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１
他羞愧地观察着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情欲，简直像在观看一头愚蠢的生物，这使他近于恼怒，也使他的情欲更加庞大凶猛。
他们几乎整晚都在做，一次一次，无休止地。两次的间隙里，才想起来要聊点什么。
……
门锁好了吗，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不会的，我们单位每晚只会留一个人值班。
……
这种罪恶感又让他与这女人有了一种两个案犯一起作案的默契感。
还有，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
－－孙频《我看过草叶葳蕤》（《收获》2016年第三期）
禁忌与爱情，其实是一个极有趣的话题。
性，在这里重要又不是最重要的吸引力，禁忌才是。
禁忌之下的快乐，有时是对抗苦痛无聊最好的解药。
如此，也就解释了，为何婚外如火如荼的爱或是性，走进婚姻之后，会同样的无聊与苦痛。
看看那些恋爱时，因父母反对或是外在阻力而轰轰烈烈的爱情，一旦走进婚姻，便也平庸凡俗。
还有那因分隔两地而相思成灾山盟海誓的男女，似乎相聚久了，相思灭了，山也烂了，海了枯了。
一如，没有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着读书经历的人，算不上真正经验过读书的快乐。
而那些偷着阅读的书，有些时候，光明正大的去读时，便少了当初的情味。
因为禁忌，带来冒险，带来强烈的刺激，而冒险和刺激恰恰是过于平淡生活的强心针和兴奋剂。
当禁忌被抽离，兴奋便也随之走远。故事里，当女人说起“正在考虑离婚的事”时，男子便害怕了。
当她，终于离婚之后，性也变了味道：
渐渐的，从前偷情时压在他们身上的种种重量被抽去，竟一时有点适应不了，好像脚下空荡荡的，随时会一脚踩空。
从前做爱时的紧张、急促和兴奋等各种骨骼林立的感觉，也在忽然之间长胖长肥，长成了一种好像在一起睡了千年的厌倦感。
他想，就是真结了婚也不过就这样了吧，老夫老妻的感觉。
－－孙频《我看过草叶葳蕤》（收获2016年第三期）
少年青年时期，对爱，准确地说是性，会有种种的幻想，而想像又为性罩上了神秘，笼上了神奇的光环。
在少艾的心怀中，以欢喜为底色的性，是爱情，是美好，是人生全部的可能，甚至不惜以生命换取。
因之，看见过太多因为爱，或是性而丢弃自我放弃生命的少男少女们。
想起郁达夫饱受争议的小说来：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沉沦》
为何如此。
因为匮乏。
特别是当匮乏生长于贫瘠单薄的土地，那需求就会无比的疯狂，以至掩遮住其余的一切。
乡下，废弃不植庄稼的土地，野草、黑天天棵各种根深或叶盛的杂草会覆满占据整块土地。
远看起来，无比的繁茂，其实早已荒芜成冢。
置换到人的身上，当个体生理上的需求极端贫乏之时，往往激起人对这需求的单一渴求，这渴求又反过来刺激你的贫乏，使贫乏显得更为可怜。
而当，这种渴求过于强烈之时，在其之上的安全需求、爱和归属感、尊重和自我实现等等需求全都退居到后面。
莫言的小说，印象最深的只有一处。
五八年，饿殍遍野，甚至易子而食的时候。
一个老男人，用一个馒头，换取了少女的贞洁。
小女孩，大口大口的专注地吞咽着馒头。
老男人，一下一下的占有着他人的身体。
就在白天，挤在墙角。
女孩没有痛苦，男人没有快乐。只是简单的赤裸裸的本能的交换。
谈道德吗，谈爱情吗，谈法律吗。
一切都显得如此多余，如此无力。
坚硬的现实，直接的生理需要，硬硬地戳入眼帘，一直未有回过神来。
０２
痛苦和无聊是人类幸福的两个死敌，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作一个补充：
每当我们感到快活，在我们远离上述的一个敌人的时候，我们也就接近了另一个敌人，反之亦然。这是因为痛苦与无聊之间是双重的对立关系。
外在的一种对立关系其实也就是生活的艰辛和匮乏产生出了痛苦，而丰裕和安定就产生无聊。
－－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先看，因艰辛和匮乏而产生的痛苦。
这痛苦有两个特征，一是易于满足，二是具有促人上进的功效。
时常，在街头，会遇见一些农民工，躲在破旧的帐篷里，就着微弱的灯光，一瓶廉价的白酒，几张幸福的脸庞……
有时，开着大奔，匆匆忙忙地人，反而困惑，我如此痛苦，他们的满足与快乐从何而来？
如今，网路上，到处泛滥着廉价的励志故事，如何如何的贫穷，最后，又如何如何的成功。
