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星
全文共2310字
我从小就知道，村西漫野地里头的那座土坟包不一般。
俺爷说，它带着邪性，没事千万不准偎边，不然会招来祸事。
这绝不是俺爷在扯瞎话吓唬我。那时，不光俺爷一人这么说，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么说。
他们说得煞有介事，脸上满是认真，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样子我知道，虽然同样是一脸的认真，但彼此都会暗暗使眼色，仔细看，庄重的脸色下面藏着一丝诡笑，好像下一秒就要扑哧笑出声来。
对于那座爬满了荒草、不知里面埋葬了何人的土坟包，他们很是敬畏，一提起它，整个人小心翼翼地跟见了乡里乃至县里来的大人物似的。
这不由得激发了我的好奇心。那土坟包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比一般的坟包还要矮上一截子，咋就让人闻风丧胆，成了村里人的禁忌之地呢？
那日，我跟着俺爷身后去村西放羊，远远地又望见了那坟包。我用手指着它，高声说：“爷，我想去那里看看！”
爷的脸立马阴了下来，他一把打落了我的手，然后捂着我的嘴说：“可不敢乱说，小心里面的精怪寻上门。”
那时正值《西游记》热播，爷的这句话，顿时令我心头一震，里头有精怪？难不成也是那种能够腾云驾雾的妖怪？
我拽着爷的胳膊，问他知不知道里头到底住着啥妖怪，那妖怪长得吓不吓人，它吃不吃人。
爷一听乐了，他扯着我的胳膊往羊群那边凑了凑，估摸着那坟包里的妖怪听不见我俩的谈话了，才边噙着烟袋边跟我讲了村里流传着的有关那妖怪的故事。
据说，坟包里住着一只黑兔子精，是公是母不知道，但确凿无疑的是，那兔子精一身墨染的黑毛，跑起来一道黑光，在青天白日里煞是惹眼。
爷说，他小时候听老人说，那黑兔子精很是狡猾，在坟包上挖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洞眼儿，谁也不知道它会从哪儿洞眼儿里出来。
有次，村里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抱着干草将洞眼儿塞得严严实实，然后一齐点燃干草，本以为里头的黑兔子会就此丧命，不承想，那黑兔子竟从几十米远外的另一个洞眼奔逃而出。
众人骇然，惊叹兔子竟如此聪明，有腿脚麻利的跑去追赶，没赶几步，兔子就蹿进前方的密林里不见了踪影。
之后，前去“围剿”兔子的几个年轻人都害了一场怪病，眼睛红肿得跟兔子似的，看见了白菜萝卜什么的，嘴张得老大，口涎挂得老长，像是被兔子附了身一般。
村里人见不对劲，赶紧请来了隔壁村一神婆给看事，神婆打问了一番前因后果，断言这几个人是冲撞了坟包里住着的精怪。
后来那几个人又是烧纸磕头，又是披着麻袋围着村子“赎罪”，这怪病才好了。
这事传扬开来后，再没人敢去那里逞豪强了。后来听人说，那只黑兔子又回来了，想必它也跟村里世代居住的老人一样，安土重迁，不愿意搬家。
那土坟包上，后来又发生了一件怪事，这让村里人更加坚信，那片地界绝非什么善地，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更不能动它的一草一木。
说这个故事前，爷问我认不认识村里的豁嘴赵二，我说认识啊，不就是那个整日里喜欢扛着个粪箕子到处拾粪的赵二伯嘛。
爷点了点头。爷说，赵二他娘（我喊赵奶奶）就是因为得罪了黑兔子精，才生下了豁嘴的赵二。
我有些不解，我问爷这其间到底发生了啥离奇的故事，爷没有理会我，起身朝羊群吼了一嗓子，把那只贼头贼脑想要偷食庄稼苗子的小羊羔子给呵斥了回去。
确认那羊羔子老老实实地继续吃草了，爷坐了下来，一边磕打布鞋上的泥块，一边跟我说了赵二伯他娘身上发生的故事。
爷说，赵奶奶年轻时，就是因为不小心摘了一捧坟头上长出来的枸杞子，被那兔子怀恨在心，不知用了啥法，让赵奶奶生下了一个裂嘴的孩子，那张嘴咋看咋像兔子。
看到孩子这般，赵奶奶当时就哭晕了过去。请来了神婆给破解，神婆一脸的无奈，她说木已成舟，回天无力，只能认命了。
出了月子，赵奶奶没少提着篮子往那坟包里跑，头磕得如捣蒜，儿子的嘴也没有复原如初，后来被村人取了“豁嘴”的绰号。
爷说这个故事时，我心中有个疑问，区区一捧枸杞子，至于让兔子精那么动怒吗？那时，河堤上野生的枸杞子多的是，不算啥稀罕玩意。
爷说他当初也不理解，后来还是那神婆道出了玄机。神婆说，那株枸杞子树可不一般，是兔子精好不容易问天上借来的，不是凡间的树种，一辈子只结一次果。
兔子精可能本打算待枸杞子长成了，吃了那仙果证道成仙，不想被赵奶奶给搅了局，心中如何不恼？
后来赵奶奶到底有没有吃那枸杞子，我不知道，只是听说，赵奶奶活到九十八岁无疾而终，走前耳聪目明，跟年轻时没啥区别。
而那株传说中带有仙气的枸杞子树，村人谁也没有见过。而且，有好长一阵子，河堤上不见枸杞子的踪影。
直到那坟包受了村人的几年香火，河堤上才稀疏地冒出几株瘦弱的枸杞苗子。后来，随着香火的炽盛，枸杞苗子越来越多，到了秋季，大大小小红宝石似的枸杞子，一簇一簇地缀满枝头，极为壮观。
但村人谁也不敢去碰这些东西。想来，心中都是忌惮着坟包里住着的那只兔子精。
也具体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当时我已进城读书，有次周末回家，路过村西那座土坟包时，竟然发现一旁起了一个红砖小庙。
庙不大，方方正正的，庙顶缠着红布，庙前植了两株柏树，站在外面往里看，隐约可见正中摆着一张供桌，桌子上端坐着一泥塑神像，人身兔头，身披黄绸布，看着既怪异又威严。
我正看得出神时，不远处走来几位老太太，胳膊上挎着篮子，似乎是来烧纸的。
待走近了，我看不是本村的，也没打招呼，就登上车子走了。
走时，耳后依稀传来一位老太太的请愿声，“兔爷保佑，俺家老头子最近不大得（身体不好），恁发发慈悲，纸钱拿着，把病带走……”
听着，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望着一望无垠的漫野地，我怔了许久。
回到家，想把这事跟家里人说说。可当时爷已然离世多年，这个世上最愿意听我讲话的那个人，走了。
那夜，我第一次感觉到失眠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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