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外面，有一个已经破败了的小教堂，破败到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世上还有一个这样的建筑。小鱼不会忘，因为十几年来，当她想逃离人群的时候，这里就是她唯一的去处。小鱼没有任何信仰，她来，只因为爱极了那份清静。
现在，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已经破旧不堪的木质的长椅上，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在疼，为什么？只因为，南君鸿带来了他的消息？他过得很好，不是吗？他有妻如玉女儿如花，他根本不会知道，在三年之后，小鱼还是那样地在乎他，不是吗？那么，可不可以不要再痛了，从今日，从此时！
有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内响起，很轻，象是怕惊吓到她。她没有回头，直到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有一件外套轻轻地但却不由分说地裹住她，“鱼儿，我们回去吧。”南君鸿在她身后对她说，“这里寒气太重了。”
她的眼中有泪水弥漫上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里是鱼儿的秘密，他是怎么找得到的？
“我找了很多地方，后来才发现这里还有这样不起眼的一处建筑，低调得象你。”他说，“鱼儿，下次如果不开心，可不可以对我说？你这样子彻夜不归，我会担心。”
“南君鸿，我只是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她感觉累极了，倦极了，“可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小镇是如此之小，居然连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都找不到。”
“如果你只是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那么我可以走开。”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但是问题是，根本不是我的出现打扰了你的清静，而是你自己心里有个结打不开！”他握住她肩，“鱼儿，你这是何苦呢？”
“你管得太多了。”她冷冷地对他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结，你有足够的能力把它们每一个都打开吗？”
“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的好脾气，“鱼儿，我不会自恋到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我只是想打开你的心结，因为看到你哭的时候，我会心疼。”
“那就不必了。”她淡淡地说，赵天泊之后，她已经不敢再轻易地动心，把心交给一个人，而他不想珍惜和不能珍惜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会把人伤到体无完肤。
“鱼儿，”他站到她的面前，牵起她的手，“回去吧。”
他的手并不温暖，她惊讶地抬起脸看他，才发现他的外套此时正包在她的身上。“你来了很久了？”她问。
“没有。”他漫不经心地说，“我是天亮了才找到这里的。本来不想打扰到你的清静的，可是我在外面站了很久之后才发现南方的冬天也是很冷的，我怕你受了风寒，不小心病了，有负朋友重托，所以才会进来，劝你回家的。”
她低着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告诉她，“外面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他的声音低柔得象是唤一个晚归的孩子，她的心中一时竟被感动的情绪充彻得满满的，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时候，她所能做的竟只能是这样让他牵着手，一起走出去。
外面在下雪。
在南方，雪实在是难得一见，尤其是这样大朵大朵的雪花扑面而来的景象。当雪花不由分说地扑上她的脸庞的时候，她才知道，其实自己不是一般的怕冷。他飞快地挡在她的前面，将外套更紧地裹住她娇小的身子，她直觉地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可是她的心，却更需要他的这些看起来很自然的动作带来的温暖。
“都说雪是冷的，可是，你有没有感觉到它在这一刻的热情？”他仰着脸看满天满地的雪花飞舞。
她忽然觉得他的这句话里竟似藏了无数的玄机，“哪有人说雪是热情的？”
“那不过是因为人们都只记住了雪的冷漠，而没有人肯真正用心去感受它。”他朗声大笑，“鱼儿，换一个角度去看人或事，你就有可能很容易地快乐起来。”
该是怎样地心无旁骛才能有这样爽朗的笑声啊！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不可抑止地欣赏着他，欣赏着这个永远能把自己放在光明之处的男人。雪光至白得仿佛发着一种极具诱惑力的蓝莹莹的光，而他在这层蓝色的雪光里，耀眼得不可思议。在过后的很多天里，她每当想起这一刻的时候，都会发现，她在那一天，在那一瞬，是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赵天泊的，她的眼里，她的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他，是他的光芒！
孙小鱼缩在被子里，空气清冷得让她畏惧。
外面从半夜里就开始有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得让她睡不安稳。然后，她才猛地想起来，今天居然是春节了！她知道自己一向是个记不住节日的人，可是，今年居然会连春节都忘了吗？难怪前几天，花店的生意突然好起来了呢。
外面有人在敲门，一声一声，不慌不忙。很难得有人可以把门都敲得这样优雅，她懒懒地起身去开门，一直到手放到门把手上，她的头脑还是很不清醒，根本没有去想，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敲响她的房门。
门开处，她看到南君鸿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新年快乐！”他的声音都透着股快乐和温暖，不知不觉地就感染到她。
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恐怕谁都没有办法拒绝这样一个快乐着的男人吧？她侧身让他进来，“对不起，我忘了今天是新年了，所以，我连热茶都拿不出来招待你。”
