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故都的秋》札记
01
教师所能教给学生的只有自我。
－－王尚文
作为语文教师更是如此，讲堂里，把自己对生命的感触、体验与传达给学生，与他们分享生命的苦痛与欣悦。这是怎样快乐而幸福的事。
自我，如一头无形的大象，你我一如摸象的盲人，永远无法准确说出她的模样。
自我，又如一个只可伸手进去触摸而无法拿出观看、玩耍的魔术口袋的玻璃球。
我是我的陌生人。这是扣扣里一个朋友的网名，有时也是我们对自己最真实的感触。有时，自己就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陌生人。
虽然苏格拉底早就说过，认识你自己。但只有那些有性灵、不愿早早老去的人，只有每天不停找寻自我的人，才可以稍稍看见那清晰而模糊、切近而遥远的自己的影子。
不止自我无法准确把握认知，对一篇文字的解读也大多如此，每每有意犹未尽力不从心之感。正如董仲舒所说，诗无达诂。
这又是怎样痛苦的事情。
有人说，此生不幸为教师，三生不幸教语文。
无论幸运还是不幸，对我而言，做语文教师，就是这样极幸福又极痛苦的事。
无论痛苦还是幸福，自我要做的就是努力记下这时而豁然时而迷惘的感触。
无论豁然还是迷惘，我都要尽力地抓住它，以为记念。
02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
如果，这是作者对秋天的偏爱。
那么，“我的不远千里……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则是作者对故都秋天的深爱。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这样的爱似乎是痴，是癖好了。
想起明朝散文家张岱的一句话：
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交，以其无真气也。
对故都秋天的这种热爱，恰是郁达夫的一种真气与深情。唯有如此郁达夫才是郁达夫。
03
一直在寻找，生命存在的理由。
美或许是众多缘由之中最重要的一个。
而美又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有热烈张扬之美，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青春；如“驼走大漠，雁排长空”的极致。
有苍凉衰亡之美。如刘禹锡“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苍凉，如史铁生“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的落叶之衰亡。其实这两种美，恰是生命的两端，一端是绚烂的夏花，一端静美的秋叶。
郁达夫笔下的秋槐落蕊，恰是后一种美的表现。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
当然，学生对这样细腻的人生感怀无从理解，我试着描述了下面的场景：
秋日的午后，寂寞的旷野，长长的林荫道，两边是萧疏的白杨树，脚下满铺着落叶，你独自一人徘徊其间。心中自会生出一种寂静、落寞与苍凉。
一如诗人叶赛宁所歌：
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
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
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
就落花落蕊而言，李清照的两句诗深入我心。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黄花何时而瘦，恰是秋风早至，殒落枝头的时刻。
此时，你人到中年，华发早生，两鬓微霜，当然感慨系之。
王国维诗用在此处最为恰当：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那凋落一地的哪里是花，是你灿烂的青春岁月呀。
04
这种对生命细腻而苍凉的感触，最易感知，却最难传达。
郁达夫，用着着青布单衣的都市闲人的一句话就准确的传递出来。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感叹，这“凉”字里有着生命怎样的深切体验，有着怎样的无奈与感伤。
或许，只有辛弃疾才能说得尽：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正如郁达夫在《和刘大杰<秋兴>》中所说：“旧梦豪华已化烟，渐趋枯淡入中年。”
人到中年，一切繁华的旧梦都如过眼云烟，人生渐趋枯瘦冲淡。
惜花心事终何用，一寸柔情一寸灰。
－－郁达夫《自述诗》
郁达夫的对落蕊对生命的细腻柔软的感触，让我想起了很多。
初生之时，内心总是柔软细腻的。年岁渐长，心亦随之坚硬。
耳闻太多的悲苦，看惯太多的苍凉，对苦难对苍凉早已麻木。
诗人的可爱之处恰在于，一生之中永远葆有内心的敏感与柔软。
记得一种童诗：
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一切都还柔软。
诗人，就是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内心柔软的孩子。
05
《故都的秋》整篇文字，都有些落寞暗淡，唯有一处例外，那是作者写到枣树的时候：
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沙尘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我知道，枣树叶落西北风起来的沙尘灰土的世界并有什么可看的。
不知道，这样的世界恰是红透的枣子登场的最好的背景，一片灰暗的世界，一株萧索的枣树，满树的葱绿，满眼绚丽的枣子，那是一种怎样的美景。
大红配大绿
顿起喜感
红也豁出去了
绿也豁出去了
－－《云雀叫了一整天·色论》
这是灰暗世界中一抹亮丽的色彩，是作者对这秋天对这世界的一丝留恋。
因为，之后便是衰败与死亡。因此，这留恋有着深切的悲凉，无论如何悲凉，那一抹艳丽的色彩留存于心底，再也无法忘怀。
06
故都的秋天弥漫着落寞、颓废、苍凉的气息，然而郁达夫偏爱这样的秋天，爱得诚挚，爱得深切，爱得深情。以至愿意用生命去换取这样的时光。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直想，这当是怎样深沉的爱恋。
甚至于，常做如是想：
一个人，一辈子，遇见愿意用生命去换取与你在一起时光的人，会是怎样的幸运。
一个人，一辈子，遇见愿意用生命的三分之二去换得一个与你同在的三分之一零头的人，会是怎样的幸福。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贾宝玉对林黛玉如是说。
这是一种怎样的执着，怎样的爱恋，怎样深切的深情。
茫茫人海中，与你愿意以生命相换取的人、物与事相遇，是怎样一种幸福，又是怎样的苍凉。
值得庆幸的，是郁达夫遇见过王映霞，遇到了故都的秋天。
07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杜牧《山行》
年轻时，一直不解这句诗。
一直以为，热烈张扬的二月之花是美的极致。
渐趋中年，方才明白，历经秋风霜雪而依然擎起生命之火的热烈方是美之极致。
一如穿越沧桑与浮华，依然燃起热情与梦想穿行于黑夜的诗人才最美丽、可爱。
在我看来，郁达夫就是这样美丽可爱的诗人。
无论是“沉沦”时的颓废，还是与王映霞的浪漫与决绝，都如此的美丽与可爱。
或许，郁达夫就是这样一位颓废、苍凉中深藏深情的诗人。
其实，人生的颓废与苍凉大抵相类，所不同的只是深情的泯灭或显扬罢了。
无论，命运赠予怎样的苍凉或绝望，我渴望永远葆有那样一份真意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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