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非滋
全文共2852字
九十年代，一首《纤夫的爱》曾经唱红大半个中国，每当这首歌在我耳边响起，就悠悠荡起我对少年时一次纤夫生活的回忆。
1
我家住在汉江河上游的一个小山村，汉江河蜿蜒从门前流过。那时家乡不通公路，也不通铁路，连接大山深处的唯一的交通要道就是这条汉江河。每天推开门，就能听到上下船只上船工们不同的号子声，说来有趣，我童年学语时最早咿呀哼唱的歌曲便是船工的号子。
记得在我十七岁那年，那是一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年代，我因有一个曾经做过国民党保长的爷爷而被迫辍学。尽管在我还不记事时，他就驾鹤西去，但这丝毫不耽搁他对我人生的影响。
回到家我开始去学干农活，劳累了一天后，我常常在夕阳西下时来到被晚霞染红的汉江河边，洗去身上的泥土和汗水，洗去少年的忧郁和疲惫。有时一人静静地坐在岸边的花岗岩上，把一双赤脚浸泡在河水中，任微风拂面，听河流的水声阵阵，少年一颗忧郁的心便茫然不知去处。
每至此时，上下船只的号子声，常常把我从梦境中唤醒。一天，当又有几个纤夫弯腰佝背从我身旁哼着低沉的号子走过时，我突发奇想，何不也去当一名纤夫呢？溯江而上，可以了解上游的人文景观；顺流而下，可以探知外面的世界。经过几天的软磨硬缠，终于有一个船老大愿带我同行。我欣喜若狂，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第二日就随他们启程了。
2
真正的纤夫生活，并不像歌中唱的那样“妹妹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那么浪漫，船往上游走时，船头上一般是不能坐人的，因为船只航行在弯曲的河岸上，纤绳会来回荡悠，船头上如果坐上人会被纤绳荡入河中。
我们那地方的纤绳都是用薄薄的竹子表皮编织而成，中间是空心的。根据船只的大小，纤夫一般都是二至四人不等，走在最前面的纤夫便将剩下的一卷竹编纤绳挎在肩上。船工用来拉纤的是一个白布结成的环下面再绑上一截麻绳，麻绳尾部有一硕大的铜钱状金属物，纤夫将白布套在肩上，将金属物反扣在纤绳上，就可以拉着船只行走了。遇到危险时，一抖绳索就可以脱离纤绳，避免人被船只拖入河中。我由于没有经验，加之力量较小，刚和他们上路时，在几个河岸的拐弯处都差点被纤绳与船只形成的张力拽入河中，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们这只船共有一个舵手和两个船工，我在他们眼里属于“编外人员”，只是来跟着他们玩耍的，他们也不指望我出什么力、干什么活，倒是我自己很自觉地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船只在水流平缓的地方行驶，纤夫们都显得很轻松，基本上都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由于河岸弯弯曲曲，沟壑纵横，为了保证纤绳时刻处于绷紧状态，避免因纤绳松弛后船只倒退，在走到河湾沟汊时，纤夫们常常还得跑步前行。
如果遇到急流险滩，最前面那个挎着纤绳的人就喊起了号子，后边的人则跟着唱和，几个人便统一步伐，一起用力。最紧要时甚至得四肢着地，一寸一寸地往前爬行。
一般在急流险滩，只能一只船一只船地通过，大家约定俗成形成互帮互助。后面的船只在等待过滩时，会主动抽出一个纤夫去帮着拉前面的船上滩。前面的船只上滩后，也会留下一个纤夫帮着拉后面的船只过滩。
3
纤夫的路少有坦途，时而穿行在羊肠小道上，时而纵跳在危岩沟壑之中。纤夫不论冬夏，大都穿着草鞋或赤脚行走，因为泥中来、水中去，根本无法穿鞋。
纤夫们在岸边乱石岗中闪展腾挪，沟壑危岩上纵跳攀援，每一脚落在何处，都是纤夫们用鲜血和生命丈量过的。如果一脚落空，重则丧生，轻则也会头破血流。日积月累，在纤夫们走过的青翠的花岗岩上、陡峭的石壁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脚印，有的印痕上五个脚趾都依稀可辨。