其实，如上面易于满足的农民工一样，有时极度的贫穷，巨大的匮乏反而可以激发一个人顽强的意志和抗争精神。
同样以飘泊于城市的农民工为例，这种匮乏，喻之于性，一是街角洗头房的大量滋生与蓬勃兴盛，以方便于匮乏的满足。
二是因为不满足，或满足之后的不满足，又出现了诸如搭伙过日子同居之类的种种婚姻方面社会学的问题。
饱汉不知饥，饿汉不知饱汉欲。
其实，始终保持强烈欲望的饱汉是幸福的，一如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个老头。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了，他能够睁开眼的时候，眼光立刻转到满屋财宝的密室上。
……
“你看住金子！……拿来放在我面前！”
欧也妮把金路易铺在桌上，他几小时地用眼睛盯着，好像一个才知道观看的孩子呆望着同一件东西；也像孩子一般，他露出一点儿很吃力的笑意。有时他说一句：“这样好教我心里暖和！”脸上的表情仿佛进了极乐世界。
－－《欧也妮·葛朗台》
最可怕，也最可怜的是很多人，连葛朗台一样单纯的对金钱的欲望也一并丧失。
当金钱，连同随金钱而来的诸如名誉、地位之类的附属物一并满足之后，当原始的本能的强烈的欲望消失之后，生命的钟摆便抵达另一极，无聊。
饱汉最怕的不是欲望，而是欲望丧失后的无聊与虚空。
做过瓦工的农民歌手满文军聚众吸毒事件，陈冠希的“艳照门”事件，包括层出不穷的大学生援交事件，各种约炮软件的流行甚至泛滥等等，单纯的从道德甚至法律方面的解读，都是肤浅的。
事件背后，折射是人，在物质匮乏的痛苦满足之后，产生的强烈的无聊与虚空感。
还是《收获》，今年第四期，同样有一篇小说，发人深思。
诗人一直以酷爱女人、美食和各种物质享受著称。他年少成名，又颇有几分家底，在各方面似乎都无往不利，是个世俗意义上不折不扣的成功者。
尽管家庭生活大体算是美满，但他似乎热衷于在妻子眼皮底下冒险与各色女人们偷情厮混－－大概是精力过于旺盛的缘故。
……
妻子死后，他连猎艳行为都停止了。没有了妻子作为婚姻的这一头的稳定存在，偷情所带来的刺激便烟消云散了。
－－汪若《六十岁的中文系女教授》
人，年轻时，甚至有的人一生都如此，汲汲于外在于自己的金钱、权利、地位，当这一切满足到再无满足的之后，又以之换取女人。
似乎，这就是我们年轻时所接受的成功学，也是许多官员最后堕落的必由之路。
如果，这外在欲望满足的达成，又带有一种禁忌，就更给人一种强烈的刺激，无论是婚外的情与性，小三还是小四，SM、聚众、交换都具有此类性质。
科学家做过实验，把一个发情的公白鼠与发情的母白鼠放在同一笼子里，公白鼠刚开始会频繁和母白鼠交配，但是几次以后，公白鼠就会很久交配一次，直到不想交配。
但如果给公白鼠更换新的母白鼠，公白鼠立刻精神抖擞与新配偶做爱，又能持续多次之后，才出现上面的厌倦情景。
于是，科学家再次给公白鼠更换配偶，公白鼠又兴致昂扬开始性交……
从人类婚姻进化史看，一夫一妇制是最短暂的婚姻形式，相对留存于人基因中的强大的本能因素，似乎微不足道。
其实，不管是毒瘾、性瘾，还是烟瘾、酒瘾，让人上瘾的东西全都属于外在的刺激物。
直至有一天，这外在的刺激丧失了存在的价值，为另一重东西所遮掩。
上面的诗人，为何突然停止了他的猎艳之旅，除了妻子的去世，似乎还有深刻的缘由：
借由妻子的死，他忽然意识到，无论和多少女性厮混，无论健康和身材保持得多么好，无论将宋词讲解透彻到怎样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接下来，在他生命中将会发生的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只有死亡，像妻子一样疾病缠身痛苦而死也罢，猝然离世也罢－－反正，他正行进在通向死亡的路上，前方除此之外便别无任何岔道了。
－－汪若《六十岁的中文系女教授》
死亡是什么，不止是肉身的消解，还是意义的消解和丧失，是精神的无聊与虚空。
“对任何事情，他只要稍微上来一点兴趣，耳边便会响起，'那又怎样，你会死的……’这样有节奏的低语……”这意义虚空的力量如此巨大和强烈，如影随形，无从摆脱。
那么，问题来了。
一切，外在于我们的东西终将飘零。
即便，生命，也终将终结。
存在的意义何在。
塞尚：“如果我确知我的画将破坏，我将不再画画。”
勃拉克：“如果我确知我的画将被烧掉，我将拼命地画。”
－－木心《鱼丽之宴·江楼夜谈》
拼命地画。
这里，似乎就有答案。
然而，还当追问。
面对痛苦与无聊，面对终将逝去的生命，你将如何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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