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符

竹心通常都会在每天晚上临睡前到我的房间坐一阵子，有时候是说一些女孩子之间的私房话，我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是个女人；有时候，她只是为了给我送一壶她白天得来的好茶；有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地坐上一阵子。

但是这个晚上，我等了很久，她却没有来，我只好先睡了。

我得养好精神。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精神好是很重要的。因为，有时候为了一次伏击，我可能要在一棵树上趴上几天也未必。

我想，就算她今天晚上来，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明天就会出发，去姑苏慕容世家。于师傅说过，一个杀手最重要的职业素养是服从指挥，他要求接这个任务，那么这个任务就只能由我们组织里面唯一的杀手去完成，这个人，是我，也只有我，因为我们三个早有分工。

我准备天亮就出发，这样赶到姑苏的时候，差不多是晚饭的时间，我想速战速决。

但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听到竹心在外面敲门，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无异，我却偏偏听得出她的担心，“星儿，我爹去了姑苏。”

我迅速地的拉开房门，然后，我不出所料地看到竹心一张脸惨白着，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我沉声说：“我现在就启程。”

“你不可以。”她的声音颤抖着，但是很坚决。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问你的意见。”她的肩在我的手中颤抖着，我告诉她一个事实，“我只是告知你我的去向。”

“你是不是忘了爹教过你的东西？”她咬紧唇，“西门凝星，除非你退出这个组织，否则，你只能选择听从于你的直接领导者，现在，爹不在，你就得听我的。”

我有些吃惊地看向她，这个弱不经风的女子，什么时候学会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跟我说话？“竹心，你不要忘了，你和我是同等的，没有人赋予你领导我的权力。”

“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不是吗？”她笑笑地看向我，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她的脸上是一种只有决策者才会有的坚定和强势，“没有人说过，但是，我们三个早就心知肚明，如果爹不在，决策者只能有一个，而那个人就是我！”

好吧，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毕竟我只是徒弟，而竹心才是姓“于”的，这是事实。“那么，我能做什么？”我换了个口气，“需不需要我现在就启程去姑苏？”

“去姑苏，是死路。”她说，依然颤抖着，但身子却站得很直。

“你是说，于师傅是去送死？”我咬紧牙，一字一句地问她。

“我没有这么说。”她紧捏住衣角的手，苍白得几乎透明，“也许他是个例外。”

    事实说明，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意外，而是照着正常路线发展的情况下，事情都是没有例外的。

三天后，我们等来了于师傅的死讯。

他已经不会说话了，所以，这个死讯，是他自己用事实带给我们的——他躺着回来了，躺在一具并不算寒碜的棺材里。

送于师傅回来的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她直接让四个壮汉赶着马车进到院子里，我当时叹了口气，唯一的想法是，我们院子的门果然足够大。

然后，四个壮汉抬下了一口棺材。

来人很贴心地没有封棺，不知是为了让我们再见于师傅最后一面，还是仅仅为了让我们认证一下，棺材里躺着的那具尸体确实是于师傅。

如果一个杀手躺着回来了，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任务没有完成。

来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我就是知道，来人肯定是慕容世家的。

因为，于师傅最后去的地方，是姑苏。除了慕容世家，没有人会趟这趟浑水送于师傅回来，平白地得罪慕容世家。

我在推开棺材板的那一瞬间，及时捂住了竹心的眼睛，但她还是看到了于师傅苍白的没有一丝生气的脸，她一声都没吭地就倒了下去。我想，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即使我已经努力不让她看到于师傅的惨状。

我扶住她，眼前却全是醉眼迷离的于师傅。

回过头，院子里的两个小丫头早已吓得不知去向，大概是马车闯进来的时候，又或者是于师傅的尸体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从前成天嘈杂的院子里安静得没有人声。我只好自己抱了竹心回房。

其实，他是不必去送死的，我想，他只是不想毁了我们这个组织的声誉，所以，他不得不接，他不想送死的那个人是我，所以，他不得不自己去。

于师傅总是跟我们说，做任何事情都要量力而行，杀千刀都不接的活，我们也完全可以不接的，这和声誉没关系。于师傅一向小心，我不知道，他这次为什么要去送死。

竹心醒来的时候，我对她说：“对不起，竹心，我必须去，哪怕是送死。”

