”但丁说,“你怎么看?”
“先找时钟。这里应该有更大的地图。”
“你不可能立刻就出发去天文台,维吉尔。我们要在这儿休整。”
“我能——”

一阵剧痛袭来,但丁立刻扶住他。维吉尔汗如雨下,死死掐住膝盖骨。
“我给你找点好吃的。”他尽量以轻松愉快的语气对兄长说。
他抱紧维吉尔,慢慢把他带出房间。他能感到力气一点点从对方身上消失。维吉尔低垂着眼,汗湿的头发也晃动。

“别想啦。”但丁说,“事情会好起来的。”
他拍拍老哥的脸。


18


猜我找到什么。

维吉尔哼一声。但丁双手背在身后,嗒哒一下亮出来。
“泡面。”维吉尔说。
“泡面!”但丁快乐地说,“还有巧克力派。”

老哥来劲了,坐起来。但丁拍拍灰尘,把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上:其实大多还是罐头,不过比压缩饼干确实好不少。那玩意儿吃多了卡嗓子。煮点热水,起子撬开铁罐,再从碗柜里拿出盘子,这就是一顿像样的晚饭了。这么些天来,他们第一次坐在桌边吃饭。甚至还有茶!

“仓库里还有面粉和番茄罐头呢。”但丁说,“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吃上披萨。上次吃是什么时候?五年前?”
泡面漏出热气。上面画着三文鱼和大虾,海鲜味,配料里有食用香草。罗勒还未灭绝的年代,妈妈料理时也会放这些。家里有专门种植香草的一片小花园,他拿着剪刀与小篮子和维吉尔一起找。若是篮子装得满满的,今晚必定有丰盛大餐:通常是爸爸结束通讯工作回来,或者圣诞,或者生日。他想念那样的餐桌,尽管现在看来并不算多富裕,餐盘却能把桌子摆得满满的。千层面和姜花蜡烛的香气融在一起,盖过梅子布丁的酸味。
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他撕下杯盖,吞进一大口面与汤。这让他的喉咙好受许多。

19

“太甜了。”维吉尔说。捏着咬一口的巧克力派。那表情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丁真想把它拍下来。你不吃给我,他说,作势去抢。维吉尔当然不给。

吃完后他喝了两大杯茶水。


20


但丁把浴室收拾出来,喊维吉尔。他俩闻起来都糟糕透顶。也许是鼻子终于在室内暖和过来,臭味越来越难以忍受,洗澡成了要紧之事。前农场主的衣柜里放着几件干净工作服,也征用。维吉尔一瘸一拐地挪过来。石头剪刀布,谁赢谁先洗。
但丁大失败。他耸耸肩,倒一点没抱怨。水烧好啦,肥皂也有,洗得开心!啊,你只能擦擦。擦干净点哦。
门甩在脸上。

过会儿他想:要不要进去帮忙?
他当然知道维吉尔最恨别人可怜,但他真的担心老哥在浴室摔倒。那会骨折的。他刚截肢,禁不起折腾。里头刺啦刺啦是兄长在拆绷带。这时他犹豫了。
他怕一推门进去,看见维吉尔血淋淋的大腿横截面和骨头。就像噩梦里那样。只不过梦里是脑袋。
但丁心脏怦怦跳。

“要不要——”他开口。
里头静悄悄。
“——一起洗?”他说。

他等很久没回答,手已经搭在门把,门却突然拉开。
一大捧水泼他脸上。
门关起。

21

什么人哪!他想。
肥皂好香,也是他想。


21.5


分我点被子。
那边松一松。但丁拉过一点,勉强裹住。现在他想起来小时候为什么不肯和哥哥一起睡。这人抢被子,抢很凶。

他索性侧身搂住对方肚子。维吉尔恼怒地挣扎几下,默许了手臂的位置。他摸摸暖源,腹部随呼吸起伏,上方传来心跳声。

“一束斜光,于冬日午后落下;压抑着,如同教堂低沉的乐章。”
“它来临时,大地侧耳倾听,阴影静气屏息;它离开时,人们如同望见死的痕迹。”