“你是我见过的，把日子过得最糟糕的女人。”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脑袋，“我就知道你会忘。”他迅速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再回到她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利索地将她的外套拿来，帮她披上的同时，将她凌乱的头发理顺了，“换上衣服吧，我带你出去迎接新年！”
她的眼中有迷蒙的水气氤氲开来，从十六岁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她一起迎接新年，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新年第一天呢，可不许哭的。从现在起，我要让你每一天都快乐，每一天都不再流泪。”
她忽然明白，有的时候，你可能只为了某个人的一句话，就可以放心地随他到天涯海角。一如她此时此刻，突然地就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认识了很久的好朋友，她可以放心地让他为自己披上外套，可以放心地坐上他的车，可以不闻不问地任他带自己走，管它未来的路是在哪里，管它下一刻要面对的是什么。一直到他的车停在那个小教堂的门外，她才惊觉，她的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信任，只在三年以前，只在赵天泊面前有过。他说了，让她在新年的第一天里不要流泪，但是，她却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很想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但是，她却终于什么都没有问，他会来这里，自然是有他的理由，不是吗？
他在空无一人的长椅上坐下来，“鱼儿，我只想这样静静地陪着你一天，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直到你不再觉得孤寂。”
她苦笑，南君鸿，你需要用多久的时间才会明白，孙小鱼的孤寂是三年多的时间沉淀在心灵最深处的痛，又岂是你一天的相陪能赶走的呢？
他的手无意中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手异常地冷。他看她一眼，鱼儿，你需要有多久的时间才能明白，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这样陪你坐到天荒地老，也是一种幸福呵，至少这一刻，我知道，你是在我身边的，不管你的灵魂在哪里游荡，但是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你是在的啊！“如果有来生，你最想做什么？”他轻轻地问，你是不是只想做一次赵天泊的女人呢？他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她忽然想到，在那个闲适的午后，赵天泊很认真很认真地问她，“如果有来生，你会不会想遇到我？”她安静地坐着，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但是，眼前却忽然朦胧起来。来生啊，谁知道来生会不会纵使相逢应不识呢？那么久远的事，真的还可以期待吗？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在等着她的答案，尽管他看起来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她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有来生，我只想做深海里的一条鱼，你呢？”
“你父母给你的名字果然没有错。”他温和地微笑着，“如果有来生，我就做你的御用鱼食，每天只待在你的嘴边，你饿了，就可以吃了，而不用为了一点食物去劳苦奔波。”
她怔住。一直知道，他没有赵天泊的霸气，可是，却没有想到，他竟连做另一条鱼的想法都没有，他心疼着她来生的劳苦奔波，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只为她而生，哪怕是做她的鱼食……她转过脸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他，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他的不离不弃吗？
暮色一点点地袭上来，他轻声问她：“饿了没有？”
“没有。”她说，真的很想这样一直一直地坐下去，心无杂念，清澈澄明。
“原来你这么瘦，是饿出来的呢。”他微微地笑，然后就不再说话，只陪着她坐着。
她转脸看他一眼，“我们回去吧，这样的日子实在不适合只坐在这里。”
“很难得听到你说出这么积极上进的话呢。”他起身，“好，那就回去吧。”
她乖巧地跟在他的后面。孙小鱼一直不是一个很多话的人，更多的时候，她是沉默着的，而他在她面前的时候，竟也会情愿选择沉默来配合着她的安静。
路上空无一人，这不是一个很适合出来闲逛的日子和时间。车子在山路上轻巧地滑行，他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只要她不开口，他就可以一直这样陪她到天荒地老。
转过前面的那个弯，就到了平地了，她忽然对他说：“南君鸿，你的心意我懂，只是你不要再等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激情。”
他看起来还是那样的波澜不惊，“你认为生活需要多少的激情呢？”
她看着他，他甚至连脸上一贯的笑容都没有变，“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忘掉的呀！”她很想这样对他说，可是，她竟会有些怕伤害到他，而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但是，他自己明白，其实，他真的只需看一眼她，就可以明白她所有没说出口的话。她看一眼他的侧脸，他甚至还在微笑着，很温和，很温暖，但是，她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南君鸿！”她怯生生地叫他，第一次发现，她并不想真正面对他的怒气，“可不可以开得慢一些？”
他朗声大笑，“你也会有怕的时候？”
她脸色煞白，“我晕车。”