她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冷，“星儿，你不要去，这个任务已经由爹的死作了了结，我们只是没有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对一个杀手组织来讲是很正常的事，只要我们接了任务，即使没完成也不会影响到将来我们的生意。”

“不是为了任务。”我说，“我要给师傅报仇。”

“你的职责只有任务，我没有下任务指令给你的时候，你不可以轻举妄动。”我真的很好奇，她在这个时候还能够这么冷静。她在我的搀扶下坐稳了，然后，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她其实已经很不冷静，她这么沉静的外表只是为了让我安静下来，让我忘了复仇，她不是不想报仇，她只是不想我去涉险，“西门凝星！”她沉着声音叫我的名字，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

她的气势让我愣了一下，“在！”我说，低下头。她这么叫我的时候，说明我和她已经不再是朋友，她是我的上司，是我的直接领导者，我对她必须有着应该有的尊重。

我的态度也明显地让她愣了一下，但是，她还是含着泪对我郑重地下了第一道命令，“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同意，不得离开'竹星苑’一步！”

“是。”我说，竹心，你到底明不明白，就算是此刻我没有一滴眼泪，但并不代表我不会痛！我握紧手，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

我等了许久，没有再听到任何指令，然后，我就去了书房。

书房里，一切都还是于师傅在的样子，甚至那一盘残局都还在，只是，于师傅再也回不来了。我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一点点地抽干了，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如果当初，于师傅不把我带回来，我会活得更好还是更坏？这一点，我永远得不到答案，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天寒地冻，我必是活不到现在的。

我看向窗外，正值春日，窗外繁花似锦，一切都美得那么不真实，每一朵花，都不会因为于师傅的离去而黯然坠落。

一阵风起，桌上的信笺飘到我面前的地下，我看了一眼，竹子暗花的信笺，粉红色，上面只有四个字“慕容世家”。

我轻轻地从它上面踩过去……

    如果不是为了竹心，我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就此结束了。

慕容世家一向是非常懂道理的，他们已经派人送回了于师傅的尸体。

我一个人料理了于师傅的后事，他养我一场，我送他一程。没有人来告诉我，怎样料理后事，我只能自己摸索着，让我的师傅走得体面些，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会上门吊唁，这倒是省了不少的麻烦。

跪在于师傅坟前的时候，我想，我们大概可以结束这里的生意，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这应该是于师傅更喜闻乐见的事情。只是在退出江湖之前，我觉得，为人弟子，我至少应该去一趟姑苏，给他老人家报仇。

只是，这个仇，我能报得了吗？我是个对自己的评价很中肯的人，我不认为，我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与慕容世家为敌，再说，好像是我们先想着杀了人家尊主的。

但我没有想到，最大的麻烦却是，在我以为竹心还在房中休息的时候，她却留书离家了。她只告诉我一句话——星儿，我要报仇！

我几乎没有多想一秒钟，就冲出了家门。

还好，竹心虽然没有缠过足，但是，她没有武功，一点都没有。这得感谢于师傅当年的先见之明，他连轻功都没有教过他唯一的女儿，这让我有了追上她的机会。

我在离家二十里处看到了疲惫不堪的竹心。她一身重孝。我一把拉住她，“笨蛋！你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上门寻仇的吗？”

她扑到我怀中大哭起来，这是知道于师傅的死讯之后，她第一次大哭。

我拍拍她的肩，能哭出来就好，至少说明，她正在慢慢地恢复正常。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止住哭声，我这个时候，才稍微动了动站得发麻的双腿，告诉她，“我去姑苏，你回家。”

她扬起脸看我，“星儿，你不行，你杀气太重，只怕还没进姑苏城就被发觉了，我去，或许可以混进去，然后等待时机成熟。”

“你以为我还会放你离开我身边？”我笑笑，将她沾在脸上的长发理顺，顺便用丝巾替她试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很少有人哭的时候都那么好看，但竹心算一个，“竹心，我只有你了。”

“我也一样。”她说，声音颤抖着，“所以，你不能去。”

“你没有做过杀手。”我说，“所以，你不会懂得，杀手的感情世界一样是有喜怒哀乐的。对我而言，于师傅是师傅，也同样是父亲。竹心，”我慢慢地告诉她一个道理，像每一次于师傅告诉我一样，“我是杀手，但我更是一个人。杀父之仇，只要是个人就一定要报。”