“狄金森。”但丁说。
“你比我想的更有用。”维吉尔说。
他摊开书页,放松地向后靠去。但丁感到那截断腿抵在自己腰侧。
“如果我们从未见过流星,现在会是怎样,但丁?”他轻声问。

他的脸贴着弟弟肩膀。很近,可以听见睫毛眨动声。
“忍受荒凉。”他说。
维吉尔嗤一声笑了。
22

第二天早上,两人在农舍尽头找到这座钟。门上三道锁,墙面双层铁皮加固。防空洞都没这结实。
不用打开门就能听见它走动。咔哒,咔哒。齿轮咬合的轻响。它将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可视化,任其自如流淌。时间并不因人的意志改变,人们却紧紧依附着他。咔哒,咔哒。

维吉尔推开门。

这确实是一座非常古老的钟:钟面上敲定的年份是千禧年,距今已数十载光阴。指针生一层薄绿锈迹,一秒一移,一分一转。日期刻度的转轮已停止,现在是秋分过后第四十五天。
咔哒,咔哒。

两人小心翼翼关上门,落锁。走针的声音合着心跳节拍。
“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但丁说。

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维吉尔。视野里没有人。他低头看,兄长倒在地上。



23


“割啊。”他说。
刀贴在肉上。烧红了,有股焦味。维吉尔拧开酒瓶猛灌一口。
但丁割下去。

他慢慢把腐肉从伤口剜下。刀刃见骨,发出可怕的剐蹭声。维吉尔脸色苍白,紧咬嘴唇,后槽牙咯咯作响。酒烧他喉咙,使他心跳如雷。他抓住但丁肩膀。

又一刀。痂与皮肉撕开,血涌出来。呼吸变得急促,他又灌一口。剩下的但丁接过去洒在伤口上。维吉尔猛地抽搐一下,感到抽筋的钝痛。弟弟拍他后背。
他开始头晕,不知因为痛还是醉。伤口重新包扎起来,眯眼看是个蝴蝶结。

“疼可以喊出来,别死撑着。”但丁说。
“啊。”他说。

他在空中抓两下,摸摸自己的脸:热乎乎的。捂手很舒服。维吉尔像只海獭一样被抱起来。冻过头的那会儿也是这样温暖,就是手指弯不起来。
还没有和腿做告别,他想。它碎得干脆,血成黑色。

他被放在床上。
“名字……”他恍惚道,“我听见了。你喊过我。”
“嗯。”
“别走。”他说。

床抖一下。伸出的手被握住。他以为自己还在雪中,因此攥紧,像濒死的人呼救。别走,他说。声音一点点弱下去,维吉尔慢慢睡着。

但丁捏捏他的手。他把嘴唇贴在手背,发现掌心的水泡已经磨破了。


24


清点物资。维吉尔令人惊讶地保住了那些最重要的:弩与箭,睡袋,地图和他的诗集。他一定花了许多时间挖掘它们,久到手指冻伤腿坏死。食物可以再找,武器短时间内不能获取第二把,某种程度上说,它比一切都重要。没有武器的人类在自然面前不过一粒灰。

口袋里有几只羽毛,罕见的鲜艳颜色。

“制定计划吧。”兄长说,“你说得对,我们还有些休息的时间。天文台虽近,周围的风却异常猛烈,还是不要太高估行进速度为好。”
“我没意见。”但丁说。
其实主要看维吉尔的速度。他本人估算一天最多能走两公里,是在没有风的情况下。

“十二月上旬出发。”他决定。在路上停留太久也不行。天文台周围有没有物资储备是未知数,保险方案是他们爬上去,观星,再返回农场。像一次冬游,只是难度挺大。他不是很有把握拄着拐杖能像以前那样登山。背上物资后负担已重,还是得靠自己。