他侧过脸来，看到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的心猛地就揪了起来，终于明白，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会让他觉得心疼。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车的前方突然闯出一个孩子来，他大惊失色，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似乎失去控制似地笔直地撞向路边的一块突出的山石。他手忙脚乱地急踩刹车，同时猛打方向，车子终于擦着那块大石头停了下来。他愣了有半分钟，突然放掉紧握的方向盘，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她抱在怀中。“鱼儿，你没事吧？”他的声音颤抖着。
“没事了。”她的手轻轻地滑过他的脸，他的脸苍白着，她勉强地笑笑，学着他的语气说，“你也会有怕的时候？”
“会。”他将她更紧地抱住，“鱼儿，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会怕，我怕和你一起面对危险，我怕我会无力保护你，我怕你会因为我的失误受到伤害……鱼儿，”他轻叹，“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怕过。”
她忽然就觉得满心的泪一起涌上来，管它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只想在他的怀中痛哭一场。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任意妄为了？
他慌乱地捧着她的脸，“鱼儿，怎么了？鱼儿，我是不是吓到你了？鱼儿……”
她滚烫的泪尽数落入他的掌心，灼痛了他的心，“鱼儿，听我说，已经没事了，我向你保证，今后，我一定小心开车，不会再让你害怕了，鱼儿，你别哭了，好不好？”
过了很久，她终于收住了泪，“我们回家吧，如果你还能开车的话。”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他不放心地问。
“我确定。”
车在她的家门外停下的时候，她认真地看着他，“南君鸿，从此之后，你不要再来了，就当你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问，似乎只要她给他一个理由，他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孙小鱼是不祥的。”她的脸在路灯下美丽得不可思议，但是她的声音冷淡得仿佛来自天外，“南君鸿，我今天终于知道，我真的是不祥的。”
“你在说什么呢？”他皱紧眉头，一直知道孙小鱼是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但是，突然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是在说今天差点出车祸的事吗？那也是我的错，无论如何也不能怪你的。”
“我也会一直告诉我自己，父母亲出车祸，不能怪我，要怪，应该怪那个醉酒的卡车司机；叔叔去世了，也不能怪我，因为他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婶婶的孩子胎死腹中，也没有我的什么事，她自己悲伤过度；因为流产造成大出血，她也死了，其实我更明白，她自己已经放弃了活着，因为她想跟着叔叔一起走，死亡于她根本是最好的解脱……可是不行啊，南君鸿，所有的这些人这些事都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根本开脱不了！小镇上所有的人都认定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死都是我造成的，我是不祥之人。”她的表情哀绝得让他心惊，“南君鸿，如果你再出了什么事，我一定是罪该万死的。”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得让他心慌意乱，“鱼儿，其实最大的受害者是你，你干嘛非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呢？以你的年龄却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死亡，如果换成是我，我一定会崩溃的，但是，你还是坚强地活着，鱼儿，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骄傲，而不是这样活在自责之中。”他托起她的脸，她满脸都是泪水，“鱼儿，看着我！”他轻声但却坚定地唤她，“鱼儿，让我帮你打破这个魔咒，让我帮你告诉所有的人，和鱼儿在一起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的声音温柔得更象是下了咒，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在他的每一句话里面沉醉，“鱼儿，我爱你，跟赵天泊的托付没有关系，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你！鱼儿，我们尽管去做一对神仙眷侣，让所有的人都羡慕我们，好不好？”
好！她几乎脱口而出，然后才觉得让自己吓了一跳。有多久了，不敢再去想小鱼其实也好想好想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可是，在赵天泊之后，她已经不敢轻易地将心交给一个人了，她没有勇气去听心碎的声音，爱一个人是会很容易体无完肤的。
“早点休息，今天是个好的开始，鱼儿，”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笑逐颜开，她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刚才的温情脉脉，还是此时的玩世不恭？“听人说，只要是新年第一天开开心心，那么你一整年都会快乐的，你信吗？”
“我不信。”她淡淡地说，“哪有人能时时刻刻都快乐的？”
“只要你想，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他笃定地说。
她在下了车后，还是一直想着他的那句话——只要你想，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她不快乐，是因为她不想吗？忽然地想到赵天泊，他在临别的时候，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黑亮柔顺的头发，“小鱼，记得，要幸福呵……”
要幸福吗？如果要幸福，必须彻头彻尾地忘了你，从头再来过啊，真的可以吗？也许是到了忘掉赵天泊的时候了，从此时，从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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