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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童年乡野》之二

    童年,常常意味着对事物感知的极致化,一种纯粹、丰沛和酣畅的心理状态。

    县境里有一条小河,从村子东边,自南向北流过。今天看来,那只是一条狭窄的河沟,宽度也就二十米,一端连接着京杭大运河,但在当时心目中却绝对是一条大河了。这种感受涉及到不同年龄的认知差异,属于心理学研究的领域。就本性而言,每个孩子都是不自觉的夸大者。

    它虽然不大,却是一条不曾显露出任何人工痕迹的河流。我庆幸自己一开始接触到的就是河流的原初形象,它呈现的是命名之初的面貌。它平静地流淌着,蜿蜒曲折,自然天成。两岸的芦苇,更远处的树木田野,全是彻底的原生态。我的女儿在城市里降生和成长,在她的观念中,河流是笔直的,河岸一定要被水泥砌衬,两边是挤满汽车的马路,再后面是高楼。因此有一年带她去旅游,看到了一条自然状态的河流,她惊喜不已,欢呼雀跃,舍不得离开。我想,这可以解释为童心和大自然本来是最为契合的。她的童年物质上比我富足得多,但说到亲近自然她却是贫瘠的。

    河水清洁澄澈,渴了可以直接捧起来喝。蹲下去,能够看到游弋的小鱼,两三寸长,三五成群,绕着芦苇光滑翠绿的根部转圈,相互追逐,把明镜一样的水面弄皱,细小的波纹荡漾不止。站在今天的许多河流边,要理解清澈这样的词汇是困难的,但在那时轻易地就能够理解,不需要借助想象力,没有任何阻隔,因为就生活在清澈之中,周身被清澈裹挟和浸泡。不仅河水如此,还有空气,更是以无边无际的存在,规定了世界的性质。

    春夏时分,生产队用抽水机引河水浇地。河水从黑色胶皮管里喷射出来,水流的边缘,被风撕扯成薄薄的样子,丝丝绺绺,好像一张透明的铝箔。站在旁边,凉爽的水气拂面而来,仿佛是水的粉末,凉飕飕的,十分惬意。经常会有被胶皮管进水口的漩涡吸入又扬上来的小鱼,个别个头大一些的,还会被水泵飞旋的叶片绞断。我守候在出水处,把捡到的小鱼装在一个铝质的暖水瓶盖子里,有时能装满一瓶盖,拿回家去,母亲抹上一层面糊油炸一下,喷香。童年时生活清苦,很少吃到荤腥,记忆中这是最好的美味了。

    年龄更大一些,学会了游泳,其实只是四肢乱扑腾的“狗刨”。我也和同龄的伙伴一起,整个夏天都泡在河里,比赛扎猛子,仰面凫水,看谁憋气最长,谁躺得最久,浑身黝黑。最快乐的游戏就是捉鱼了。弯着腰,两个手掌拢紧,在河沟底摸索,一感觉到坑洼的地方就轻轻地捂下去,有时会捉到鲫鱼。鲫鱼爱躲在脚掌踩出的窝里,很老实,一般不挣扎。鲇鱼更懒,通常待在洞里,洞则是位于河沟垂直或倾斜的壁上,手掏进去,可能会触到软乎乎滑溜溜的一团,这时后脊梁骨常会产生凉飕飕的感觉,因为据说水长虫也就是水蛇摸上去也是粘乎乎的,特别是在长着芦苇的地方,但好在始终没有遇到过。最讨厌碰上嘎牙,三角形的身体,像鲇鱼一样嘴巴上长了两条须,脊背上直直地立着一根硬刺,针一样锋利。我曾被刺破过手掌心,鲜血淋漓。如今据说在宴会上有它能提升档次,但那时我们都是拿它喂猫。从水面上能够看到的鱼里,厚子是最笨的,它就趴在紧靠河岸的浅水里,也不怕人,手指头快戳到它了,才懒洋洋地挪动一下身子,用针弯成钓钩,穿上蚯蚓,甚至什么都不挂,放到嘴边,它张口就咬。但它的肉有一股子土腥气,通常也都扔给了家养的小猫。鲢鱼则不安分,成群结队,在水面上倏忽来去,翻身时鳞光闪耀,白花花一片。多是两三寸长短,更大一些的也有。用细纱布做一个口袋,用铁丝箍住开口处,再绑在一根长杆的顶端,我们叫抄子,瞅准闪亮的地方,飞快出手,能够兜上来几条,肉质鲜嫩好吃。

    不知为什么,那条河里当时很少捉到鲤鱼,因此它就成了大家的牵挂和梦想。一个小伙伴的父亲有一张渔网,有一次捞上了一条很大的鲤鱼,全村都轰动了。鲤鱼足有好几斤重,浑身都是金黄色的鳞片,比大拇指指甲盖还要大。鱼嘴巴边缘是一圈红色,圆圆的嘴一张一合。捕鱼人欢喜得几近忘形,我们也都用极其崇拜的目光瞅着他,觉得他太了不起了。对我们来说,大鲤鱼同时也带来了一种神秘,一种日常生活之外的惊奇,他和神秘有了缔约,因此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了。如今想来,隐喻作为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童年时其实就在不自觉地了解和运用了。

