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说红楼（十七）：《红楼梦》里妙趣横生的行酒令（下）

文/第一滴露珠

                        一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场面极为热闹，因为这一天是宝玉的生日，恰巧宝琴、岫烟、平儿也是这日，所以为了给他们四人庆贺生日，探春命令大观园内小厨房赶快收拾两桌酒席来。恰值这段时间，因宫里的老太妃薨逝，凡诰命等皆要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贾母、王夫人她们，要待一个月左右方能回来，所以荣国府中只剩下了小辈在家，没有了长辈的约束，这次生日宴更加随意热闹。

宫里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可还不到一月，贾府就开上生日宴了，这还是女宴，若是那些纨绔子弟只能是更加玩乐无度了，所以曹雪芹这样写，也是对朝廷的暗讽，你宫里死个太妃，便限制老百姓一年内不能吃喝玩乐，凭什么，谁听你的呢，大家还不是只表面上做做样子，该吃喝吃喝，该玩乐玩乐。

酒宴开始前，宝玉提议道，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但是人多主乱，众人有的说行这个令好，有的又说行那个令才好。最后还是黛玉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各色酒令名称写在纸上做成阄儿，抓到哪个是哪个，众人都称妙。探春命平儿抓，平儿抓出的是“射覆”令。

射覆令，盛行于唐代，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句“分曹射覆蜡灯红”，描写的正是行射覆令佐酒的情景。“分曹”就是分队，先让一方暗暗覆物于器皿下，让另一方猜射，“射”就是猜或度量之意。还有一种方式是，一人说出某字，以该字隐某物，令对方也以一字射此物。宝玉他们玩的射覆，是后一种，这种射覆令难度很大，需要玩者博览群书博古通今，熟知各种诗词典故轶事，所以宝钗笑说，平儿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了，比一切的令都难。湘云也不愿意行这个令，嫌太闷人。

我们来具体看一下他们行的射覆令。先看怎样分队，原来是掷骰子，掷到相同点数的便是一队，两人射覆。一开始是宝琴和香菱对了点。宝琴笑道：“只好室内生春，若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了。”在这里，“室内生春”的意思是，行令所覆到的东西，只限于室内，否则范围太大了就难猜了。这个令很闷人，也许有一些读者看不太明白，所以我具体解说一下行令的规则。对点的二人，覆者先锁定一样眼前的东西，取东西名称中的一字，然后很快地想到一个与此字有关的典故，嘴里却说出一个与自己所想的字不同的字，但这个字也必须出自于同一典故。另一人，要迅速地猜到覆者所说的是哪一个字，但不能明说出来，而要用另一个典故中的另一个字来表示自己猜中，这另一个典故中必须要包含覆者所说的字。其实就是以谜猜谜，两人都不说谜底，而要用一个谜面来猜另一个谜面，谜底相符，两人会意，各自饮一杯，和打哑谜一样，所以湘云嫌这个令“垂头丧气闷人”。

我这样解说规则比较绕口，或许有人越看越糊涂，不过对照着具体的行令，就一目了然了。先说宝琴和香菱的射覆。宝琴说了个“老”字，香菱毕竟学诗读文的时间短，所以满室满席乱看，一时都想不到该射哪个字。聪敏调皮的湘云想到了，忍不住悄悄提示香菱，叫她说“药”字，结果被黛玉发现了，湘云和香菱都被罚酒，恨得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宝琴是看见门斗上贴的“红香圃”三字，取用了“圃”字，用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典故，所以说出的是“老”字。而湘云猜到宝琴覆的是“圃”字后，马上想到了南宋大诗人陆游的“治地开药圃”一句，因此让香菱说“药”字。

下面，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个“人”字，宝钗嫌太空泛了，探春便又加了一个“窗”字，这样就缩小了范围，容易多了，这个叫做“两覆一射”。宝钗在席上打眼一看，见桌上有鸡，便猜到探春是用了“鸡人”、“鸡窗”二典，于是想到了“鸡栖于埘”的典故，便说了一个“埘”，两人相视一笑，各饮一杯。