他推开地图,长长地叹一口气。
但丁伸手去捏他脸颊。
“别。”维吉尔打他手。
他突然很困,没有止痛药的夜晚睡得不好。不存在的疼痛啃噬骨骼,渗进血液里,让他浑身发冷。

他趴在桌面,闭眼听但丁的动静。渐渐他能听清时钟走动,隔着墙与空气击打鼓膜。咔哒,咔哒,是克洛托在悉索纺线,抽走众生的一秒又一秒。咔哒,咔哒。

维吉尔睡着了。


25

“妈妈不见了。”梦里但丁对他说,眼眶发红。两人找遍了住所,在暴雪的路口呼喊她的名字,可她再也没有回来。她什么也没带走:织针,绒毯,她最喜爱的茶杯,还有食物。维吉尔知道她病了,近来吃的极少。也没有药。
可他不知道她会离开。想到那个字眼令他痛苦万分。但丁一遍又一遍打开每个房间的门,都是空的。

爸爸已经不会回来了。他听到自己对但丁说,妈妈……也是。
弟弟睁大眼睛。
“再也不回来了?”他问。
“再也不回来了。”

他们领到了发给孤儿的浓汤。这是三天来唯一一份热的食物。他记得很清楚,收容所的人翻开他们的证件,在父母那一页盖上鲜红的“均已故”。


26

他被响声震醒。从仓顶那个破喇叭里传来电流滋滋声,然后是但丁的声音。
“这里可以放音乐!”对方说。

维吉尔赶在他播放什么重金属前一拳将其击倒。监督之下,弟弟不情不愿把“吵闹音乐”束之高阁。


27

但丁倒出一点小麦粉。几天前他在谷仓里找到一小窝饲养的鸟——鸡?但身型更小,羽毛棕黑色。也许是鹌鹑。他喂它们一点碎谷皮,于是今天他收到回礼。啊,两颗热乎乎的蛋。
掏蛋时手挨啄好几下,破皮。鸟气得大叫,他也回嘴。

他小心地敲破鸟蛋,倒在碗中搅匀。之后混入粗略筛过的面粉。没有酵母。他想:牛奶放坏了会有酵母吗?可是这里没有牛奶。没有牛。兔子暂时还不能吃。他希望过圣诞那天小兔子能成功交配生小小兔子,这样就能捉一只烤了庆祝庆祝,还算有点节日的样子。他一边想一边揉面团,用力下压。

面团摊在铁板上,撒玉米粒和午餐肉,番茄罐头倒一圈。但丁忐忑不安地生了火,每隔一会儿就来看看。吃起来应该像硬面包,因为没发酵也没有芝士。就算这样都已经好得不得了了。
他等午餐肉烤出焦边就拿出来。不赖!番茄的酸咸味合着面饼滋味绝佳。玉米软甜,肉的满足感席卷而来,让他幸福得满屋子乱转。他三口两个吃下一块,又切,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下肚。这才是真正的食物!不是冷的压缩食品,是带着火焰热气的烹饪产物。

是尊严的象征,但丁想。在餐桌上吃披萨。

他停下来,带着剩下几块敲卧室门。“我做了披萨,你要不要来点?”他问,一边推开,“放了玉米和肉的。也许……”

维吉尔缩在毛毯和枕头的角落熟睡。但丁悄悄拿开他的诗集,把盘子放在边上,这样他就能凑近观察对方是否睡得安稳。兄长仍皱着眉头,眼皮颤抖。他用食指按按眉心。

向被子里缩。但丁以为他要醒了,结果没有,只是面容稍缓和些。松开的拳头刚好能塞进一只手。右手贴上去。
掌心好热,他想。他趴上床,脸轻轻枕着维吉尔的手臂。这里变硬了,因为长久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微微倾斜的姿态构成一个三角形。他轻轻抚摸起茧的皮肤,知道水泡已经愈合。