“我和你一起。”她说。我忽然发现，如果她会武功，她可能是个比我还合格的杀手。

“'竹星苑’是师傅一生心血所在。”我说这句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告诉她，我是不会带着她去涉险的，她是我的亲人，我想，她会懂，所以，我没有再多说，只是吩咐她，“现在，跟我回去查资料。”

    五代十国，乱世纷争，大燕曾一统天下，慕容这个姓氏天下敬仰。虽然后来，乱世当中大燕国灭，但是慕容世家却一代代的传了下去。在五代末期，慕容龙城独创“斗转星移”绝技，纵横天下，当世无敌，之后慕容氏世代传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斗转星移武功绝技，威震江湖。在北宋年间，姑苏慕容成为江南第一大世家。慕容世家不凡的来历以及玄奥的武功吸引了相当一部分武林人士拜在慕容门下。这样的气势，显然不利我前去行刺。

    慕容世家武功以内力见长，招式精奇无比。慕容世家弟子与人对战之时，借助其内劲与玄属性劲道施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术打击敌人，出奇致胜。其神出鬼没之处令人心惊胆寒，为天下武林同道所敬畏。慕容世家弟子研文习武，看起来温文尔雅，但那只是假相，一旦有人触怒于己，立时会以狂风暴雨之势将其击退，所以天下武林人士皆不愿与慕容世家弟子正面对战。这样的实力，显然不利于我前去行刺。

    慕容世家弟子传承悠久，风度翩翩，举止潇洒，行走江湖总能引起阵阵热议。近些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说，招蜂引蝶一类的狗血之事，慕容世家的弟子已经很少行走江湖。我这次要杀的是现任庄主慕容恒，但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见都没见过他老人家的风采，连竹心手上，都没有他的画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而我连对手的长相都不知道。这样的现实，显然不利于我前去行刺。

    慕容山庄幽居江南已久，庄内溪流、湖泊不绝，放眼望去皆是舟船，楼宇寰阁之间花香四溢，江南美景数不胜收。庄内的藏书水阁更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典藏。但藏书水阁内的典籍也引得江湖中宵小之辈蜂拥而至，听说现任庄主因为很少出门，所有过剩的精力都拿来防贼，因此庄内机关重重。为了附庸风雅，竹心当年也在“竹星苑”里挖了个小湖泊，种上几根莲花，为了防些小贼，也布置了一些小机关，但是，和慕容山庄的机关实在没有可比性。这样的地形，显然不利于我前去行刺。

慕容世家先辈们在战场杀敌常常随身携带一些兵符，这些兵符经过药草的浸泡之后，会有非凡的奇效，逐渐的慕容世家将这份本领沿传了下来，慕容世家的弟子称其为磨砺术；慕容世家的弟子每战之前常施卜卦之术测此战凶吉，逐渐他们发现这些特殊的行为可以使得磨砺术产出的兵符效果加强，于是慕容世家弟子常常将磨砺术与卜卦一起学习，以提高自己的能力。这样的绝学，显然不利于我前去行刺……

    以上的这些信息，是竹心告诉我的。

她整理这些信息，用了三天的时间，为了让我看得清楚些，她还很细心地将这些列成一条一条，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在信笺上，一目了然。

跟我介绍完这些情况后，她看着我，“星儿，这里肯定是住不得了，我们可以把'竹星苑’卖掉，价格方面如果不要太计较的话，应该很容易脱手，然后，我们可以去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继续生活。我想，你一定也很明白，我们其实算是有钱人，至于店里的古董，你也知道的，真真假假，但总有几件是价值连城的。如果可以活到八十岁的话，应该衣食无忧。如果高兴，还可以随便嫁个人，我们都不算很丑的女人，嫁个让自己看着顺眼的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冷眼看着她，我想，我是看走了眼，这么多年，我并不了解她，在经历了这么大的事之后，她居然只用了三天就可以这么清醒，而我，我必须得承认，我没有她清醒。所以我只是问了她一句，“雇主为什么要杀慕容恒？仇杀还是另有利益？”

