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幕轻寒
全文共3068字
“哑巴死了，哑巴摔死了！”
那年我回老家休假。一大早，听见后村的人在大声叫着，随即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火炮声。
母亲从外面走进来，说：“哑巴昨天晚上偷水库里的鱼，摔倒在下面的乱石堆里，脑袋正好磕到石头上，死了。”
我惊讶地问：“几时的事？”
“不知道，听说是半夜。今早才被人发现。”
哑巴是建国后出生的，今年应该七十岁，摔死的时候整六十。
他的一生，一个蛇皮口袋就装完了。
1
哑巴出生时和其他小孩一样，虎头虎脑的，两三岁时就已经表现得聪明伶俐。
四岁时，一场高烧烧了五天五夜。村里的郎中熬了几大铁锅草药，终于救回了他的小命，但他从此不会说话了。
于是，大家都叫他哑巴。
在那时，正常的男子都好多光棍，哑巴当然更讨不上老婆了。
乡下人都说：残疾人都有一种特别异于常人的地方。
放在哑巴身上，这话也许有道理！
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人聪明，眼睛很会看事，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那时，已经包产到户了，我的老家很多人开始种各种时令蔬菜，挑到城里卖。
也有人专门开着车，到乡下来统购。
哑巴也跟着哥哥嫂子种菜。
哑巴很会种大葱。
他种出的大葱比大家的好很多很多。
一般人种出的大葱，随当年气候变化，雨水多少，总会有大根小根之分。
大葱成熟期，如果碰上太阳大，总会被“糊尖”，就是葱尖子会黄甚至烂掉。
为了避免被“糊尖”，大家都早早地收割大葱，并且一窝蜂地卖给收货商。这样一来，辛苦种的大葱，被贱卖的时候多。
“怕啥，早卖葱，早种其他菜，一样卖大价钱。”大家都这样想也这样做。
哑巴从不跟大家抢时间。
他种的大葱，根系发达，根身雪白，根尖儿葱绿。随便拔出一根拉出来看，都比别人种的直径大一倍，长一倍，像是月球上培育出来的品种。
他种的大葱，无论天气如何变化，无论太阳阳光多么炽热，从不“糊尖”。
哪怕是大太阳，远远望去，他的葱田里，一片绿油油，煞是可爱。
问他，他说不出话，大家也懂不了他的手语。
于是，大家观察他是怎么掏沟，怎么下种，怎么浇肥的。
看完了，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渐渐的，大家也不观察了。反正，自己种出的大葱也能卖出去，自己还能种其他菜品。
哑巴的能耐就那一样，一年四季都种大葱而已。
哑巴总是等大家都卖过了，才开始收割，开始卖他的大葱。
前后就几天的时间，价格就比大家的高很多，有时候是一倍的差距！
每每这时候，哑巴是最得意的。
他会一边卖力地用蛇皮口袋打包，再搬运到镇上或者收购人的车上，一边乐呵呵地看着嫂子数着卖葱的钱。
勤劳的他知道，自己又能过几天不挨骂的日子了。
一直以来，哑巴都明白：唯有像蚂蚁一样，不停地劳作，才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2
长哥当父，长嫂当母。
父母死后，哑巴就跟着哥哥嫂子一家人生活。
那时候，不管粗粮细粮，每天能撑饱肚子了，穿的就没那么讲究，只要不露出不雅的地方就行。
哑巴常年穿着一身衣服，冬天的厚棉袄去掉里面的棉芯就能挡春天的风寒，光着上身，一晃又是一个夏天。
嫂子给什么，哑巴就吃什么。
反正他说不出话，别人也不知道他的实际生活情况。
不过，爹娘死后，哑巴开始了一种大家都害怕接触的活动——抓蛇。
那时候，到处是大片大片的水域，山与山之间，有很多农田。
那时候，还没有过度用化肥，田间地里，各种各样的昆虫都自然地生长着。
夏天，当然都有蛇出没。
哑巴会在特别炎热的中午，拿着一根竹竿，挎上一个蛇皮口袋，一个人出门去，不一会儿，就能带着一条蛇回来。
他把蛇袋子扎紧袋口，放在晒谷子的坝子边，用一根竹子朝着袋子猛抽一阵子。趁着蛇被抽晕了，伸手掐住七寸，拖出来，用一把小刀，剖开蛇肚子。然后扔掉小刀，把热气腾腾的蛇胆掏出来，丢进嘴里，咕咚吞下去。
