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记的故事,是老家一位年逾花甲的老汉亲口讲述的。
为写作方便,笔者采用第一人称,全文如下:
我娘是一个可怜人。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世了,她跟着大伯一家勉强过活日子。
寄人篱下的日子,那叫一个艰难辛酸。或许正因如此,娘打小儿就性子木讷,寡言少语,不爱跟人打交道。
为此,她的大伯母时常以“傻妮”唤她。
二十岁那年,娘在大伯的主张下,嫁给了我爹。
这是一场非常凑合甚至荒唐的婚姻!
那时,爹体弱多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罐子。因为看病抓药,家里穷得只剩下两间满是老鼠洞的土坯房子了。
娘呢,讷言到近乎痴傻,估摸着她大伯是怕她成了老姑娘彻底砸在手里。于是,我爹仅掏了一袋粮食,就顺顺利利地将娘娶进了家门。
望着干干巴巴的新媳妇,全村没有一个人看好,都说一个病秧子再加一个干巴傻子,这家没指望了!
我娘争气,第二年就鼓起了肚皮。我无法想象,那么小的一个人,挺着那么大的肚子,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
但娘还是熬过来了。那年深秋,我在我家昏暗的西屋里降生了。
当从产婆那里得知,我是个“带把的”,我奶高兴得颠着小脚在院子里走个不停,后来顾不得雨天路滑,非要去祖坟上烧香叩头。
我娘立了汗马功劳,为我老张家开枝散叶了!我响亮地啼哭着,向村里人高傲地宣示着:我家有人了!
因为娘家没人来照看,我娘是一个人坐完了月子。后来听村人讲,我奶自始至终连个鸡蛋都不舍得给我娘吃。一想到这,我就恨我奶的狠心。
有了我之后,全家人充满了光明而明媚的希望。是啊,有男娃了,日子有盼头了。
可随着我的长大,爹的身子却一日日萎靡下去。药比之前用的剂量更大了,砂锅也不知煮裂多少口了,爹的身子却如凛冬村南的那条小河,枯瘦,无力,气若游丝。
终于,我六岁那年,爹饮完一大碗浑浊的汤药睡下后,再没有醒来。
娘成了寡妇。一个沉默到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寡妇。
奶怕娘带傻我,将我从娘的房间带走了,每晚,娘都是一个人睡。
守着她的,只有供桌上爹那张面无表情的遗像。
八岁那年,我爷重病。家里的毛驴卖了,圈里的山羊也牵走了两只,可我爷还是不见好转。
后来,我娘就被带走了。
那是秋后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一个陌生的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我家。
我奶满脸笑容地跟他打了招呼。那男人塞给我奶一个手帕子后,就领着我娘走了。
那天,我娘始终低垂着头。跟往常不一样的是,她身上穿了一件鲜艳的衣裳。
后来听隔壁大娘说,我娘就是穿着那身衣裳,嫁进我家的。
望着那满身酒气的汉子肩膀一抖一抖的背影,我问奶:“这人是谁,咋没见过?”
我奶捏着手里的手帕子没言语。
我又问:“我娘要去哪,啥前儿回来?”
我奶怔怔地说了句,开春就回。
我奶骗了我。
我熬过了寒风凛冽的深秋和寂寥漫长的冬夜,好不容易盼到开春,娘还是没有回来。
我哭过闹过,可我奶毫不理会。她佝偻着背,拧着小脚,忙着种地,忙着烧饭,忙着用我爹用过的那口砂锅给我爷煎药。
渐渐地,我忘了我弄丢娘这件事了。
十二岁那年春天,我正在屋后的槐树上擗槐花。隔壁大娘神秘兮兮地将我唤了下来,拉到墙角,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小儿,想知道恁娘在哪不?”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耳畔像是有一群蜜蜂在围着我转。
我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糊住嗓子,可声音还是变了:“咋不想……”
说着,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地下来了。
我想伏在大娘怀里痛哭,可又不想让她看到我哭鼻子,于是一个人背转过去,无声地耸动起肩膀来。
那天,我知道我娘去哪儿了。
往东七里地,有个宋庄,村口第三家,门前有棵老榆树,还有一座麦秸垛。
我往怀里揣了一块馍,就直奔宋庄而去。
寻到了村口,数了三户人家,果然看到了一棵老榆树,榆树不远处,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麦秸垛。
那时天已擦黑儿,那户人家已经关门了。我站在门外,隔着门缝努力往里看,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有刷锅的声音,还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似乎还有孩子的哭闹声。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立马下来了。
我的手搭在门上,想敲又放下了。纠结了很久,直到里面那男人的骂声再次大起来,我才终于下定决心,扭头回家了。
那晚,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我奶以为我出去疯玩被“人”摸着了,还给我嘟嘟囔囔地说了一会罪。
那以后,我又往宋庄跑了几趟。
我亲眼看到了那个曾经我喊娘的女人,被一个男孩追着喊娘。我躲在无人的角落,又大哭了好几场。
娘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那个瘸腿的男人脾气很差,他爱骂娘,有时候还动手打娘。
娘还是老样子,不说话,挨骂挨打都不说话,她就像一头温驯的牲口,忍气吞声地过着日子。
或许,那根本就不叫日子。
我心里恨这个男人,可我除了偷偷拔过一回他的自行车的气门芯之外,再没做过别的事情。
有一回,男人又喝醉了,一进家门就拿我娘和孩子撒气。我娘将孩子紧紧搂在身下,用瘦削的脊背扛住男人的笤帚,嘴里一言不发。
男人直到打累了,才踉踉跄跄地进了屋。那时,我好想冲进去,可我不敢,娘在院子里流泪,我躲在门外,咬着胳膊,也哭成了泪人。
那以后,我不再忍心去看娘。
几个月后,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忍不住去看娘时,才发现那个院落已经没人了。
我疑惑地问周围的街坊,街坊说,这家男人喝酒落水淹死了,女人带着孩子走了。
娘去了哪里,村里人都不知道。
那以后,我彻底失去了娘的消息。
几年后,爷和奶相继离世,家中只剩下了我一人。之后的很多年,我想娘时,还是会跑去宋庄。明知道那里已经人去屋空,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去看。
我渴望出现奇迹,可我知道,这奇迹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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