他还活着。他感到手腕的脉搏。维吉尔的心脏仍在跳动。他握着这只手,仿佛握住黑暗里最后一束火。
“别离开我。”他轻声说。

维吉尔睁开眼睛。但丁瞧见一点眼里反射的光。他不知道自己笑了。

28

嘴唇相贴的感觉比想象更柔软。
先是脖颈,然后向下。

29

维吉尔向热源靠。但丁搂住他,再次吻他的脸与肩膀。
“别。”他疲惫地说,但没有推开。
很长的沉默,然后传来他平稳均匀的呼吸。


30

“啊,原来的那位不在了?”联络员问,“大概也猜到了……好吧,这份物资给你。一切还正常吧?”
但丁点头,并询问有没有药品。对方露出为难神色翻找起来。有是有,很贵呀。你有什么可以换的东西吗?

“罐头。”
“不行。”
“盘子。”
“不行。”
“今天的时间。”
“不行啦。不过告诉我也行。”
“昨天出生的兔子。”

“好耶,兔子!”他叫起来,“还活着吗?什么颜色的?有个救助站正收实验动物呢,说要引进新的基因组——先不说那个,让我看看兔子,拜托!”

但丁将小小一团放在他手上。联络员欣喜若狂,连连爱抚。他获得几片止痛药和一支抗生素。

“这个冬天你们就在这过吗?”
“十二月我们要去天文台。”
“哇,真酷。那里我去过,风景是很不错啦,就是挺冷的。为什么突然要去那里啊?”
“去看流星。”但丁说,莫名自豪,“在我们生日那天!”

他满意地瞧对方嘴张得大大的,眼里流露羡慕之情。联络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纸,哈几口气,写下自己的名字。
“能不能把这个也带上去?就当我也去看过了。”他搓搓手,“谢谢!谢谢!”

临走时他还在远处不停挥手。再见!但丁听见他喊,保佑你们!


31


他整理过谷仓,喂了兔子和鹌鹑(维吉尔看过,觉得是鹌鹑)。几只破壳而出,丑得可爱。
“我不摸!”他对母鹌鹑喊,“我不摸,行吧?别啄,别啄!”

然后他绕着空地跑圈。只有呼吸声和钟声在耳边。深吸,呼气。把身体跑热才能出门铲雪。今日无风,难得出了太阳,外面亮堂堂的。
但丁用力推铲楔进雪里,踩下去,铲开一块。干净的白色,松软,捏上去是干的,啪沙,啪沙。这时他发现是维吉尔走出来。

“不睡啦?”他问。
他没回答,慢慢走出来,走到阳光下。但丁继续铲雪。维吉尔张开双臂,晃晃悠悠地站稳。
“嗷!”他大喊一声。但丁吓一大跳。

维吉尔呼出热气,从远处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一片白雾。声音传很远。

“我即是风暴!”
“别喊了。”
“听吧,你且聆听!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别喊啦!”

他听见维吉尔在笑。不是嘲弄的低笑,是会让胸腔震动的笑声。但愿你给予我狂暴的精神!

但丁在地上抓了一把铲好的雪,扔过去。维吉尔扑倒在地,但他很快拄着站起来,怀里搂好几个反击,也猛地丢过来。他扔得更远,更准,打在但丁脑袋和背上,打得满身是雪。两人都保持默契,并不靠近,而是维持距离互相拉扯。
“你搓得又散啦!”他大笑,气喘吁吁地跑开。下一个就结结实实地砸中颧骨。还没睁开眼就丢出去。唰!维吉尔身体晃晃,倒下地。

他跑过去,猛地被扑倒。
“你骗我!”但丁叫起来,脸被往雪里按,“你怎么能骗——这么关心你的——弟弟!”
他挣扎开来。老哥放声大笑。
“我真吓死了。”他说。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也躺下来。他侧脸看,想起疼痛难忍时对方惨白的脸。现在脸上有血色,汗涔涔的,转头看他。
“怎么?”他问。