“将军符。”竹心告诉我，即使她不同意我去姑苏，但并不妨碍她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将军符是慕容世家所有兵符中最至尊的一道，据说百毒不侵，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听说，虽然大燕国已灭，但慕容世家的一支亲兵却世世代代地传了下来，只有将军符才能调得动这支近卫军。而慕容世家早已放弃了复国的想法，所以，将军符现在不过是慕容家用来传承庄主之位的一件信物。”

“杀了慕容恒，势必与慕容家结下血海深仇，想要将军符，直接去盗取不是更好？”

“因为将军符必须要持有人的鲜血才能解开封印，你以为慕容恒是死人，那么容易配合？”竹心突然住口，是了，只有死人才会配合，绝无反抗地配合，也只有那样的配合才最有效、最直接、最省力。

一个人讲了这么久，她应该是口渴了。于是，我起身倒了杯白开水给她，她费尽心思为我搜罗天下好茶，但她自己却是不喝茶的，她只喝水。

竹心并没有接过杯子的打算，只是就着我的手喝了点水，“星儿，卖房子的事，你不用管了，即使价格不用太讲究，但毕竟是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你不会与人谈价格，还是我来好了。”

我没有出声，我想象不出，她要经过几番挣扎，才能换来三天后的平静和理智？我觉得心口闷闷的，我想，那就是心疼的感觉吧？这么多年，她和于师傅看起来都是我做杀手的钱养着的，但是，我自己明白，他们一直是把保全我放在第一位的，我的生命、我的安全才是他们首先想到的。

所以，我要去姑苏，不管是为了于师傅还是为了竹心。我把杯子放下，背对着她，“如果要当场解开封印的话，那么是不是说，这次行动雇主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等我得手后，他们取将军符？”

    “我说了这么久，你还不明白吗？”她忽然有些急躁起来，“星儿，我在和你谈正事。”

“好。”我笑笑，“卖了'竹星苑’，我没意见，然后你先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事成之后，我知道去哪里找你。”

“凝星！”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我听出她的声音里有种霸气，于师傅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种霸气！我忍不住想，就算我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隐居，她会甘于平庸吗？如果不是因为实力悬殊实在太大，而她要保护我的安全，那么，她还会选择放弃吗？

“听着，”我必须让她明白，这个组织不可能由她说了算的，“接这个任务。慕容恒我非杀不可，那么，何不顺便赚些银子？”我想，我再有钱，也不妨碍我想更有钱吧？

“你有没有想过，接这个任务，就等于是向天下人宣告，'竹星苑’公开与慕容世家为敌？杀一个慕容恒，我们尚且没有胜算，何况是面对整个慕容家族？”

“于师傅出手，已经等于告诉天下人了，不差我们再宣告这一次。”我说，“这次是因为于师傅没有得手，慕容世家懒得理我们，否则，你以为我们还能安稳地坐在这里讨论我们的房产问题？”

“你没有胜算。”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没有胜算，基本上就只有死亡一个结局，“你该当知道，我没有再承受一次的能力了。”

“不会。”我说，“我答应你，就算不成功，我也会全身而退，这次，我绝不逞强。”

“你会吗？”她看着我，眸子里的水气越来越重。在我们业界有个规矩，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就一定要十倍赔偿违约金，除非杀手本人没有生还，那当时的定金就算杀手的丧葬费，至于酬劳，则是万万不可再提之事了。敢杀慕容恒的人，出的钱肯定不会少，竹心知道，我不可能让她把养老的钱都赔出去的。

“雇主是谁？”我从来不会问雇主，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你付钱，我杀人，至于你和死者有什么恩怨，关我何事？每个人都一定会有隐私，所以，竹心也一样只接生意，并不管原因。

“你以为雇主会对你伸出援手？”她说，“如果不成功，他会立刻离开，和这件事撇清关系的。你只有一个人。”

“我只想知道值不值。”我说，其实我更想知道，我是为了谁死的。但是，这句话，我不能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性子，如果我这样说，她必会立刻自绝于我面前来阻止我。

“四川，唐门，唐家堡。”

是了，只有四川唐门才会对百毒不侵的东西感兴趣！这样，整件事情就变得很好解释了。

但是，竹心却对我说：“不要以为唐家只是因为弄毒才会对这件东西感兴趣，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