当宝玉和宝钗对了点子时，宝钗覆的是一个“宝”字，宝玉便想到宝钗覆的是自己的通灵宝玉的“玉”字，便射了一个“钗”字。众人一时不解，宝玉解释道，她说“宝”，底下自然是“玉”了，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一句，所以我射了“钗”字。湘云却反对说宝玉的通灵宝玉并不是典故，所以俩人都该罚。这时候，香菱却出来解围了，说自己前日读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诗，正有一句“此乡多宝玉”，倒霉的湘云只好又被罚酒一杯。宝钗和宝玉也真是有缘，起的名字都有关联。那句“敲断玉钗红烛冷”，预示的正是宝钗和宝玉成婚后，自己夜夜独对红烛的命运。

因为射覆令丫鬟们玩不了，探春便让袭人又拈了一个，却是“拇战”，拇战就是划拳的雅称，这个令通俗简单，男女老少都会。这个划拳本没有什么说处，但妙的是湘云的令有意思：“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

                        二

这一回本就够精彩的了，但曹雪芹尚嫌不够，紧接着又在六十三回里，推出了“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说的是到了晚上，怡红院的八大丫鬟给宝玉庆生的夜宴。因宝玉提议要行“占花名”的令，袭人说人少了不好玩，小燕便提议去把宝姑娘、林姑娘等请来一起玩。宝玉想到如今是探春在管家，不请她不好，就命连探春一起请来。探春又想到倘若被李纨知道了不好，所以又命去请李纨和宝琴来，袭人又拉了香菱来。

占花名酒令，是用骰子和筹子来做道具行的一种酒令。所谓“筹”，也即是签子，形状是长方形，切角边，下端收拢为细柄状，一般是用竹、木或象牙制成，宝玉他们用的签子便是象牙做的。签子放在签筒里，每根签正面上刻一种花草和花名，背面刻一句旧诗，下面注明饮酒规则。先掷骰子，掷到几点就按座次数人头，数到谁谁就先抽，按抽到的签子上的说明喝酒。

这场夜宴上，众人抽到的签，无不暗合人物的身份气质、性格命运。宝钗先抽，她抽到的签是牡丹花，是“艳冠群芳”四字，题诗则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牡丹雍容华贵，稳重大方，正符合宝钗的形象，题诗则暗示了宝钗“冷情”的性格特点。

探春的签则是一枝杏花，乃“瑶池仙品”，题诗是“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杏花，是中国古代十二花神的二月花，既艳丽又泼辣，既可以栽在庭院之中，又可以盛放于野外，木本花，大气，生命力顽强，用来比喻壮志凌云的探春很合适。

“日边红杏倚云栽”一句极有气魄，“日边”、“倚云”暗示着远在天边，隐喻探春以后要远嫁海外，虽贵为王妃，但远离了祖国，再无法回来，所以也是薄命之人。

麝月抽到的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题诗是“开到荼蘼花事了”。麝月的签，预示着以后大观园将会风流云散，众姐妹死的死，亡的亡，远嫁的远嫁，最后只有麝月还陪在宝玉身边。而袭人的签则是一枝桃花，题诗是“桃红又是一年春”。这句诗出自宋代诗人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全诗如下：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这个签暗示着袭人不会忠于宝玉，会像桃花一样随波逐流，最终寻觅到新的婚姻幸福。

《红楼梦》里的行酒令，以雅令为主，既雅致又有趣，当真让人心生向往，恨不能早生几百年，和他们坐在一起饮酒赋诗行令。可惜现在古风不存，如今的文人聚会，多数不过就是加微信、讲段子、吹吹牛、拼拼酒而已。有这时间，还不如宅在家里读读书，和古人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呢。当然，和三两知己好友，一起饮酒谈心也是其乐融融的，这个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