但丁想要吻他。他也这么做了。维吉尔的手在空中抓几下,抱住他。


32

出发前还有四天左右,傍晚维吉尔对他说:“来一下。”

到堆柴火的地方,两人合力从木头底扯出一块画板。也许农场主人原计划将其当作普通木柴,但最终改变主意,画也从此压在柴底不见天日啦。这其实是件好事。现在没人作画,颜料抠不出来,所以地上所见之物几乎全是白色。人们自己抹去色彩,和寒冷融为一体。
因此这件东西是多么宝贵呀。

但丁摸到画板边缘有拖痕。他希望画布不要划破了,或者冻碎。
“画的是花?”他问。太黑,看不清大概。薄荷绿的画底与金色花瓣。等到摆放在点灯的桌上,他们认出这是花瓶里的十二朵向日葵。角落里的颜料龟裂,摸一下掉一点儿粉末,沾得人满手指青色。

花。火光照耀下,向日葵燃烧得耀眼。
上一次见到向日葵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入秋。那时候维吉尔还没有花萼高,仰头看最漂亮的那一朵直到脖子发酸。他记得妈妈买了一袋葵花子,但是都给爸爸吃光了——在他忙着和但丁你追我赶的时候。两人顶着满头花瓣跑回来,发现一大袋儿都空空,罪魁祸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爸爸赶忙安慰,我的布丁给你们吃。
但丁不依不饶,被妈妈搂在怀里摸摸头,拿着折下的一支向日葵撅嘴。这上面的瓜子儿还没熟。维吉尔手里的蒲公英也是金黄色的。

画上的花朵并不随风飘摇。但它带来香气,带来太阳晒热的温度,仿佛花瓣也柔软下来。恍惚间他以为金色会从布上流淌,淌到手中,就像他真的握住了那一支花。否则,他的手心为何发热?

没有人说话。火烧得摇曳,噼啪作响。


33

“我觉得吃饭的时候可以播放些音乐。”经历艺术熏陶的弟弟说。
维吉尔不做声,知道农场这个破喇叭播什么都像重金属。全损音质。不知道是播放器有问题还是音响本身坏。他目送身影远去,痛苦地闭眼,不晓得将要放点什么幺蛾子出来。

大概二十分钟,周围还是静悄悄。但丁愁眉苦脸抱怨它不响。维吉尔长舒一口气,又不敢解脱得太明显,脸上表情很僵硬。但丁问他是不是饿了。
“饿了。”他点头。饿得发慌。木柴堆的确很重。

弟弟拿出两只白瓷盘,咚一声把热好的罐头扣正中间。法式摆盘哈,就差点花花叶子,还有勾花里胡哨的酱汁。请用,他摆在维吉尔面前,问老哥要不要围兜。
维吉尔肚子的声音比拳头先一步出现。

34

一声震响。维吉尔从地图上抬头看,听见但丁踹了几脚,音质竟然好上不少,虽然电流沙沙声还是挺响。他抿着嘴,听见喇叭里传出钢琴的声音。

“喔。”他说。这回他很惊讶。我不知道你还懂得这种音乐,他说。
“我是不懂。”但丁回答,“呃,我觉得你会喜欢。阁楼找到的。”
“真不明白他为何会同时收藏古典音乐与摇滚唱片。”维吉尔说。

他心情好起来,在图纸上打个勾。过会儿他意识到但丁在等他,手背在身后。

35


“你想跳舞吗?”
维吉尔脸涨得通红。

这不是一个羞辱,他心说,沉默地等待着。

“我不能。”兄长说。
“我也不会。”他说,“就是,站着,稍微晃晃。难得有音乐嘛。”
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在等维吉尔相信他。

哦,但丁看见他在亮光里的半张脸。他一定咬着牙,所以下颌收紧,嘴唇没有血色。这是伤者的表情。他的腿缩起来藏在黑暗里。没有人会问一个残疾人是否想跳舞。
他拼命忍住伸手的冲动,等对方站起来。

