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０１

“在海里的第一个世纪，我对自己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让他一辈子都有花不完的钱。’可是，一个世纪过去了，没有人来救我。

“在第二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想：要是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必须报答他，替他挖出地下所以的宝藏。可还是没有人来救我。

“到第三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满足他的三个愿望。’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救我。

“我在海里待了整整四百年，我感到很生气，于是发誓：'谁要是现在来救我，我就要杀死他，但会让他选择死的方式。’渔夫，现在你救了我，你可以选择自己死的方式。”

应该是小学教材里，就读过这《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故事出现在课本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告诫我们不要上魔鬼的当，以及如何运用智慧战胜恶魔。

至于故事里魔鬼所说的故事，只不过是他用来骗人的鬼把戏而已。

魔鬼有没有说谎。

如果这是一只说谎的魔鬼。

那么，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告诫小孩子不要轻易上当的故事。

如果魔鬼没有说谎。

那么，是什么让口口声声要报答救他出去的人的魔鬼，最后改变了想法，要杀死救他走出铜瓶的渔夫。

是时间。

第一个百年，满怀着走出铜瓶希望的魔鬼，想要报答成全他愿望的人。

第二个百年，魔鬼依然满怀希望，依然想要报答成全他愿望的人。

第三个百年，魔鬼还在期待救他走出铜瓶的人，而且开出的价码愈来愈大。

只是，到了第四个百年，魔鬼突然改变了想法。

假若是我，一个呆在大山或深渊或铁屋子里的年轻人。

二十岁的时候，满怀希望，期待走出去，成就一番事业。十年匆匆而过，不过原地打转。

三十岁的时候，这种愿望依然饱满，依然会努力，会拼搏，会苦苦追寻。

四十岁的时候，愿望可能会减弱，会颓废，失望，然而有时还会去努力去拼搏。

到了五十岁六十岁的时候，四处奔波苦苦挣扎之后发现自己依然呆在原地，又会如何直面那，夺去了青春夺去了青春里一切美好的愿望。

曾经，美好的深信的愿望，如今变得面目可憎。

我会憎恨愿望，憎恨愿望里的自己，憎恨怀抱着愿望死死不愿放手的如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年轻人。

或许，当希望的天使再次降临，我会比那魔鬼残忍也更为聪明，一定可以杀死那希望，那想要救我走出大山或深渊或铁屋子里的希望。

０2

苕之华，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诗经·小雅·苕之华》

又开学了。

已没有了曾经的热望。

身体，又重了。

却没有了运动奔跑的热情。

甚至水果，喝酒，读书，都丧失了曾经的欢喜与热切。

于生命而言，最沉重的负担莫过于味与趣的丧失。因为趣味的背后是对生命的热情，没有了趣味与热情，一切都是负担，压力，逼迫与无奈。

时间愈长，压力愈重，痛苦愈多，无聊愈深。

人到中年，曾经为青春所照亮的事物，在午后刺眼的光亮里渐渐显露出原来的面目。

一天天，生活在琐碎平庸的日常里，生活在无悲无喜的平静里，生活在连绝望感一并丧失的绝望里。

办公桌上，撕下层层的表格，看着新帖上去的课程表。

想，哪一张纸新帖上的时候，不是雪白洁净的。又有哪一张被撕下来的不是干脆发黄的。

那枯黄掉落的叶子，有哪一片不曾是新鲜葱翠的。

只是，那过去的日子，那曾经的灵魂，再也无法如昨日那样热烈激荡了。

昨日的已经死去，明天的尚未诞生。在新与旧，过去与未来之间，一个孤独的灵魂颓废着徘徊着，他看不见未曾抵达的面容，也听不到已经去远的脚步。

如果热爱之后只有伤痛，不如不爱。

如果盛放之后只是凋落，不如不曾盛放。

如果燃烧之后只有灰烬，不如不曾燃烧。

如果只有一眼不见尽头的绝望，不如不曾遇见，不曾拥有，不曾满怀热望。

如果当下只是如此，只能如此，接下还会如此，同样如此，生命不如不曾来过。

０3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

－－钱钟书《围城》

回头望望那挣扎着走来的路，累累伤痕的自己像什么。

不就是那心怀梦想不知疲倦的驴子吗，以为走一步，再走一步，就会追赶上那看得见的希望。

就这样一步再一步，一年又一年，似乎也曾饕餮过那萝卜。

只是觉得味道不对，便又扔下胡萝卜匆匆上路，一步又一步，一年再一年……

也曾遇见过不同的主人，品茗过不同萝卜的滋味，小的差别还是有的，然而味道大抵不过如此，多是些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东西。

渐渐的，味蕾麻木了，也懒得再去区分那些微弱到无甚差别的差别。

接下来会去向哪里，有怎样的风景，会遇见怎样的萝卜，都不再上心，对那鞭子的样式与力度品评腹诽一番，拉上眼罩，循着磨道，并不问磨里是否还有麦子，也不问是否磨得出面粉下来。

一步一步，有气无力，有力无气的转下去，再转下去。

０４

我是一个邪恶的神。我和天神作对，触怒了他。他劝我停止作恶，可我不听。于是，天神拿来一个铜制的瓶子，把我塞到里面，然后用锡纸封住口，丢进了海里。

－－《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一直以为，魔鬼从来都是魔鬼。

没有想到他是神。

只因为与天神作对，又不听劝告，于是被丢进了大海，于是从神贬诎到了铜瓶，于是成了口口相传的魔鬼。

会后悔吗。

魔鬼后悔与天神的作对，后悔不听劝告被装进铜瓶里呆了四百年还将继续呆下去的命运吗。

这要问问魔鬼，为何在这四百年里一直希望被救出来，是忏悔，还是渴望继续战斗的机会。

如果说上面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下面的问题就是无解了。

被重新装进铜瓶里，魔鬼还会拥抱希望吗。

开学第一天，给学生聊了聊木心，一并世间是否存有桃花源以及“南阳刘子骥”是否还有后人的问题。

第二天，是一段关于局外人木心归来的视频－－《归来的局外人》。

今天，补课，三节语文，是一段监狱的故事－－《肖申克的救赎》。

希望是个危险的东西，它会让你发疯的。

又听见这句忠告。

只是，平静里绝望的人，最后缺失的恰恰是危险。