“吃了蛇胆，清热解毒的。”有个懂他手语的人给大家解释。他也乐滋滋地比划着。
我们却看得瘆人，轰地四散开去。
哑巴捉到蛇的那天晚上，他们家总会飘出令人口涎欲滴的美味。
但我从来不羡慕。
因为，哑巴吃过蛇胆后的好长一段时间，脸上总会长出大颗大颗的疙瘩，像蟾蜍的样子，很恐怖。
有人说，他衣服遮住的地方也有。
那东西是否真的能清热解毒，我不知道；那东西有多美味，我也不了解。
但后来，因为长太多的疙瘩，有的破皮感染了，流脓，夏天会发出恶臭，走到哪里，都有一堆苍蝇围着追。
没钱找医生拿药治疙瘩，长期好不了的哑巴，在收割完当季的大葱后，被嫂子扫地出门，分家单过了。
3
没有了钱，没有了家，甚至连住的地儿都没有了。
哑巴就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提着蛇皮口袋住到了队上的保管室。
保管室在山上，十多年没人照顾，三间屋子倒了两间，剩下那间没有门窗，顶上的瓦片掉了很多，露出的空隙里洒下大小雨滴，滋润着屋内的泥土，长出了青青的绿草。
哑巴把草拔掉，铺上一块塑料当床。到垃圾堆里捡来几条别人丢掉的裤子和衣服，当被子盖在身上。
好在是夏天，凑合着，能熬过去。
新栽种的大葱还没出苗，要先解决吃的问题。
哑巴提着蛇皮口袋，到各个废弃的水田里捉鱼。
他拿出抓蛇的灵巧的技术，每天都能捉到一两条鲜鱼。
运气好的时候，能捉到好几条。
大点的鱼儿，他用清水养着，逢集的时候提到集市去，碰上专门买野生鱼的人，就能卖个好价钱。
这样一点一点的积攒，哑巴硬生生地攒出了一个家需要的满满的家什。
幸运的哑巴，在住进保管室不久，遇上国家扶贫政策，村里给修了两间砖房，再也不用冬冻夏热了。
他住的两间屋子里，逐渐有了床，有了桌子，有了灶台，有了锅碗瓢盆。
傍晚，袅袅的炊烟中，也有哑巴贡献的一缕。
搬进新屋的那几年，哑巴都在忙着置办家当。
也许，他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世间所有的温暖与满足，除了勤快，还来自于自我对生活的掌控。
“哑巴，你要感谢国家哦。”
每次听到这话，哑巴都使劲点头，眼含热泪。
哑巴更没想到，他还有好运在后头。
4
“哑巴，你有家了，该娶媳妇了。去找赵寡妇呀，把她娶回家吧。”有人打趣他。
赵寡妇是个不幸的女人！
三年前死了丈夫，比哑巴大三岁。
她一只眼睛有问题，看东西不清楚。
一个女儿远嫁顾不了她。一个儿子读高三，正需要大量的钱。
经人撮合，哑巴去赵寡妇家待过三年。
她的儿子考上大学，毕业上班后，就让老娘和哑巴分开了。
赵寡妇说：“你回去，多挣钱，存够五万，我就到你家去。”
哑巴还真相信了这话。
于是，使劲攒钱。
国家给办了低保，但要娶媳妇，还远远不够。
出去打工，人家不要，那就在家多种大葱。
还可以多捉鱼卖钱。
估计也是迷了心窍，那天晚上去偷人家承包的水库里的鱼。
夜半三更的，不敢亮手电筒，一不小心，踩滑了，掉到水库下面的乱石堆里了，脑袋磕到石头尖上，流了一滩血，等人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了。
哑巴死后，村里出钱火化了他，没找地儿埋，就把他的骨灰装在蛇皮口袋里，用一根竹竿挑起来，挂在他家的房门框上。
日晒雨淋的，没多久，袋子烂了，骨灰被风吹散，只剩下那根竹竿，高高地立着，忠诚地守着主人住过的两间房子。
据说，他的哥哥嫂嫂去过他的屋子，在砖缝里搜出了一个信用社的存折，上面有四万多块钱。
那四万多块钱，是哑巴一根一根种大葱，一条一条捉鱼得来的。
多少个夜晚，哑巴都在灯下，一毛钱一块钱地数着，把每一张人民币铺平，整理好，凑成整数，再拿到镇上银行里，在工作人员鄙视的目光下，看着那笔巨款变成一串数字定格在存折上。
数字一点一点往上涨，他心里的温暖也慢慢地堆高。
存进去的，不仅是他劳苦的心血，也是他想娶赵寡妇回来的希望，更是他渴望拥有一个家，过上两个人，三餐饭，四季温暖的梦想啊！
只是估计他飘在天上的灵魂永远也想不到：自始至终，赵寡妇没来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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