维吉尔起身。缓慢地、颤巍巍地,什么也没有扶着。一瞬间他浮现出吃力的表情。他的手握住但丁肩膀,视线紧咬。站得笔直。

他们就轻轻晃动。但丁承担了维吉尔几乎一半的重量。他感到搂着的手臂硬得像铁,这具身体紧绷着,却靠在他身上。没有相应任何节拍,也不听凭节奏,只是两个人在炉火前同影子一起摇摆,呼吸,从手上传来对方的热度。他们比平时贴得更近,近到能看清面对的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闪闪发光。他意识到正如自己引着维吉尔一样,维吉尔也同样将他拉向自身,却又无法控制地朝对方靠近。音乐还在不在都不要紧,这时候能听见的只有彼此的心跳。

但丁听见维吉尔笑了。笑得很轻快,头搭在他肩上。他的膝盖偶尔撞到他。
“不坏,是不是?”他说。
维吉尔的口型说“愚蠢”。他垂着眼,嘴里小声哼这支旋律。

但丁想摸他的头发。他的手护在对方肩后,掌心下是发热的脊背。他突然恐惧这样的片刻再也不会发生。之后会如何?他控制不住去想。但这一刻维吉尔的温度是真实的。即使在遥远的看不到头的未来,但丁也会清清楚楚记得此时此景,记得他曾经拥有过维吉尔的重量,记得对方在他耳边哼唱过蓝色多瑙河。


36

“地图。”
“带了。”
“吃的。”
“带了。”
“止痛药。”

塞在衣服口袋里。维吉尔解开伤口看看,换新的绷带。
“外面好冷。”但丁说。
“嗯,但是值得。”他说。

两人都将拉链拉到最上面,戴上厚手套,裤腿包在靴子里,尽管如此,寒风仍从每一个缝隙向里吹送冷意。此时不下雪,能见度颇佳。昨天擦过的帐篷背在身上。

“你激动吗,过生日?”他问,“我还没想过我会活到十九岁。我们会老到走不动路吗?”
“谁知道呢。”维吉尔回答,“毕竟你现在就傻成这样了。”
“说这句话你就高兴了?”

他锁好农场大门。仍然是年长者在前,速度并不比之前慢多少。


37


一路上但丁都在想同件事:如果流星没有来怎么办。维吉尔肯定会非常失望,这毋庸置疑,现在登山时他有多热情高涨,铩羽而归时就会有多沮丧,往多极端想都有可能。他也知道维吉尔有时不见得是个对生活多热情的人,内心其实很单纯。总的来说,他怕对方想不开。

他们都在这颗小小天体上寄托太多情感。

老天保佑他,但丁想,暗自在胸前比划,尽管他从未一秒钟信过这个。让流星落下来。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重要到能代替它在维吉尔心中的分量。
“如果……我是说,假设,它没准时来怎么办?”他问,“引力偏移了,磁场变了,它落在别的地方,你会不会……”

维吉尔停下来。他站住,忐忑不安地等待回答。

“流星会来。”他说,不太理解为什么这时发问。
“只是说如果啦。”

半天没相应,老哥继续向前走。但丁的心往下沉。
“你不用害怕,但丁。”他听到有人说,“我会和你一起回去。”

这句话是但丁听过最好最棒的一句。


38

第二天依旧在路上。久违地挤在帐篷里,都是倒头就睡。
维吉尔最终吃了那条巧克力能量棒。挤得特别碎,得倒着吃。他吃得脸都皱在一起,只有腮帮子动动。
“哪有那么难吃啊。”但丁揶揄他。
他接过来,也倒一小口。刹那间一股浓厚的巧克力香精味与芝士裹住舌头,直冲鼻腔,齁得化不开的糖精紧随其后,浓稠感伴随着每一次咀嚼越来越重。要是没有坚果碎,吃起来就像嚼浆糊。