我跟在他们后面，光是在这样的道路上奔走，就耗费掉了我的全部精力和体力，更别说再去帮他们拉纤了。我气喘吁吁地一边跑着、跳着，奋力攀援着，一边看着脚下岩石上如雕刻般的串串脚印，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内心感到无比地震撼。我俯下身，抚摸着岩石上留下的光滑脚印，从此再也不怀疑铁杵磨成针的传说，不相信人生有迈不过的沟坎，走不出的苦难和困境。
我就这样跟着他们后面大约走了两天，道路平缓或艰难上滩时，我就尽些微薄之力，帮着他们拉纤。遇到危险难走的路时，我就甩开纤绳只求自保。就在我感到精疲力尽，快要坚持不下去时，我们也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叫作小道河的地方。我们在那个地方把船舱装满石炭，然后再顺流而下准备送往县城。
下行时，船工在甲板两边安装上划船的橹，一边翻动手腕摇动着，一边唱着轻松的号子，两边的橹便像鱼鳍一样在船舷左右摆动，船只便在水中快速地前行。
我很快跟他们学会了摇橹，站在甲板上摇着橹，河风吹拂着脸庞，河水拍打着船舷，吱吱呀呀的橹声伴着欢快的号子声和水声，心情无比的惬意和快乐，什么烦恼和忧愁都飞散到九霄云外。
就在我认为此次纤夫之行就要圆满结束时，没想到当晚却出了意外。天黑的时候，我们在行至一个浅滩时，可能由于艄公没看清航道，我们的船只在河中心搁浅了。
当夜无月，四周漆黑一片，船工们因摸不清四周情况，便商定就此住下，俟明日天亮后再想法脱困。可能因为劳累了一天的缘故，三个船工刚躺下，船舱内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我望着黑黢黢的天空，听着江水拍打着船身的哗哗声和船只在水流冲击下晃动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心里害怕极了。耽心万一夜间突然涨水，船只漂走了怎么办，也十分忧虑船只在水流的冲击下会不会突然断成两截。
听着他们一个个鼾声如雷，我怎么也睡不着，不时起来到甲板上看看江水是否上涨，船只有无移动迹象，在担惊受怕中整整熬了一夜竟然没有合眼。
好不容易盼到天明，他们终于睡醒了，在察看了搁浅原因后，很快采取措施得以脱困。看着船只又像利箭一般顺流而下，这时我才困意骤起，赶紧跑到船舱内去补觉。
4
人的一生只要走过一次纤夫的路，相信对你的影响将是终生的。懦弱的你从此变得坚强，稚嫩的你从此变得刚毅。身处逆境，你不再叹息命运的不公。相反，过分平直的人生，反倒觉得少了许多奋斗的乐趣。
这次的纤夫经历，使我突然长大了许多，明白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中，谁都不会一帆风顺，不会都是插满鲜花的坦途。在面对任何艰难险阻、坎坷曲折时，只要像纤夫那样不畏艰险，负重前行，敢于攀登，就不会有迈不过的沟坎，走不出的困境。
我后来远离家乡，荷戟独行，长年漂迫在外。有过在茫茫戈壁迷路的恐慌；有过在南方觅职时贫困饥饿的窘迫。遭过别人的暗算，受过他人的羞辱。历经坎坷风霜之磨难，饱尝命运多舛之艰辛。每当在困苦和绝望中，一想到走过的纤夫的路，一想到那些赤脚在花岗岩上踩出的脚印，顿生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坦然面对一切困难和挫折。在人生的道路上，披荆斩棘，砥砺前行，无所畏惧，克服各种艰难险阻，一次又一次地从逆境中走了出来。
纤夫的路是一条坎坷曲折、充满艰辛的路，是一条不屈不挠、在逆境中奋力前行的路，是一条永不退缩、催人奋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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