    河流的某个转弯处,有一个深坑,据说里面有活了好多年的大黑鱼,成精了,其他各种鱼都是它的食物。用竹竿捅不到坑底,谁也不敢下去,听人说水底有漩涡,还有暗洞,吸进去就出不来了。这该是无稽之谈,平原上一条其貌不扬的小河,不像南方河流那样水量丰沛,也没有地质构造带来的溶洞暗河,不会有什么诡异的地方,但童年总是愿意相信神秘之物的存在,这种念头是年龄的分泌物,很自然。不过,也确实发生过奇异迷人的事情。有一年,上游放水,流来了很多鱼,其中有些是难得一见的种类,肥大的鳜鱼欢蹦乱跳。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扑到河里,用脸盆、笊篱、抄子、渔网等各种工具捉鱼,人人喜笑颜开,仿佛一个集体的狂欢,这也让我强烈地感觉到,某种未知的神奇随时可能降临。

    其实不必一定有捕获物,只要身体浸入河水里,脚踩着河底胶质的、松软而富有弹性的淤泥,胸膛里就会有一种惬意涨满,那样深沉酣畅,就仿佛身体被水流涌来荡去冲击摇晃着一样。我把头埋进水里,尽可能地下蹲,憋一口长气,逐渐地有一种酒醉般的恍惚,紧闭着的眼帘前面也晃荡着一片红晕。等到再也坚持不住,才缓慢地浮出水面,睁开眼睛,嘘出长气。耳朵眼里灌满了水,会有一会儿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看到的东西也都似真似幻。

    河流在另一处拐弯的地方,分出一个支岔,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苇塘,芦苇从四周密密层层围过来,幽深寂静。塘水凝滞不动,水面上糊了一层绿色的苔藓样的东西。偶尔有很小的鱼儿露头换气,弄出细碎绵密的声音,仿佛人在吧唧嘴唇。还有一种黑色的昆虫,我们称它“打酱油的”,类似蜘蛛一样,长长的足在水面上轻盈地滑动。水边长着一簇簇茂盛的荷叶,蜻蜓经常飞来落在上面,还会落在尚未绽开的荷花骨突上,于是会有轻轻的晃荡,很短暂。拾到过莲蓬,白白的莲子咬在嘴里有种淡淡的清香。去苇塘深处找最宽大的苇叶,摘下来交给母亲包粽子。还捡到过一只灰黑色的小乌龟,和我的手掌一样大,放在院子里的水缸中养了十几天,因为一场大雨灌满了水缸,无影无踪了。

    有一次,曾经和一个小伙伴结伴去县城赶集,要回家时他却忽然说要住在城里亲戚家,我只能独自回去。县城到村子大约四公里,顺着河岸就能走到。但在那时这却是很长的一段距离了,且我从来没有走过,以往都是坐大人的自行车从公路上走的。只能硬着头皮走,开始有些紧张甚至害怕,加快脚步,只想早点到家。但目光逐渐地被看到的东西吸引住了,第一次发现和意识到,河流经过的好几个村子,北关、王庄、赵庄、小申庄等,和自己的村子很不一样,一路走来,河滩上的植物,河流拐弯的形状,两边的树林和庄稼地,也都和自己过去见到的不同,是一种新的东西,说不明白,但感觉十分动人。一畦菜地,一片玉米地,然后又是一片西瓜地,中间有两棵高大的桑树,它们的排列中有一种让人着迷的东西。忽然间,旁边地里有几棵玉米瑟瑟地抖动,走出来两个拔草的孩子,背着筐,像是姐弟两个,弟弟和我年龄相仿。他们看到我,也吓了一跳,我们互相愣愣地对视着,最后是姐姐冲我笑了一下,拉着弟弟转身走下了河堤。

    不知不觉中,一种快乐在胸膛里生长出来,并且飞快地弥漫开来。一边连蹦带跳地走路,一遍唱歌,把当时会唱的都唱了一遍,等到远远望到村子时,忽然遗憾这个旅程就要结束了,便有意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干脆坐下来,让快乐在心中回旋往复,直到暮色朦胧,才起身回村,母亲正站在村口张望,急得快哭了。

    那一天,存在向我敞开。感受第一次上升为意识,意识到了世界的广阔和所蕴藏着的丰厚魅力。它是美的一次强烈的闪亮,是灵魂对诗意的最初的贴近。以后,每一次新的审美经验对情绪的唤醒,实质上都是在重复这次旅程中的心理体验。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加,那种丰盈洋溢的感受状态,已经越来越减弱了。

                                                      (原载《美文》200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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