“哪有那么难吃啊。”维吉尔反击。
两人嘴里甜得发苦,都猛喝水。


39

半夜,但丁被风声惊醒。帐篷外狂风大作,卷硬雪狠狠在地上甩出响声。接地处叮叮当当,像冰刮蹭,传来不稳的颤动。
他们迅速卷好睡袋,将行李抱在怀中。尽管他很想查看帐篷外具体情况,但雪势愈演愈烈,此时出去就是送死。火也点不着。气温下降到可怕的地步,伸手能摸到霜花。

大约十几秒后,但丁听到撕裂声。他想:完了。

帐篷整个被掀起来,裹着人向前滚。他不得不打开帐篷,寒风瞬间裹挟进来,吹得人好一会儿喘不过气。维吉尔已经背上包,猛地抓住他的脚踝才没扔但丁被风推下去。两人都匍匐着四处摸索,希望能至少保住帐篷完好无损。他赶忙将固定点抓起,迅速收拢帐篷布与支架抱在怀里。他的脸刮得好像脱层皮,剜得睁不开眼。黑暗中他听见维吉尔叫一声。

“怎么了!”他喊。随机他听到东西倾泻声。风钻空隙吹开对方的背包拉链,里头骨碌碌滚出来。他抓住地图和食物袋,嘴咬紧一根什么的带子。维吉尔紧握自己的弩箭,一手拼命攥着飞出的书本封面,也被吹得朝前滑。他想伸手再去抓诗集内页,但暴雪早已吹开纸片,嘲笑地在他面前一页页撕开、吹得漫天飞舞。
分不清纸与雪。唯一的相同是:它们都再也看不见。

但丁勉强直起身压在维吉尔身上。他的手臂拉得生疼,动弹不得。
刺啦。
刺啦。

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他听见维吉尔歇斯底里的喊声。
也被刮碎,给风吹得半点听不见了。


40

无能为力比寒冷更痛。


41

他们如期抵达山顶。日落将雪山染成血红色,更带来一股锋利的寒意。两人都疲惫不堪,无心欣赏景色,只想早点进入室内脱下手套,看看里头的手指是否还完整。观星台映着日光投下阴影,正盖在两人头上。
“好像有时差。”他说。这边和那边。影子黑得像午夜。
“哈哈。”维吉尔说。

他走几步,一把将手臂搭在人肩上(没有下压,东西已经很沉。他怕直接把人压倒),哥俩好地搂在一起。兄长自然挣扎,还是被半拉半扯地粘着了。他用拐杖戳但丁鞋面。

“操,很痛!”

一阵纠缠,大家都摔倒在地。

维吉尔站起来。但丁仰头看他,摸摸他的小腿。他知道对方不可能踩他的手。
“星星出来了。”他说。

维吉尔也抬头。


他们注视同一片星空,看见什么升起来,夜沉入漆黑之中。大风刮过,天空澄净如洗。遥远光年外的天体闪烁着,落下光彩。

谁都不由自主地回忆这路走来到底经历什么。谁都记得昨晚,记得前夜,记得雪碎成海啸迎面扑来,这本应是极痛苦的。但现在他们都感到奇妙的轻松与解脱。每一个时代的观星者都曾于此抬头仰望,见证百万光年外的一次绚烂或衰亡。倘若星星记得,它该看到地球漫长时间长河里每一秒都有人凝望,欣喜的,雀跃的,向彼岸的光辉招招手。

“生日快乐,但丁。”维吉尔说。
“生日快乐,维吉尔。”但丁说。

他站起来,呼出一口雾气。悉悉索索。
维吉尔在包里摸索。

“啊,”他说,“蜡烛被刮走了……”


42

抱着膝盖坐在观景台上。
一直等。

但丁说:“你的书……”
维吉尔转头看。
“一页都没了?”

书打开,只剩下一开始抓住的目录和第一篇标题。也破破烂烂的。书脊的红线挂在一边。
“储藏室里可能有纸,或者胶带什么的,”他说,“可以补一下……你还记得哪篇也可以写出来粘在上面……”
他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最后他惴惴不安看对方反应。

“不用了。”老哥说。
“但是路上你一直在失去啊。”但丁说。

他觉得或许不该说出这句话。可是,维吉尔看起来相当平静。他翻开书的残骸,摸一摸目录。

“如果不想失去,我就不会离开最初的地方。”他说,“是,这样我什么都不会丢下。我还会有一双完整的腿,站在擦不干净的窗户里面读这本诗集。但正是这些文字让我想要……去做从未做过的事。我并不是失去了什么,但丁,这是交换。用我所有的去交换活着的权利,去看到我想看的。”
“从没有后悔过?”
“我得到的远比期望的多。”
“你这理想主义者。”他说。
他抹抹脸,感到双眼刺痛。

“你哭了吗?”
“什么?”
“我不在的时候。”

“没有。”他立刻回答。瞎说。我比你想得可坚强多了。他响亮地吸鼻子。我没有哭。

“但我……如果我能……”
“你喊了我的名字。”维吉尔说,“你找过我。这就够了。”

剩下的是他自己的事。
他走出迷雾,向但丁扔了一只雪球。

43

我在那个房间找到了工作人员的名册。你看,有很多页呢。

但丁紧靠他,吹开灰尘。第一页到第三页都是看不懂的外国文字,第四页开始写英语,然后人慢慢变少。值班员在空白处画兔子小花。纸上泼过茶水,染了墨渍,有的卷边、破损,里头的名字也发黄淡去。他看到从第十页出现至十五页的艾米利亚,尤金,爱丽丝。最开始是三个签名,之后仅剩一个。孤独的观星者写下标记,日期十一月四日,最后的艾米莉亚。

等等。维吉尔往前翻。在某年的参观人员中他们看见父亲的名字。
这一年他们八岁。父亲告诉他们自己的游历,并信誓旦旦保证第二年有流星雨,天文工作员和他说的,绝不会有错,到时一定全家去看。当晚但丁因太过兴奋失眠,发了高烧。
第二年,流星如期而至。

他们正仰望父亲见过的那片星空。物是人非,行星的轨迹更迭,如今已认不出当年最亮的是哪颗。可是此刻他们跨过时间与光年交织在一起。在星星的眼中,十九岁的双子正同九岁的孩童们一起眺望。

但丁拿出那张签了字的纸,翻到最新一页,工整地写下三个名字。



“许愿的时候要在心里悄悄说,不可以讲出来哦。”爸爸嘱咐。讲出来就不灵了。大家说好。
“流星怎么还不来?”维吉尔问。但丁缩在妈妈怀里打哈欠。

爸爸也不知道。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去。
“啊,快看!”他说。

44

维吉尔被但丁摇醒。他睁开眼,正见到一颗划过夜空,拉出一条闪着光的尾巴。之后便突然烟花般绽放出数不清的流星来。每一颗都那么亮,那么耀眼,消失得那样快,毫不留恋地落在天空尽头。用眼睛几乎追不上它们的轨迹。星星有多璀璨,消失得就有多决绝,仿佛为了那一瞬的绽放燃尽所有光与热。它们从哪儿来?哪一颗流星来自猎户座,哪一颗又来自英仙座?天空被照得那么亮,黑暗躲藏起来,恐惧地聆听它们飞驰而去。

数也数不清。流星只知前进,不曾迷茫。在那以后,世界又归于寂静。
仍有光划过。有没有人记得它都不要紧,它不在乎。它知道自己来过。
 
但丁张大了嘴。他听见自己发出声音,可怎么也凑不成句子。簌簌声响,手指摸到霜落下来。
从脸上滚落。
“我……”他说。

维吉尔紧紧搂住他。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是看着,看见流星又从天的那一边出现,年轻人就无法克制地泪流不止。什么也不用说。他只用看着。这一刻他们与它们都活着,自由,旺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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